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然认不出电话里头自己的声音,谁都一样。每个人习惯听到的本人声音,都是来自头骨的传导。
——《午夜来电》
“喂,老巴顿,我是年轻的巴顿。今天我二十一岁了!去年,我又给另外两百座城镇安装了语音系统。我把巴顿军团派驻到了整个火星!”
“嗯。”老人记起六十年前那些夜晚,驾驶满载机械的卡车,快活地吹着口哨,冲过碧蓝的群山,冲进铁红的河谷。再安一部电话,再竖一座基站。找点事做。做聪明的事,美妙却又悲伤。隐秘的语音。隐秘,隐秘。在那青春的年月,死亡不是死亡,时间也不是时间,老年只是漫长岁月洞窟前方传来的微弱回声。那个年轻的傻子,以施虐为乐的傻子,从来没想过,到头来苦果会由自己收获。
“昨晚,”二十一岁的巴顿说,“我独自坐在电影院里,镇上空无一人。我放了一部劳莱和哈代的老片。天哪,我笑疯了。”
“嗯。”
“我有个主意。把自己的声音重叠一千遍,录在磁带上,到镇上广播出来,听起来就像一千个人在说话。人群的嘈杂,那种声响令人欣慰。把它做好,再往镇上加入关门的声音,孩子唱歌的声音,八音盒播放的声音,全凭机械控制。只要不往窗外看,光靠听的话,完全没问题。要是看一眼,幻象就破灭了。我觉得我有些孤独。”
老人说:“这是你的第一丝破绽。”
“什么?”
“你第一次承认孤独。”
“我还做了气味的试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能闻到房屋里飘出熏肉、鸡蛋、火腿、牛排的味道。全都是用隐藏的机器制造的。”
“疯子。”
“是自我保护!”
“我累了。”老人突然挂断。受不了了。过往渐渐将他淹没……
“喂,巴顿。”
“你到底要干吗?”
“我很孤独。只有说话才能让我活着,所以我必须说话。你不能永远剥夺我说话的权利。”
“别烦我!”老人惶恐尖叫,“啊,我的心脏!”
“我是巴顿,二十四岁。又是几年过去了,我还在等。稍微孤独了一些。我读了《战争与和平》,喝了雪利酒,开了几家餐厅,服务员、厨师、表演艺人全由我一人包揽。今晚,我在趣伏里拍电影——埃米尔·巴顿,出演《遗失的情苦》,分饰所有角色,有些还戴假发!”
“别再打电话了——不然我就杀了你!”
“你杀不了我。要杀我,你得先找到我!”
“我会找到你的!”
“你已经忘了藏匿我的地点了。我无处不在,配线箱、居民房、电话线、信号塔、地底下!来啊,试试吧!你管这叫什么?杀电话,还是杀自己?你是嫉妒吗?嫉妒这里的我,仅仅二十四岁的青春年华,耳聪目明,身强体壮。好啊,老头,这是一场战争!你和我之间,我和我之间的战争!我有一整个军团,各个年龄的你,与你为敌,与真实的你为敌。来啊,宣战吧!”
“我要杀了你!”
咔哒。寂静。
他把电话扔出窗外。
寒冷的午夜,汽车驶入深谷。巴顿脚边的地板上,放着左轮手枪、步枪、炸药。汽车的轰鸣声穿透他细弱而疲惫的骨头。
我要找到他们,他想,把他们全部消灭。啊,上帝呀,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老人感觉心头一颤。他永远去不了其他城镇了。战败了。他就势坐上椅子,发出低沉的哀鸣。他瞪着另外五部电话。仿佛有谁一声令下,响铃忽然齐声大作,像一窝丑鸟竞相聒噪。
自动听筒弹了起来。
办公室里天旋地转。“巴顿,巴顿,巴顿!”
他双手紧扣住一部电话,用虎口用力掐它,却止不住它的嘲笑。他捶它,踢它,把盘曲的螺旋线缠在指间撕扯。它掉落在他踉跄的双脚周围。
他连续打碎了三部电话。四下里骤然无声。
此时,他的身体仿佛发现了一个保守已久的秘密,似乎在往下沉落,拖拽他疲惫的骨头。眼睑的皮肉像花瓣一样摊开,嘴枯萎了,耳垂像烧软的蜡。他双手捧着心口,面朝下摔倒。他静静躺在地上。呼吸停止。心跳停止。
过了很久,剩余的两部电话响了。
某个地方的基站“咔哒”一响。两部电话的声音,彼此接通。
“喂,巴顿?”
“你好,巴顿?”
“我二十四岁。”
“我二十六岁,咱们都还年轻。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你听!”
寂静的房间里,老人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风吹进破窗,送来凉爽的空气。
“祝贺我吧,巴顿,今天是我二十六岁生日!”
“祝你生日快乐!”
两人齐唱着生日歌,歌声飘出窗外,细微,轻幽,渗入死寂的城市。
“一个人在火星上,”年轻的声音笑道,“待一个月,待一年,有什么关系?这里有吃的,有书看。我在空余时间已经制作好了模拟语音库,包含上万个单词和应答,用我的声音,与通信基站相连。往后的时光,我会打电话聊天。”
“嗯。”
“六十年过后,我本人的磁带会给我打来电话。其实我觉得自己不会在这火星上待那么久,这只是我做的一个美妙的悖论推断,打发时间用的。真的是你吗,巴顿?真的是未来的我吗?”
泪水从老人眼中滚落。“是的。”
“我在一千座火星城镇制作了一千个巴顿,磁带形式,对所有问题都能敏锐应答。等待火箭返回的期间,火星上空组建起了巴顿军团。”
“傻瓜。”老人疲惫地摇头,“你等了六十年。在永恒的孤独等待中,慢慢变老。六十年后的现在,你变成了我,仍旧孤身一人,在空荡荡的城市。”
“别跟我博同情。对于我,你就像远在另一个国家的陌生人。我不能难过。制作这些磁带的时候,我还活着。听到这些磁带的时候,你也还活着。你我都无法理解对方,无法给予对方警告,即使彼此互有回应,一方是自动机械,另一方拥有人类的热情。我是现在的人。你是将来的人。真够疯狂的。我不能哭,因为面对未知的未来,我只能乐观。这些隐藏的磁带只会对一定数量的刺激做出反应。你总不能让逝者哭泣吧?”
“住口!”老人大喊,感受到熟悉的绞痛发作,恶心感袭遍全身,眼前一片黑暗。“啊,老天,从前的你真没良心。走开!”
“从前的我?老爷子,是现在的我。只要磁带持续卷动,只要转轴运行,隐藏的电子眼读取、选择并转换字音发送给你,我就能保持年轻,没心没肺。到你死后很久,也依然保持年轻,没心没肺。再见。”
“慢着!”老人喊道。
咔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