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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集〕

我住在井里。我的形迹如同井中烟雾,如同石头气道里的蒸汽。我一动不动。除了等待,什么也不做。仰头望去,我能看见夜空与黎明清寒的星星,看见太阳。有时我会唱起这颗星球年轻时流行的老歌。我如何能向你透露自己的身份?我本人亦不明了,无可奉告。我只是等待。我是迷雾,是月光,是记忆。我很伤感,我已老去。有时我像雨滴洒入井里,雨点急速坠落,水面惊起蛛网般的波纹。我在清凉的寂静中等待,等到有一天,我无须再等待。
现在是上午,我听见震耳欲聋的雷声,闻到远处飘来燃烧的气味。我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我等待。我倾听。

——《​守井待人》

我开始走路,走得蛮好。我站直身体,从头部眼睛的位置向下看,距离地面很远,就像安居在美好的悬崖之上。

——《守井待人》

“魂井是等待之地,里面有一种东西,一种脱离肉体的东西,一直等到天荒地老。”

天气炎热,沙地滚烫如火,飞船银焰闪耀,热的感觉多么美妙。脚踩在硬实沙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我聆听。风声呼啸,阳光炙烤山谷。我闻到正午时分火箭沸腾的味道。

我们俯身望向井里。清凉的深井中,六张脸回望着上方的我们。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俯低,直到失去平衡,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坠入井口,穿过清凉的黑暗,落入冰冷的水中。
太阳西沉。群星循着轨迹升上夜空。远处,一粒光点隐现。又一枚火箭飞来,在太空中留下红色尾迹。
我住在井里。我的形迹如同井中烟雾,如同石头气道里的蒸汽。仰头望去,我能看见夜空与黎明清寒的星星,看见太阳。有时我会唱起这颗星球年轻时流行的老歌。我如何能向你透露自己的身份?我本人亦不明了,无可奉告。
我只是等待。

“可是他们已经死了!”他对着房间大声说,“从外星来的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而他们死后,疾疫仍未消亡,伺机发起报复,”他想,“每当风起时便乘风入城。看来,那些故事都是真的,那些传闻也是真的,那些噩梦、戏言、哑谜,全是真的。还有老妇人的饶舌,孩童的咿呀,关于流星与怪人的闲谈,全然没有假话。他们的星舰载来了多少人?我只见过两个,但人数想必更多。在镇上,那个小女孩说了什么?一个领头的,带着三个跟班。那只是流言,是石砌疯人院里传出的胡话吗?不,我知晓秘密,独醒于世。我想知道其他人是否有过猜测,我想知道各座镇子里此刻有多少人醒来,发觉噩梦成真,正在失声尖叫。当初拿外星人的谈资开玩笑,他们定是觉得乐趣无穷,相关的调侃一直风行了好几个月。我知道真相,却守口如瓶,否则他们会把我关进笼子,耸耸肩笑着走开。而今,他们笑不出来了。”

——《疾疫》

“有个故事流传到这里,相当可笑的故事,说是另一艘来自外星的船在塑梦者中间着陆,船上的人发现一座小镇,镇上的陈设布局和他们的旧时记忆一模一样,乐声、讲演声、欢呼声鼎沸喧嚷。是个挺不错的笑谈,没错。我们为之大笑,今日方知为时已晚,它不是玩笑,也绝非天方夜谭。今夜我多想去查看一千个房间,看看里面烧得全身发黑的人,看看他们焦黑的嘴唇与黝黑的肉体,我要告诉他们,我早已知道,一直都知道。各地有多少人猜出真相,却从未开口。多少人曾听见音乐或陌生的歌曲,彻夜难眠。多少人热烈寻爱,排遣孤独;还有一个人,至少有一个人,持枪出门直面噩梦,直面半真半假的故事与谎言。我们向噩梦开枪,杀死了它,而今那噩梦要反杀我们,它偷偷溜进每一个房间,扼杀每一个人的生命,把每一个人染成黑色,我们渐次死去。总而言之,这颗星球上的我们已经死去了很长时间,死去了一万年,留下座座空城,只有少数遗孤散居在各个小镇,至多一万人,真正称得上所剩无几。万年前繁荣昌盛的城池化作沙土,粒粒种子散落其间。”

