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个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默然洒在我脸上,引起润泽、轻松的感觉。新鲜的微风吹动我的衣袂,像爱人的鼻息吹着我的手一样。我立的一条白矾石的甬道上,经了那细雨,正如涂了一层薄薄的乳油;踏着只觉越发滑腻可爱了。细雨如牛毛,扬州称为“毛雨”。
这是在花园里,群花都还做她们的清梦。那微雨偷偷洗去她们的尘垢,她们的甜软的光泽便自焕发了。在那被洗去的浮艳下,我能看到她们在有日光时所深藏着的恬静的红、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与绿。以前锦绣般在我眼前的,现有都带了黯淡的颜色。——是愁着芳春的销歇么?是感着芳春的困倦么?
大约也因那濛濛的雨,园里没了秾郁的香气。涓涓的东风只吹来一缕缕饿了似的花香;夹带着些潮湿的草丛的气息和泥土的滋味。园外田亩和沼泽里,又时时送过些新插的秧,少壮的麦,和成荫的柳树的清新的蒸气。这些虽非甜美,却能强烈地刺激我的鼻观,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
看啊,那都是歌中所有的:我用耳,也用眼、鼻、舌、身,听着;也用心唱着。我终于被一种健康的麻痹袭取了。于是为歌所有。此后只由歌独自唱着、听着;世界上便只有歌声了。

——《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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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踪迹》一书原分第一、第二两辑,第一辑为现代诗歌,第二辑为散文,此“附录”即“第一辑”的内容。因诗歌与“散文集”之题不符,删去又不妥——盖因朱自清先生亲自编定,故调整前后位置,以“附录”形式呈现,使该集子免遭割裂。

歌声

好嘹亮的歌声!
黑暗的空地里,
仿佛充满了光明。
我波澜汹涌的心,
像古井般平静;
可是一些没冷,
还深深地含着缕缕微温。
什么世界?
什么我和人?
我全忘记了,——一些不省!
只觉轻飘飘的,好像浮着,
随着那歌声的转折,
一层层往里追寻。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满月的光

好一片茫茫的月光,
静悄悄躺在地上!
枯树们的疏影
荡漾出她们伶俐的模样。
仿佛她所照临,
都在这般伶伶俐俐地荡漾;
一色内外清莹,
再不见纤毫翳障。
月啊!我愿永远浸在你的光明海里,
长是和你一般雪亮!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六日

北河沿的路灯

有密密的毡儿,
遮住了白日里繁华灿烂。
悄没声的河沿上,
满铺着寂寞和黑暗。
只剩城墙上一行半明半灭的灯光,
还在闪闪铄铄地乱颤。
他们怎样微弱!
但却是我们唯一的慧眼!
他们帮着我们了解自然;
让我们看出前途坦坦。
他们是好朋友,
给我们希望和慰安。
祝福你灯光们,
愿你们永久而无限!

一九二〇年一月二十五日

怅惘

只如今我像失了什么,
原来她不见了!
她的美在沉默的深处藏着,
我这两日便在沉默里浸着。
沉默随她去了,
教我茫茫何所归呢?
但是她的影子却深深印在我心坎里了!
原来她不见了,
只如今我像失了什么!

一九二〇年六月十四日

沪杭道中

雨儿一丝一丝地下着,
每每的田园在雨里浴着,
一片青黄的颜色越发鲜艳欲滴了!
青的新出的秧针,
一块块错落地铺着;
黄的割下的麦子,
把把地叠着;
还有深黑色待种的水田,
和青的黄的间着;
好一张彩色花毡呵!
一处处小河缓缓地流着;
河上有些窄窄的板桥搭着;
河里几只小船自家横着;
岸旁几个人撑着伞走着;
那边田里一个农夫,披了蓑,戴了笠,
慢慢地跟着一只牛将地犁着;
牛儿走走歇歇,往前看着。
远远天和地密密地接了。
苍茫里有些影子,
大概是些丛树和屋宇罢?
却都给烟雾罩着了。
我们在烟雾里,花毡上过着;
雨儿还在一丝一丝地下着。

一九二〇年六月十四日

纪游

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同维祺游天竺,灵隐,韬光,北高峰,玉泉诸胜,心里很是欢喜;二日后写成这诗。


灵隐的路上,
砖砌着五尺来宽的道儿,
像无尽长似的;
两旁葱绿的树把着臂儿,
让我们下面过着。
泉儿只是泠泠地流着,
两个亭儿亭亭地俯看着;
俯看着他们的,
便是巍巍峨峨的,金碧辉煌的殿宇了。
好阴黝幽深的殿宇!
这样这样大的庭柱,
我们可给你们比下去了!

