“我是在距离广东的港口几百海里、荷兰领属的珊瑚岛附近捕获到这个人鱼的。有一天我去那里采珍珠,完全没想到,竟然得到了比珍珠更贵重的美丽的人鱼!人不会爱恋上珍珠,可是不管是谁只要看一眼人鱼,就无法不爱恋上她的。珍珠只有清冷的光泽,但是人鱼,妖艳的身体里藏着热泪,藏着温暖的心和神秘的智慧。人鱼的眼泪,比珍珠的颜色澄净几十倍;人鱼的心脏,比珊瑚石红几百倍;人鱼拥有智慧,掌握着比印度的魔法师更不可思议的魔法。她虽然身藏人类无法估量的神通之力,只因为不意之中的背德品性,便堕生为比人低级的鱼类,所以她游在碧蓝的海底,心却一直憧憬着陆地上的乐土,她恋慕人世,无时无刻不在叹息与苦闷之中饱受煎熬。我说这话的根据就是,我们不论是谁,都看得到美丽的人鱼脸上布满悲苦的愁云……”
他琢磨她的骨相,发现她拥有自己的学问范围内所无法判断的稀有特征。她确实像画上画的人鱼那样有鱼的下半身和人的上半身,但是她的上半身,人的部分——骨骼、腴瘠、面部轮廓等每一个局部,你仔细观瞧的话,都和我们平时看惯了的陆地上的人体完全不同调。她与普通女人截然异趣的轮廓使贵公子的相面术派不上用场了。比如说,她的极其妖婉的瞳仁的色与形,就不属于他所熟知的相学中的任何分类。那瞳仁,透过玻璃瓮中满盛的清凛之水,放射着磷火一样明亮的青光!不同角度看,有时整个眼球在水中仿佛是水的结晶,淡蓝而清澈。那结晶的深处,蕴藏着甘甜与冷润,好像从幽深的、幽深的魂魄之底,绝无间歇地凝望着永恒一样,崇严内敛,比人类的任何瞳仁更能映照出幽玄而渺远、朗丽而哀切的光。再看,她眉毛与鼻子的形状,让人感到它们构建了更为高贵的气品和异乎寻常的“美”。那鼻子和眉毛,与中国相学所贵的新月眉、柳叶眉、伏犀鼻、胡羊鼻不同,它远远超出了惯常的美——较之于人,更接近于神的美;超越了传统的“圆满”——较之于生死,那是一种不灭的圆满。她颀长的脖子忧伤地转动时,暗绿色的发丝如海藻一样颤动、沉寂,在柔软的波底摇曳彷徨,有如蒙蒙雨雾遮盖住她的额头;有如绚烂的雀屏朝上方铺展开去。她所拥有的“圆满”绝不仅止于容貌——她呈现为人形的肉体的所有部分,都描述着“圆满”——由颈至肩、由肩至胸,曲线优雅地起伏;完美匀称的两条臂膀,柔柔的,看似丰腴却紧致适度;伸缩弯曲之际,把鱼类的敏捷、兽类的健康、女神的娇态奇妙至极地调和于一身,发出五彩长虹交相辉映的梦幻感。这一切之中,最让贵公子眩晕、最让贵公子心荡神迷的,是她纯白的、未染一丝浊气、皓洁无垢的皮肤。洁白这个形容词,实在是难以表述这种纯白肌肤的光泽,那着实过了头的白,比起用“白”来表述,显然是“亮白”更恰当些。她整个皮肤的表面如瞳仁一样闪耀着光辉。莫非是她的骨头里隐藏了发光体,能够把宛如月亮的皎皎之光从肉体的深处放射出来?这难以置信的白!并且,你凑到近前细细看的话,会发现这灵妙的皮肤上面有无数微细的白毫,郁郁葱葱地展开螺旋走势,绒毛的末端坠着像小小的、肉眼几乎难以看到的鱼籽一样的泡泡,结成一个一个银色小球,如缀满宝石的轻罗纱,覆着她的身体。
夜幕降临时分,她眼中落下的泪珠,的确像洋人说的一样,放出珍珠的光辉,在暗黑的房子里如同萤火虫一般荧荧闪亮。那青白色的光点一点一滴落入水中,在水中浮动的时候,妖艳的她,肢体竟似太空中被星星环抱着的嫦娥,纯净而高贵;又如被暗夜鬼火晃到的幽灵,凄楚又邪恶。贵公子的心被悲情攫住。
一天晚上,贵公子无法排遣满腹的苦闷和哀伤,把热热的绍兴酒注入玉盏。正当他感受到烧肠的热辣传遍全身的快意时,一直像海鼠一样缩着的人鱼,或许是思慕酒香吧,忽然轻柔地浮出水面,两只臂膀长长地伸到水瓮外面。贵公子试探着把手中的酒送到她的唇边。立刻,出乎意料地,她下意识地吐出了红红的舌头,海绵一样的嘴唇吸住酒杯的边缘,一口气喝干了酒。那样子就像比亚兹莱《舞者的报酬》中的莎乐美,脸上带着凄惨的苦笑,频频发出的喉鸣,催促着下一杯酒。
