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追逐群星的流浪火箭喷出一束火焰,旋转方向,离开。
从上方看去,火星的边境城市非常漂亮。怀尔德准备着陆,随着飞行高度降低,他看见碧蓝山间的霓虹灯,心想,我们将点亮十亿英里外的星球,而此刻生活在那些灯光下的人们,我们将予其后代以永生。很简单,只要我们扎根下来,他们就能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火箭着陆。长生不死。
边境小城吹来的风带着油脂味。不知什么地方,一台带铝质唱针的点唱机响声嘹亮。火箭港旁边,一座垃圾场锈迹斑斑。着陆场上风声肆虐,旧报纸独自舞蹈。
怀尔德呆立在火箭塔升降机顶部,突然打起了退堂鼓。他脑海中的灯火骤然变化成活生生的人,不再是那些可以故作轻松应对的巨幅文字。
他叹了口气。待运送的人们太过沉重,星辰则太过渺远。
“机长?”身后有人提醒。
他向前走去。升降机承载不住,伴着无声的尖啸,他们沉向一片无比真实的土地,那里有无比真实的人,在等待他的选择。
午夜时分,电报箱嘶嘶响起,爆开一枚信息投弹。怀尔德坐在写字台前,被磁带和计算机卡围绕,好长时间没有碰它。最后,他把纸条抽出来,扫视一眼,紧紧揉成一团,又展开再次阅读:
末道运河下周引水。诚邀各位嘉宾参加运河游艇派对。四日之旅,寻访失落之城。盼复。
I.V.亚伦森
——《失落的火星之城》
这座城市位于一座空心的高山内部,周围自有草地环绕,上方自有光彩奇异的石头天穹笼罩。它早已失落,且失落至今,原因很简单,人们只尝试过乘飞行器或循错综陆路寻找它,漫长的寻访期间,通向它的河道静立着,却没有等来单纯的徒步人士踏上水流曾经涉足的道路。
而今,一艘游艇满载着来自另一个星球的陌生人,停泊在古老的码头。
城市抖了抖身躯。
旧时,城市的生死取决于城中是否有人。就那么简单。然而,在地球或火星生命的末期,城市并未消亡,只是陷入沉睡。它们在封闭的睡眠中进入多梦的幻境,回忆着从前的模样,谋划着将来的复兴。
因此,当一行人鱼贯而出,登上码头,他们感受到一位伟人的苏醒,这座都市隐匿于油脂与金属间的耀眼灵魂即将完全醒来,以山崩地裂之势无声地绽放隐秘的焰火。
码头上新来客的体重压得机械轻轻呼气。他们感觉自己仿佛站上了一台精密的天平,码头下沉了百万分之一英寸。
城市,这位深陷噩梦装置的笨拙睡美人,感受到这样的触摸,这样的亲吻,便不再沉睡。
黄铜门,黄铜栏杆,丝绒幕布的黄铜环。
他打开楼门走进去,再嗅一嗅,放声大笑。错不了。即使没有标牌或灯光,单凭这气味也能断定。金属表面特殊的化学气味,还有从一百万张票上撕下的纸屑味。
最关键的是……他侧耳倾听。沉默。
“沉默的等待。等待的人群如此安静,世上再没有别处,唯有剧院里才能找到。就连空气分子的微粒也在摩拳擦掌。各个人影轻靠椅背,屏住呼吸。好的……不论准备就绪与否……我来了……”
门厅饰有海底的绿色天鹅绒。
剧院主体则是海底的红色天鹅绒,双门打开时,只能隐约分辨。远处某个地方,矗立着一座舞台。
什么东西动了动,像巨兽浑身一抖。他的呼吸,赋予它生命力的幻梦。气息从他半张的口中呼出,拂动一百英尺外的幕布,让它黑暗中轻盈舒卷,仿佛遮蔽一切的羽翼。
他犹豫地迈出一步。
高高的天花板上逐渐亮起一道无所不至的光芒,一群神奇的七彩鱼穿梭游弋。
海底的灯光四下闪耀。他喘息不止。
剧院里宾客满座。
一千名观众,一动不动地坐在伪造的黄昏氛围中。诚然,他们娇小、脆弱,肤色很深,戴着银白面具,但总归是——人!
不用问他也知道,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万年。
却并未死去。
他们是——他伸出手,敲敲坐在过道旁的一名男子的手腕。
那只手轻轻发出“叮”的一声。
他摸摸一个女人的肩膀,她清脆地鸣响,像一只铃铛。
没错,他们已经等待了几千年。不过,机器固有等待的秉性。
他再踏前一步,僵在原地。
一声叹息,接力传递过人群。
那声音,就像新生婴儿必然发出的第一个微弱之音,先于真正的吮吸、呜咽,以及惊讶于自身获得生命时的放声啼哭。
一千声这样的叹息,消失在天鹅绒门帘内。
面具之下,莫不是有一千张嘴微微张开?