《仲夏》

这个时节,空气炎热,地面滚烫,麦田和玉米地闪灼着耀眼得透亮的黄,房屋闪灼着耀眼的白,谷仓闪灼着耀眼的红。这个时节属于太阳,火星的八月,稀薄空气如烘如蒸,运河水面下降,再下降,像一层薄纱覆在备受炙烤的石砌河床,船只像松脆的枯叶,搁浅在蒸汽氤氲的干涸河道。这个时节,暴雨倾盆而降,若你仔细留意,会看见细雨有时直接汽化。这个时节,沙尘漫天,如同热烘烘的香料粉。这个时节,农场大门紧闭,窗户放下遮阳板,蛇悄然无踪,脚下的影子终日寸步不离,像孩子只在日落时跑开。

随缘追逐群星的流浪火箭喷出一束火焰,旋转方向,离开。
从上方看去,火星的边境城市非常漂亮。怀尔德准备着陆,随着飞行高度降低,他看见碧蓝山间的霓虹灯,心想,我们将点亮十亿英里外的星球,而此刻生活在那些灯光下的人们,我们将予其后代以永生。很简单,只要我们扎根下来,他们就能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火箭着陆。长生不死。
边境小城吹来的风带着油脂味。不知什么地方,一台带铝质唱针的点唱机响声嘹亮。火箭港旁边,一座垃圾场锈迹斑斑。着陆场上风声肆虐,旧报纸独自舞蹈。
怀尔德呆立在火箭塔升降机顶部,突然打起了退堂鼓。他脑海中的灯火骤然变化成活生生的人,不再是那些可以故作轻松应对的巨幅文字。
他叹了口气。待运送的人们太过沉重,星辰则太过渺远。
“机长?”身后有人提醒。
他向前走去。升降机承载不住,伴着无声的尖啸,他们沉向一片无比真实的土地,那里有无比真实的人,在等待他的选择。
午夜时分,电报箱嘶嘶响起,爆开一枚信息投弹。怀尔德坐在写字台前,被磁带和计算机卡围绕,好长时间没有碰它。最后,他把纸条抽出来,扫视一眼,紧紧揉成一团,又展开再次阅读:
末道运河下周引水。诚邀各位嘉宾参加运河游艇派对。四日之旅,寻访失落之城。盼复。
I.V.亚伦森

——《失落的火星之城》

“可恶,诸位请听!”诗人喊道。
于是众人静听。
“众位莫不会感到,自己仿佛站在烧着高炉的巨大厨房门口,周边一片温暖舒适,一双宽阔大手糊满面粉,散发着肚腹的奇鲜与内脏的秘香,为手上的血迹而洋洋自得?那里,上帝正烹煮生命的大餐!于太阳熔炉中精心酝酿,使金星生命绽放;于大锅里炖煮清汤,骨头和收缩的心脏将活跃在百亿光年外行星的动物身上。上帝已在伟大厨房的宇宙之中,将兆亿年间所有盛宴、饥荒、死亡、复兴的历史一一列举,他莫不会为自己的绝妙工作而称心满意?上帝既然心满意足,岂不就会低声哼唱?感受一下你们的骨头,骨髓中莫不是充盈着嗡鸣的旋律?细究起来,上帝不仅哼唱,还在元素中高歌,在分子中舞蹈。永恒的欢庆簇拥在我们周围。附近有东西,嘘。”
他嘟起嘴,胖胖的手指竖在唇边。
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卡拉·科雷利白皙的面庞映照着前方的暗淡水域。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包括怀尔德和帕克希尔。两人借抽烟以掩饰,又将烟掐灭。众人在黄昏中等待。