紫竹林门前一株白果树,
小门旁又是一株——
怕生客么?却缩入墙里去了。
院里一方紫竹,
迎风颤着;
殿旁坐着几个僧人,
一声不响的;
所有的只是寂静了。
出门看见地下一堆黄叶,
扇儿似的一片片叠着。
可怜的叶儿,
夏天过了,
你们早就该下来了!
可爱的,
你们能伴我
伴我忧深的人么?——
我捡起两片,
珍重地藏在袋里。

韬光过了,
所有的都是寂静了。
只有我们俩走着;
微微的风吹着。
那边——无数竿竹子
在风里折腰舞着;
好一片碧波哟!
这边——红的墙,绿的窗,
颤巍巍,瘦兢兢,挺挺地,高高地耸着的,
想是灵隐的殿宇了;
只怕是画的哩?
云托着他罢?
远远山腰里吹起一缕轻烟,
袅袅地往上升着;
升到无可再升了,
便袅袅婷婷地四散了。
葱绿的松柏,
血一般的枫树,
鹅黄的白果树,
美丽吗?
是自然的颜色罢。
葱绿的,她忧愁罢;
血一般的,她羞愧罢!
鹅黄的,她快乐罢?
我可不知;
她自己也说不出哩。


北高峰了,
寂静的顶点了。
四围都笼着烟雾,
迷迷糊糊的,
什么都只有些影子了。
只有地里长着的蔬菜,
肥嫩得可爱,
绿得要滴下来;
这里藏着我们快乐的秘密哩!……
我们的事可完了,
满足和希望也只剩些影子罢了!

我们到底下来了,
这回所见又不同了:
几株又虬劲,又妩媚的老松
沿途迎着我们;
一株笔直,笔直,通红,通红的大枫树,
立着像孩子们用的牛乳瓶的刷子;
他在刷着自然的乳瓶吗?
落叶堆满了路,
我们踏着;
“喳喳嘁嘁”的声音。
你们诉苦么?
却怨不得我们;
谁教你们落下来的?
看哪,飘着,飘着,
草上又落了一片了。
我的朋友赶着捡他起来,
说这是没有到过地上的,
他要留着——
有谁知道这片叶的运命呢?

灵隐的泉声亭影终于再见;
灰色的幕将太阳遮着,
我们只顾走着,远了,远了;
路旁小茶树偷着开花——
白而嫩的小花——
只将些叶儿掩掩遮遮。
我的朋友忍心摘了他两朵;
怕茶树他要流泪罢?
唉!顾了我们,
便不顾得你了?
我将花簪在帽檐;
朋友将花拈在指尖;
暮色妒羡我们,
四面围着我们——
越逼越近了,
我们便浮沉着在苍茫里。
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三十日

送韩伯画往俄国

天光还早,
火一般红云露出了树梢,
不住地燃烧,不住地流动;黑漆漆的大路,
照得闪闪铄铄的,有些分明了。
立着一个绘画的学徒,
通身凝滞了的血都沸了;
他手舞足蹈地唱起来了:
“红云呵!
鲜明美丽的云啊!
你给了我一个新生命!
你是宇宙神经的一节;
你是火的绘画——
谁画的呢?
我愿意放下我所曾有的,
跟着你走;
提着真心跟着你!”
他果然赤裸裸的从大路上向红云跑去了!
祝福你绘画的学徒!
你将在红云里,
偷着宇宙的密意,
放在你的画里;
可知我们都等着哩!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湖上

绿醉了湖水,
柔透了波光;
擎着——擎着
从新月里流来
一瓣小小的小船儿:
白衣的平和女神们
随意地厮并着——
柔绿的水波只兢兢兢兢地将她们载了。
舷边颤也颤的红花,
是的,白汪汪映着的一枝小红花呵。
一星火呢?
一滴血呢?
一点心儿罢?
她们柔弱的,但是喜悦的,
爱与平和的心儿?
她们开始赞美她;
唱起美妙的,
不容我们听,只容我们想的歌来了。
白云依依地停着;
云雀痴痴地转着;
水波轻轻地汩着;
歌声只是袅袅娜娜着:
人们呢,
早被融化了在她们歌喉里。
天风从云端吹来,
拂着她们的美发;
她们从容用手掠了。
于是——挽着臂儿,
并着头儿,
点着足儿;
笑上她们的脸儿,
唱下她们的歌儿。
我们
被占领了的,
满心里,满眼里,
企慕着在破船上。
她们给我们美尝了,
她们给我们爱饮了;
我们全融化了在她们里,
也在了绿水里,
也在了柔波里,
也在了小船里,
和她们的新月的心里。

一九二一年五月十四日

沪杭道上的暮

风澹荡,
平原正莽莽,
云树苍茫,苍茫;
暮到离人心上。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沪杭车中

除夜

除夜的两枝摇摇的白烛光里,
我眼睁睁瞅着,
一九二一年轻轻地踅过去了。

一九二一年除夕杭州

灯光

那泱泱的黑暗中熠耀着的,
一颗黄黄的灯光呵,
我将由你的熠耀里,
凝视她明媚的双眼。

一九二二年二月二十二日

仅存的

发上依稀的残香里,
我看见渺茫的昨日的影子——
远了,远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
杭州

细雨

东风里
掠过我脸边,
星呀星的细雨,
是春天的绒毛呢。

一九二三年三月八日

“闻着梅花香么?”——
徜徉在山光水色中的我们,
陡然都默契着了。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日
温州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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