两张脸动了动。他停下脚步。
天鹅绒重围的暮色中,两千只眼睛眨了眨,瞪大了。
他放眼望去,只见一整套乐器缓缓升起,像一群昆虫,全部奇形怪状,进行着怪诞的杂技表演。它们被轻柔地弹拨、吹奏、触摸、按揉,汇成一支和谐乐曲。
观众动作整齐划一,将视线投向舞台。
一盏灯亮起。管弦乐队奏响盛大的开场和弦。
红色幕布拉开。一盏聚光灯直射向舞台中央,耀眼的光芒洒上空无一人的升降台,上面摆了一把空椅子。
博蒙特等待着。
没有演员出现。
一阵骚动。几只手左右摆动,拍到一起,轻声鼓掌。
此刻,聚光灯离开舞台,投在过道上。
观众纷纷转头,追随那空洞的光影。一张张面具泛着柔光,面具后面的眼睛闪烁着暖色,向他召唤。
博蒙特退后一步。
而光束笃定地上前,钝锥形光束把地板涂成纯白。
然后停下来,轻轻啃啮他的脚。
观众仍保持着扭头姿势,此刻,掌声更加热烈。潮水般接连不断的喝彩声在剧院里震响,轰鸣,回荡。
体内的一切仿佛融解了,寒意变得温热。他仿佛被粗暴地推进夏日的滂沱大雨,感恩的心绪如暴风雨冲刷着他。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紧捏的拳头松开了,骨骼也放松下来。他又等了一会儿,雨水浸透了他仰起的感激的脸颊,敲击他饥饿的眼帘,眼睑眨动几下,紧紧闭合。然后,他感觉自己像城垛上的一个幽灵,在幽灵光束的引导下,倾身,抬脚,滑步,移动,沿路走下斜坡,滑向美丽的毁灭,此时已不再是行走,而是大幅迈步;不再是大幅迈步,而是全速奔跑。一张张面具熠熠闪光,一对对眼睛迸射炽烈的喜悦与热切的欢迎,一双双挥舞的手搅动空气,如同生有鸽翼的步枪子弹朝天出膛。他感觉鞋尖触及台阶。掌声戛然而止。
他咽了口唾沫,然后缓步登上台阶,站在光束中央。一千张面具迎向他,一千双眼睛注视着他。他坐上那把空椅子。剧院暗下来,里拉琴弦一般的金属喉咙中轻轻送出呼吸,汇成宏伟风箱拉动的声音。而后,黑暗里只有低沉的嘤嘤嗡嗡,好似一个机械蜂巢正在人造麝香的作用下活力焕发。
他双手扶膝,又放开。最后,他开口:
“生存还是毁灭——”
全场沉静下来。
没有一声咳嗽,没有一个小动作,没有一声窸窣,连眼也不曾眨一下。所有人都在等待。完美。完美的观众。完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完美。纯粹。
他将字词从容投进那死潭般的纯粹的沉静,感受涟漪无声散开,渐散渐缓。
“——这是个问题。”
他倾情独白,他们静静聆听。他知道,现在他们绝不会让他轻易离开了。他会在他们的掌声中陶醉得忘乎所以,酣然入梦,复又苏醒,再度登台。表演一切的一切,莎士比亚,萧伯纳,莫里哀,一字一词,一句一段,一场一幕。他的个人保留剧目!
他起身谢幕。
谢幕完毕,他想:淹没我吧!裹挟我吧!狠狠席卷我吧!
如他所愿,掌声似雪崩自山巅滚滚而来。
卡拉·科雷利发现了一座镜子做的宫殿。
她让侍女在外面等候。
自己走了进去。
她从镜子的迷宫穿过,年华在她的面容上回溯,一天,一周,一月,一年,两年。
宫殿里充满了舒心的华丽谎言,使人仿佛重返青春。环绕周围的高大明亮的玻璃镜子,和生命中那些异性一样,再不说一句真话。
卡拉来到宫殿中央,停下脚步。每一块高大明亮的镜面上,都映照出她二十五岁的容颜。
她坐在明亮的迷宫中心,笑靥如花,幸福地左顾右盼。
侍女在殿外等了大约一个钟头,然后走开了。
这个地方漆黑一片,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物体暗藏其中,散发出润滑油的味道。一头头以机油为血、齿轮为牙的霸王蜥蛰伏于黑暗中,分散排开,潜心等候。
一扇巨门慢悠悠发出沉重的滑动声,像一条装甲尾巴扫过地面。一阵风吹向站在门外的帕克希尔,油味浓郁。他觉得好像有人往他脸上贴了朵白花。那只是乘他不备送上的一抹笑意。
原本闲垂身侧的双手猛然举起,完全下意识地向前挥动,渴求接触空气。就这样,他默默划动双臂,不由自主地走进那未知之地——车库,或机械车间,或修车棚。
他一面走,一面缓缓转身。眼前的所见叫他胸中充溢着齐天的喜悦,如孩童那般纯洁又顽皮。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停放的车辆。
地上跑的,空中飞的,装配万向轮随时可变向的;两个轮的,三个轮的,四个六个八个轮的;蝴蝶外观的,复古仿摩托的。这边三千辆整齐排列,那边四千辆光泽锃亮。另有一千辆车单侧支起,车轮取下,内部零件暴露在外,等待修理。再有一千辆高高停在狭长的汽修升降台上,露出可爱的底盘,让人一览无余,那些精细周密的圆片、管道与齿轮盼着手的触摸,需要拆下螺栓、更换阀门、重新布线、上油、精细润滑……