这座城市位于一座空心的高山内部,周围自有草地环绕,上方自有光彩奇异的石头天穹笼罩。它早已失落,且失落至今,原因很简单,人们只尝试过乘飞行器或循错综陆路寻找它,漫长的寻访期间,通向它的河道静立着,却没有等来单纯的徒步人士踏上水流曾经涉足的道路。
而今,一艘游艇满载着来自另一个星球的陌生人,停泊在古老的码头。
城市抖了抖身躯。
旧时,城市的生死取决于城中是否有人。就那么简单。然而,在地球或火星生命的末期,城市并未消亡,只是陷入沉睡。它们在封闭的睡眠中进入多梦的幻境,回忆着从前的模样,谋划着将来的复兴。
因此,当一行人鱼贯而出,登上码头,他们感受到一位伟人的苏醒,这座都市隐匿于油脂与金属间的耀眼灵魂即将完全醒来,以山崩地裂之势无声地绽放隐秘的焰火。
码头上新来客的体重压得机械轻轻呼气。他们感觉自己仿佛站上了一台精密的天平,码头下沉了百万分之一英寸。
城市,这位深陷噩梦装置的笨拙睡美人,感受到这样的触摸,这样的亲吻,便不再沉睡。

城中建筑的金属屋顶如花瓣般尽情伸展。
窗户敞开,如同巨大的眼睛抬起眼睑俯视他们。
移动的人行道像一条河,在他们脚边温和地流淌冲刷,机械路面闪着亮光穿梭城中。

黄铜门,黄铜栏杆,丝绒幕布的黄铜环。
他打开楼门走进去,再嗅一嗅,放声大笑。错不了。即使没有标牌或灯光,单凭这气味也能断定。金属表面特殊的化学气味,还有从一百万张票上撕下的纸屑味。
最关键的是……他侧耳倾听。沉默。
“沉默的等待。等待的人群如此安静,世上再没有别处,唯有剧院里才能找到。就连空气分子的微粒也在摩拳擦掌。各个人影轻靠椅背,屏住呼吸。好的……不论准备就绪与否……我来了……”
门厅饰有海底的绿色天鹅绒。
剧院主体则是海底的红色天鹅绒,双门打开时,只能隐约分辨。远处某个地方,矗立着一座舞台。
什么东西动了动,像巨兽浑身一抖。他的呼吸,赋予它生命力的幻梦。气息从他半张的口中呼出,拂动一百英尺外的幕布,让它黑暗中轻盈舒卷,仿佛遮蔽一切的羽翼。
他犹豫地迈出一步。
高高的天花板上逐渐亮起一道无所不至的光芒,一群神奇的七彩鱼穿梭游弋。
海底的灯光四下闪耀。他喘息不止。
剧院里宾客满座。
一千名观众,一动不动地坐在伪造的黄昏氛围中。诚然,他们娇小、脆弱,肤色很深,戴着银白面具,但总归是——人!
不用问他也知道,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万年。
却并未死去。
他们是——他伸出手,敲敲坐在过道旁的一名男子的手腕。
那只手轻轻发出“叮”的一声。
他摸摸一个女人的肩膀,她清脆地鸣响,像一只铃铛。
没错,他们已经等待了几千年。不过,机器固有等待的秉性。
他再踏前一步,僵在原地。
一声叹息,接力传递过人群。
那声音,就像新生婴儿必然发出的第一个微弱之音,先于真正的吮吸、呜咽,以及惊讶于自身获得生命时的放声啼哭。
一千声这样的叹息,消失在天鹅绒门帘内。
面具之下,莫不是有一千张嘴微微张开?
两张脸动了动。他停下脚步。
天鹅绒重围的暮色中,两千只眼睛眨了眨,瞪大了。

