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井里。我的形迹如同井中烟雾,如同石头气道里的蒸汽。我一动不动。除了等待,什么也不做。仰头望去,我能看见夜空与黎明清寒的星星,看见太阳。有时我会唱起这颗星球年轻时流行的老歌。我如何能向你透露自己的身份?我本人亦不明了,无可奉告。我只是等待。我是迷雾,是月光,是记忆。我很伤感,我已老去。有时我像雨滴洒入井里,雨点急速坠落,水面惊起蛛网般的波纹。我在清凉的寂静中等待,等到有一天,我无须再等待。
现在是上午,我听见震耳欲聋的雷声,闻到远处飘来燃烧的气味。我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我等待。我倾听。
——《守井待人》
他放眼望去,只见一整套乐器缓缓升起,像一群昆虫,全部奇形怪状,进行着怪诞的杂技表演。它们被轻柔地弹拨、吹奏、触摸、按揉,汇成一支和谐乐曲。
观众动作整齐划一,将视线投向舞台。
一盏灯亮起。管弦乐队奏响盛大的开场和弦。
红色幕布拉开。一盏聚光灯直射向舞台中央,耀眼的光芒洒上空无一人的升降台,上面摆了一把空椅子。
博蒙特等待着。
没有演员出现。
一阵骚动。几只手左右摆动,拍到一起,轻声鼓掌。
此刻,聚光灯离开舞台,投在过道上。
观众纷纷转头,追随那空洞的光影。一张张面具泛着柔光,面具后面的眼睛闪烁着暖色,向他召唤。
博蒙特退后一步。
而光束笃定地上前,钝锥形光束把地板涂成纯白。
然后停下来,轻轻啃啮他的脚。
观众仍保持着扭头姿势,此刻,掌声更加热烈。潮水般接连不断的喝彩声在剧院里震响,轰鸣,回荡。
体内的一切仿佛融解了,寒意变得温热。他仿佛被粗暴地推进夏日的滂沱大雨,感恩的心绪如暴风雨冲刷着他。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紧捏的拳头松开了,骨骼也放松下来。他又等了一会儿,雨水浸透了他仰起的感激的脸颊,敲击他饥饿的眼帘,眼睑眨动几下,紧紧闭合。然后,他感觉自己像城垛上的一个幽灵,在幽灵光束的引导下,倾身,抬脚,滑步,移动,沿路走下斜坡,滑向美丽的毁灭,此时已不再是行走,而是大幅迈步;不再是大幅迈步,而是全速奔跑。一张张面具熠熠闪光,一对对眼睛迸射炽烈的喜悦与热切的欢迎,一双双挥舞的手搅动空气,如同生有鸽翼的步枪子弹朝天出膛。他感觉鞋尖触及台阶。掌声戛然而止。
他咽了口唾沫,然后缓步登上台阶,站在光束中央。一千张面具迎向他,一千双眼睛注视着他。他坐上那把空椅子。剧院暗下来,里拉琴弦一般的金属喉咙中轻轻送出呼吸,汇成宏伟风箱拉动的声音。而后,黑暗里只有低沉的嘤嘤嗡嗡,好似一个机械蜂巢正在人造麝香的作用下活力焕发。
他双手扶膝,又放开。最后,他开口:
“生存还是毁灭——”
全场沉静下来。
没有一声咳嗽,没有一个小动作,没有一声窸窣,连眼也不曾眨一下。所有人都在等待。完美。完美的观众。完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完美。纯粹。
他将字词从容投进那死潭般的纯粹的沉静,感受涟漪无声散开,渐散渐缓。
“——这是个问题。”
他倾情独白,他们静静聆听。他知道,现在他们绝不会让他轻易离开了。他会在他们的掌声中陶醉得忘乎所以,酣然入梦,复又苏醒,再度登台。表演一切的一切,莎士比亚,萧伯纳,莫里哀,一字一词,一句一段,一场一幕。他的个人保留剧目!
他起身谢幕。
谢幕完毕,他想:淹没我吧!裹挟我吧!狠狠席卷我吧!
如他所愿,掌声似雪崩自山巅滚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