帕克希尔不禁手心发痒。
他向前走,穿过那萦绕着原始沼泽油味的空气,经过那些装甲锃新的上古机械爬兽,死去的它们正等待复生。他越是看,越是合不拢嘴。
“玩物。”他不自觉地呢喃出一句老话,“不过是,”这时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又一个玩物。”
一个超级玩物,没错。而他的生活向来如此,被玩物填满。要么是某种老虎机,要么是新型号分酒器,要么是酷炫超大号高保真立体声音响。一辈子使用金属砂纸打磨,他觉得自己的胳膊都给磨秃了,成了圆桩,手指只剩十个小点。不,没有手,手腕也没了。海豹男孩亚伦森!!!他拍动不受意识控制的鳍肢为这座城市鼓掌,不夸不贬,这城实际上就是台经济型自动点唱机,压低了破嗓子疯狂吞币。而且——他知道这支曲调!上帝保佑,他知道这支曲调。
他眨了一下眼。
内眼睑如冰冷铁片垂落。
他转身踏过自行道的银色波涛。
找到那条能带他返回城门的流动钢铁之河。
在他脚下,太空广袤延伸,另有数十亿粒光点穿透其间。
他脚踏虚空,如同苍蝇落足于巨型望远镜的镜片。他行走在太空的水面。他站在巨眼透明的屈光介质上方,四周从脚下到头顶的各个方向,除了繁星别无其他,一如冬夜。
就这样,最终他来到一座教堂,一座大教堂,包含众多广泛分布的宇宙神殿,有的崇拜马头星云,有的供奉猎户座星系,有的祭拜仙女座星云,如同上帝的头颅,灼灼目光穿透夜空那原初的黑暗,刺穿他的灵魂,把它钉在他肉身的背面,挣扎扭动。
无所不在的上帝,目无遮挡、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而他恰似那具肉身上剥离的细菌碎片,与之对视,面容纹丝不动。
他等待片刻。虚空中飘来一颗行星。它自转一周,展露秋高气爽的广袤地表。它行过公转轨道,来到他脚下。
他立足于这颗遥远星球上,这里草木丰茂,绿意茵茵,空气十分清新。一条小河流过,泛着粼粼波光,鱼儿跃出水面,与童年记忆如出一辙。
他知道,要经历极其遥远的旅途,才能抵达这个世界。火箭就躺在他身后,背后凝聚了一个世纪的航行、沉眠、等待,现在,回报终于到来。
“这是我的?”他询问淳朴的空气、淳朴的青草、逗留在浅滩沙洲间悠长而淳朴的水流。
世界无言地回答:它属于你。
它属于你,不必经历漫长的无聊旅途,不必从地球起飞,航行九十九年,在束缚管道中入眠,由静脉滴注取食,做地球失落无踪的噩梦,不必经历痛苦与折磨,不必反复试错,承受失败与毁灭。它属于你,不必经受冷汗与恐惧。它属于你,不必付出泪水。它属于你,属于你。
但怀尔德并未伸手接纳。
异星天空中,太阳暗淡下来。
星球从他脚下飘走。
另一颗星球飘荡过来,掠过他眼前,大张旗鼓地展露更为耀眼的胜景。
这颗星球同样旋转上前,承托他的重量。硬要比较的话,这里的田野更加绿意葱茏,山顶覆盖着正在消融的积雪,远方田野中,奇异的庄稼正在成熟,镰刀摆在田埂上,等待他扬起、挥动、收割谷物,过上想要的任何生活。
它属于你。微风轻轻触及他耳内毛发,向他传递这则消息。它属于你。
“可恶,诸位请听!”诗人喊道。
于是众人静听。
“众位莫不会感到,自己仿佛站在烧着高炉的巨大厨房门口,周边一片温暖舒适,一双宽阔大手糊满面粉,散发着肚腹的奇鲜与内脏的秘香,为手上的血迹而洋洋自得?那里,上帝正烹煮生命的大餐!于太阳熔炉中精心酝酿,使金星生命绽放;于大锅里炖煮清汤,骨头和收缩的心脏将活跃在百亿光年外行星的动物身上。上帝已在伟大厨房的宇宙之中,将兆亿年间所有盛宴、饥荒、死亡、复兴的历史一一列举,他莫不会为自己的绝妙工作而称心满意?上帝既然心满意足,岂不就会低声哼唱?感受一下你们的骨头,骨髓中莫不是充盈着嗡鸣的旋律?细究起来,上帝不仅哼唱,还在元素中高歌,在分子中舞蹈。永恒的欢庆簇拥在我们周围。附近有东西,嘘。”
他嘟起嘴,胖胖的手指竖在唇边。
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卡拉·科雷利白皙的面庞映照着前方的暗淡水域。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包括怀尔德和帕克希尔。两人借抽烟以掩饰,又将烟掐灭。众人在黄昏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