他放眼望去,只见一整套乐器缓缓升起,像一群昆虫,全部奇形怪状,进行着怪诞的杂技表演。它们被轻柔地弹拨、吹奏、触摸、按揉,汇成一支和谐乐曲。
观众动作整齐划一,将视线投向舞台。
一盏灯亮起。管弦乐队奏响盛大的开场和弦。
红色幕布拉开。一盏聚光灯直射向舞台中央,耀眼的光芒洒上空无一人的升降台,上面摆了一把空椅子。
博蒙特等待着。
没有演员出现。
一阵骚动。几只手左右摆动,拍到一起,轻声鼓掌。
此刻,聚光灯离开舞台,投在过道上。
观众纷纷转头,追随那空洞的光影。一张张面具泛着柔光,面具后面的眼睛闪烁着暖色,向他召唤。
博蒙特退后一步。
而光束笃定地上前,钝锥形光束把地板涂成纯白。
然后停下来,轻轻啃啮他的脚。
观众仍保持着扭头姿势,此刻,掌声更加热烈。潮水般接连不断的喝彩声在剧院里震响,轰鸣,回荡。
体内的一切仿佛融解了,寒意变得温热。他仿佛被粗暴地推进夏日的滂沱大雨,感恩的心绪如暴风雨冲刷着他。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紧捏的拳头松开了,骨骼也放松下来。他又等了一会儿,雨水浸透了他仰起的感激的脸颊,敲击他饥饿的眼帘,眼睑眨动几下,紧紧闭合。然后,他感觉自己像城垛上的一个幽灵,在幽灵光束的引导下,倾身,抬脚,滑步,移动,沿路走下斜坡,滑向美丽的毁灭,此时已不再是行走,而是大幅迈步;不再是大幅迈步,而是全速奔跑。一张张面具熠熠闪光,一对对眼睛迸射炽烈的喜悦与热切的欢迎,一双双挥舞的手搅动空气,如同生有鸽翼的步枪子弹朝天出膛。他感觉鞋尖触及台阶。掌声戛然而止。
他咽了口唾沫,然后缓步登上台阶,站在光束中央。一千张面具迎向他,一千双眼睛注视着他。他坐上那把空椅子。剧院暗下来,里拉琴弦一般的金属喉咙中轻轻送出呼吸,汇成宏伟风箱拉动的声音。而后,黑暗里只有低沉的嘤嘤嗡嗡,好似一个机械蜂巢正在人造麝香的作用下活力焕发。
他双手扶膝,又放开。最后,他开口:
“生存还是毁灭——”
全场沉静下来。
没有一声咳嗽,没有一个小动作,没有一声窸窣,连眼也不曾眨一下。所有人都在等待。完美。完美的观众。完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完美。纯粹。
他将字词从容投进那死潭般的纯粹的沉静,感受涟漪无声散开,渐散渐缓。
“——这是个问题。”
他倾情独白,他们静静聆听。他知道,现在他们绝不会让他轻易离开了。他会在他们的掌声中陶醉得忘乎所以,酣然入梦,复又苏醒,再度登台。表演一切的一切,莎士比亚,萧伯纳,莫里哀,一字一词,一句一段,一场一幕。他的个人保留剧目!
他起身谢幕。
谢幕完毕,他想:淹没我吧!裹挟我吧!狠狠席卷我吧!
如他所愿,掌声似雪崩自山巅滚滚而来。