“你这么喜欢酒,想喝多少我都满足你。在冰冷的海水中浸泡的你,血管里涌上燃烧的醉意,你必定会变得更美,会更显出人的亲近和可爱吧?把你卖给我的那个异邦人不是说你有人无法估量的神通吗?不是说你有背德之恶吗?我想见识你的神通,想触碰你的恶。如果你真的有不可思议的魔法,就至少在今宵化作人形吧。如果你真的有奔放的情欲,就不要再这样哭泣了,听听我对你的爱慕之情吧。”
贵公子边说边弃了酒盏,改用自己的嘴唇送酒过去。立刻,人鱼的眼睛宛如镜子上了哈气一样蒙上了一层雾。
按着人鱼的嘱托,贵公子从香港搭乘上去英国的汽船。那是那年的初春。一天夜里,船从新加坡港出发,航行过了赤道,甲板上落满凉丝丝的月光。贵公子走向无人凭栏的船舷,轻轻地从怀里拿出小型玻璃坛,把封在里面的海蛇提了出来。海蛇宛如表达惜别,两次三番地在贵公子手腕上缠绕盘桓,少顷,从贵公子的指尖滑落,在油一样静谧的海面上咝噜咝噜地滑行了好一阵子。之后,它分开月光下碎金般的涟波,翻腾辗转,细鳞闪烁之间,悄然将身影没入海水中。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的光景,在茫茫大海反光最强的水面上,银色的飞沫“嗵”地冲腾而起,一个精悍的生物出现了——她如飞鱼一样跳起,翻转着身体,恍似天上的玉兔坠入大海。被皎皎闪烁的冶艳姿态惊呆了的贵公子朝那个方向看去的瞬间,人鱼一半以上的身体已在烟波之中了,她高擎双手“啊——”地大叫一声,旋转着没入水中。
汽船载着贵公子心底的一缕期盼,一点一点朝着他思恋的欧罗巴、人鱼的故乡——地中海方向驶进。
贵公子在听说明的过程中感觉被这个男人下了“必须买下来”的命令,他觉得,从这个男人手里买下人鱼好像是前定的命运。
“那个澳门商人所言不虚,我正是他说的那个人。像你在寻找我一样,我也一直在找你。像你相信我一样,我也相信你。你卖的东西我连验货都免了,就照着你刚才开的价码,即刻买下这人鱼。”
贵公子的这些话,是在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晰的意识下,从心底深处涌上嘴边的。于是,眼见着,讲好的钻石、红宝石、孔雀以及象牙,或从五个库房的柜中取出,或从园囿的笼子中牵出,都运至庭前石阶之下,堆在一处。洋人即使在此刻也没有被贵公子的财力惊到的表现,他静静地清点了宝物之后,揭开驴车上轿子的布帘,把寂锁在那里的被囚之身——人鱼——亮了出来。
她被幽闭在一个漂亮的玻璃水瓮之中,生着鳞片的下半身如蛇一样蜷曲着吸附在玻璃壁上。突然被暴露在明晃晃的人类的光亮中,像是为此羞臊似的,她把头颈埋在乳房上,手腕抱在背后的腰际,甚是憋闷地窝在那里。浸着她那与人大小相仿的躯体的水瓮有四五尺高,里面充满了晶莹的海水,人鱼每次喘息,都会有无数的泡泡,水晶珠玉一般从她的口中缕缕腾腾升出水面。那个水瓮由四五个奴婢扛着,从驴车运到石阶上内庭的地面。立刻,房间内照明的几十支蜡烛的光亮一齐凝结在她裸露的肉体上,人鱼清滑的肌肤宛如火焰燃烧一样越发光鲜炫亮。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自己的博学多识而自傲。以往地上所存在的东西,无论多么贵重的生物,无论多么珍奇的宝贝,我没有不知晓的,可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过有这么美的东西活在水底,连沉迷鸦片的时候,眼前幻化出的世界里也没有过比这人鱼更幽婉的精怪。即使这人鱼的价格比刚才我付给你的高出一倍,我也肯定会从你手上买下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