卡拉·科雷利发现了一座镜子做的宫殿。
她让侍女在外面等候。
自己走了进去。
她从镜子的迷宫穿过,年华在她的面容上回溯,一天,一周,一月,一年,两年。
宫殿里充满了舒心的华丽谎言,使人仿佛重返青春。环绕周围的高大明亮的玻璃镜子,和生命中那些异性一样,再不说一句真话。
卡拉来到宫殿中央,停下脚步。每一块高大明亮的镜面上,都映照出她二十五岁的容颜。
她坐在明亮的迷宫中心,笑靥如花,幸福地左顾右盼。
侍女在殿外等了大约一个钟头,然后走开了。
这个地方漆黑一片,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物体暗藏其中,散发出润滑油的味道。一头头以机油为血、齿轮为牙的霸王蜥蛰伏于黑暗中,分散排开,潜心等候。
一扇巨门慢悠悠发出沉重的滑动声,像一条装甲尾巴扫过地面。一阵风吹向站在门外的帕克希尔,油味浓郁。他觉得好像有人往他脸上贴了朵白花。那只是乘他不备送上的一抹笑意。
原本闲垂身侧的双手猛然举起,完全下意识地向前挥动,渴求接触空气。就这样,他默默划动双臂,不由自主地走进那未知之地——车库,或机械车间,或修车棚。
他一面走,一面缓缓转身。眼前的所见叫他胸中充溢着齐天的喜悦,如孩童那般纯洁又顽皮。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停放的车辆。
地上跑的,空中飞的,装配万向轮随时可变向的;两个轮的,三个轮的,四个六个八个轮的;蝴蝶外观的,复古仿摩托的。这边三千辆整齐排列,那边四千辆光泽锃亮。另有一千辆车单侧支起,车轮取下,内部零件暴露在外,等待修理。再有一千辆高高停在狭长的汽修升降台上,露出可爱的底盘,让人一览无余,那些精细周密的圆片、管道与齿轮盼着手的触摸,需要拆下螺栓、更换阀门、重新布线、上油、精细润滑……
帕克希尔不禁手心发痒。
他向前走,穿过那萦绕着原始沼泽油味的空气,经过那些装甲锃新的上古机械爬兽,死去的它们正等待复生。他越是看,越是合不拢嘴。

“玩物。”他不自觉地呢喃出一句老话,“不过是,”这时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又一个玩物。”
一个超级玩物,没错。而他的生活向来如此,被玩物填满。要么是某种老虎机,要么是新型号分酒器,要么是酷炫超大号高保真立体声音响。一辈子使用金属砂纸打磨,他觉得自己的胳膊都给磨秃了,成了圆桩,手指只剩十个小点。不,没有手,手腕也没了。海豹男孩亚伦森!!!他拍动不受意识控制的鳍肢为这座城市鼓掌,不夸不贬,这城实际上就是台经济型自动点唱机,压低了破嗓子疯狂吞币。而且——他知道这支曲调!上帝保佑,他知道这支曲调。
他眨了一下眼。
内眼睑如冰冷铁片垂落。
他转身踏过自行道的银色波涛。
找到那条能带他返回城门的流动钢铁之河。

撞车前最后一刻,他想象着她称心如意的模样。
两车相撞,喷发出气态火焰,爆裂成碎片,翻滚。他感觉全身各处不停地抽搐,像一把抛向天空的火炬,双臂双腿在半空中扭动起疯狂的利戈顿舞,糖棍一般的骨头在极致痛苦的狂喜中清脆折断。然后,他把死亡当作黑暗的伙伴抓牢,两手挥舞着,在黑色惊喜中下坠,漂向更远的虚无。

“啊呀,返回生界,融入生命的血液,最终寻得快乐。”
“快回这里来!”她尖叫道。
“你无法阻拦死者,他们云游整个宇宙,快活如黑暗旷野中的孩童。”
“哈普韦尔!”她发出河东狮吼,“哈普韦尔!”
而他已踏上银色的金属河流。

在他脚下,太空广袤延伸,另有数十亿粒光点穿透其间。
他脚踏虚空,如同苍蝇落足于巨型望远镜的镜片。他行走在太空的水面。他站在巨眼透明的屈光介质上方,四周从脚下到头顶的各个方向,除了繁星别无其他,一如冬夜。
就这样,最终他来到一座教堂,一座大教堂,包含众多广泛分布的宇宙神殿,有的崇拜马头星云,有的供奉猎户座星系,有的祭拜仙女座星云,如同上帝的头颅,灼灼目光穿透夜空那原初的黑暗,刺穿他的灵魂,把它钉在他肉身的背面,挣扎扭动。
无所不在的上帝,目无遮挡、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而他恰似那具肉身上剥离的细菌碎片,与之对视,面容纹丝不动。
他等待片刻。虚空中飘来一颗行星。它自转一周,展露秋高气爽的广袤地表。它行过公转轨道,来到他脚下。
他立足于这颗遥远星球上,这里草木丰茂,绿意茵茵,空气十分清新。一条小河流过,泛着粼粼波光,鱼儿跃出水面,与童年记忆如出一辙。
他知道,要经历极其遥远的旅途,才能抵达这个世界。火箭就躺在他身后,背后凝聚了一个世纪的航行、沉眠、等待,现在,回报终于到来。
“这是我的?”他询问淳朴的空气、淳朴的青草、逗留在浅滩沙洲间悠长而淳朴的水流。
世界无言地回答:它属于你。
它属于你,不必经历漫长的无聊旅途,不必从地球起飞,航行九十九年,在束缚管道中入眠,由静脉滴注取食,做地球失落无踪的噩梦,不必经历痛苦与折磨,不必反复试错,承受失败与毁灭。它属于你,不必经受冷汗与恐惧。它属于你,不必付出泪水。它属于你,属于你。
但怀尔德并未伸手接纳。
异星天空中,太阳暗淡下来。
星球从他脚下飘走。
另一颗星球飘荡过来,掠过他眼前,大张旗鼓地展露更为耀眼的胜景。
这颗星球同样旋转上前,承托他的重量。硬要比较的话,这里的田野更加绿意葱茏,山顶覆盖着正在消融的积雪,远方田野中,奇异的庄稼正在成熟,镰刀摆在田埂上,等待他扬起、挥动、收割谷物,过上想要的任何生活。
它属于你。微风轻轻触及他耳内毛发,向他传递这则消息。它属于你。

他仿佛猛然挨了一记重拳,大叫着跪倒在地,喘息不止,半是绝望,半是顿悟,一手捂住眼睛,一手朝那异象推去。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可能!”
他感觉灵魂猛然抽离了身体,就像跟前来了个恐怖的牙医,不用麻醉剂,直接上手一把将它连根拔起,鲜血淋漓。他感觉躯体前扑,生命被扯了出去,啊,上帝啊,它的根……好深!
“不,不,不,不!”
然而,眼见为实。
他再次透过交叉的指缝向外望去。
对方仍在那里。
那骇人的血淋淋的手掌颤抖着,血滴过洗礼堂的半空。
“够了!”
手掌收回,消失不见。那灵仍立在原地,等待。
他俊美的面容十分眼熟,那双异族的美丽眼眸深邃而犀利,神父知道,不论什么情形下都必然如此。他嘴型温柔,飘逸的发缕与胡须衬得脸色愈加苍白。他身着的长袍款式简朴,常见于加利利附近的海岸与旷野。
神父动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止住泪水,压下啮心的惊异、怀疑与震惊,那些不通世故的情愫在内心蠢蠢欲动,随时作势要爆发。他颤抖不已。
然后看到那身影,那灵,那人,那幽鬼,那未知的存在,同样在颤抖。
不,神父想,不可能!他也怕?怕……我?
此刻,那灵剧烈颤抖,似乎深陷于与神父无异的情绪漩涡,抖动得如同神父本人的镜像,他张大嘴,紧闭双眼,哀求道:
“啊,求求你,放我走吧。”
听到这话,年轻的神父愈加瞪大眼睛,喘息不定。他想:可你是自由的,没人硬要把你关在这里!
就在那一瞬间,幻象喊道:“不!是你把我关在了这里!拜托,请移开视线!你越是看我,我就越是被框进这个形体里面!我不是你看见的这副样子!”
可是,神父心想,我没有说话!我的嘴唇没有动!这灵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
“我了解你全部的心思。”苍白的幻象说道,颤抖着,在晦暗的洗礼堂中连连后退,“了解你思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不是故意要来的。我只是试探性地来镇上看看,忽然间,就被许多人误会成了许多种样子。我往外跑,他们追上来,我逃到这里。门开着,我进来了。然后,然后——啊,然后就出不去了。”
不对,神父想。
“对的,”那灵哀声道,“是你。”

——《弥赛亚》

你的旧梦缠住了我,把我带来这儿。你隐秘的想法给我的掌心赋予了伤口,还在流血。

他走过教堂上下,完成锁门的程序,为眼下有事可忙而感到高兴。要前往所有门口,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迎来下一个复活节,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在领洗池前停下,注视着那不留一丝红色的清澈水面。他蘸湿手,冷敷眉头、鬓角、脸颊、眼睑。
然后慢慢走上过道,在祭坛前躺下,任由满腔情绪汹涌,以致流出泪来。他听见自己的哀声传向高处,又从寂静钟楼痛苦地返回。
他流泪,为诸多缘由。
为他自己。
为片刻之前在这里的那人。
为那漫长的时日,直等到岩石推开,发现墓穴空空如也。
直等到那称作彼得的西门再次看见火星海岸上的灵,明白自己就是西门彼得。
而他流泪的首要原因是,啊,是,是……此生他无法向任何人提及今夜……

你当然认不出电话里头自己的声音,谁都一样。每个人习惯听到的本人声音,都是来自头骨的传导。

——《午夜来电》

“一个人在火星上,”年轻的声音笑道,“待一个月,待一年,有什么关系?这里有吃的,有书看。我在空余时间已经制作好了模拟语音库,包含上万个单词和应答,用我的声音,与通信基站相连。往后的时光,我会打电话聊天。”
“嗯。”
“六十年过后,我本人的磁带会给我打来电话。其实我觉得自己不会在这火星上待那么久,这只是我做的一个美妙的悖论推断,打发时间用的。真的是你吗,巴顿?真的是未来的我吗?”
泪水从老人眼中滚落。“是的。”
“我在一千座火星城镇制作了一千个巴顿,磁带形式,对所有问题都能敏锐应答。等待火箭返回的期间,火星上空组建起了巴顿军团。”
“傻瓜。”老人疲惫地摇头,“你等了六十年。在永恒的孤独等待中,慢慢变老。六十年后的现在,你变成了我,仍旧孤身一人,在空荡荡的城市。”
“别跟我博同情。对于我,你就像远在另一个国家的陌生人。我不能难过。制作这些磁带的时候,我还活着。听到这些磁带的时候,你也还活着。你我都无法理解对方,无法给予对方警告,即使彼此互有回应,一方是自动机械,另一方拥有人类的热情。我是现在的人。你是将来的人。真够疯狂的。我不能哭,因为面对未知的未来,我只能乐观。这些隐藏的磁带只会对一定数量的刺激做出反应。你总不能让逝者哭泣吧?”
“住口!”老人大喊,感受到熟悉的绞痛发作,恶心感袭遍全身,眼前一片黑暗。“啊,老天,从前的你真没良心。走开!”
“从前的我?老爷子,是现在的我。只要磁带持续卷动,只要转轴运行,隐藏的电子眼读取、选择并转换字音发送给你,我就能保持年轻,没心没肺。到你死后很久,也依然保持年轻,没心没肺。再见。”
“慢着!”老人喊道。
咔哒。

“喂,老巴顿,我是年轻的巴顿。今天我二十一岁了!去年,我又给另外两百座城镇安装了语音系统。我把巴顿军团派驻到了整个火星!”
“嗯。”老人记起六十年前那些夜晚,驾驶满载机械的卡车,快活地吹着口哨,冲过碧蓝的群山,冲进铁红的河谷。再安一部电话,再竖一座基站。找点事做。做聪明的事,美妙却又悲伤。隐秘的语音。隐秘,隐秘。在那青春的年月,死亡不是死亡,时间也不是时间,老年只是漫长岁月洞窟前方传来的微弱回声。那个年轻的傻子,以施虐为乐的傻子,从来没想过,到头来苦果会由自己收获。
“昨晚,”二十一岁的巴顿说,“我独自坐在电影院里,镇上空无一人。我放了一部劳莱和哈代的老片。天哪,我笑疯了。”
“嗯。”
“我有个主意。把自己的声音重叠一千遍,录在磁带上,到镇上广播出来,听起来就像一千个人在说话。人群的嘈杂,那种声响令人欣慰。把它做好,再往镇上加入关门的声音,孩子唱歌的声音,八音盒播放的声音,全凭机械控制。只要不往窗外看,光靠听的话,完全没问题。要是看一眼,幻象就破灭了。我觉得我有些孤独。”
老人说:“这是你的第一丝破绽。”
“什么?”
“你第一次承认孤独。”
“我还做了气味的试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能闻到房屋里飘出熏肉、鸡蛋、火腿、牛排的味道。全都是用隐藏的机器制造的。”
“疯子。”
“是自我保护!”
“我累了。”老人突然挂断。受不了了。过往渐渐将他淹没……

“喂,巴顿。”
“你到底要干吗?”
“我很孤独。只有说话才能让我活着,所以我必须说话。你不能永远剥夺我说话的权利。”
“别烦我!”老人惶恐尖叫,“啊,我的心脏!”
“我是巴顿,二十四岁。又是几年过去了,我还在等。稍微孤独了一些。我读了《战争与和平》,喝了雪利酒,开了几家餐厅,服务员、厨师、表演艺人全由我一人包揽。今晚,我在趣伏里拍电影——埃米尔·巴顿,出演《遗失的情苦》,分饰所有角色,有些还戴假发!”
“别再打电话了——不然我就杀了你!”
“你杀不了我。要杀我,你得先找到我!”
“我会找到你的!”
“你已经忘了藏匿我的地点了。我无处不在,配线箱、居民房、电话线、信号塔、地底下!来啊,试试吧!你管这叫什么?杀电话,还是杀自己?你是嫉妒吗?嫉妒这里的我,仅仅二十四岁的青春年华,耳聪目明,身强体壮。好啊,老头,这是一场战争!你和我之间,我和我之间的战争!我有一整个军团,各个年龄的你,与你为敌,与真实的你为敌。来啊,宣战吧!”
“我要杀了你!”
咔哒。寂静。
他把电话扔出窗外。
寒冷的午夜,汽车驶入深谷。巴顿脚边的地板上,放着左轮手枪、步枪、炸药。汽车的轰鸣声穿透他细弱而疲惫的骨头。
我要找到他们,他想,把他们全部消灭。啊,上帝呀,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老人感觉心头一颤。他永远去不了其他城镇了。战败了。他就势坐上椅子,发出低沉的哀鸣。他瞪着另外五部电话。仿佛有谁一声令下,响铃忽然齐声大作,像一窝丑鸟竞相聒噪。
自动听筒弹了起来。
办公室里天旋地转。“巴顿,巴顿,巴顿!”
他双手紧扣住一部电话,用虎口用力掐它,却止不住它的嘲笑。他捶它,踢它,把盘曲的螺旋线缠在指间撕扯。它掉落在他踉跄的双脚周围。
他连续打碎了三部电话。四下里骤然无声。
此时,他的身体仿佛发现了一个保守已久的秘密,似乎在往下沉落,拖拽他疲惫的骨头。眼睑的皮肉像花瓣一样摊开,嘴枯萎了,耳垂像烧软的蜡。他双手捧着心口,面朝下摔倒。他静静躺在地上。呼吸停止。心跳停止。
过了很久,剩余的两部电话响了。
某个地方的基站“咔哒”一响。两部电话的声音,彼此接通。
“喂,巴顿?”
“你好,巴顿?”
“我二十四岁。”
“我二十六岁,咱们都还年轻。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你听!”
寂静的房间里,老人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风吹进破窗,送来凉爽的空气。
“祝贺我吧,巴顿,今天是我二十六岁生日!”
“祝你生日快乐!”
两人齐唱着生日歌,歌声飘出窗外,细微,轻幽,渗入死寂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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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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