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 阿根廷的灵魂】
这又让我们想起了伊丽莎白时代。那时候,戏剧作品并不属于作者,而是属于剧团。正因为如此,今天对一些作品的归属才会有很大争议,比方说,大家会争论某部戏剧的作者到底是谁。是托马斯·基德,还是莎士比亚?是两个人合作的产物,还是作者另有其人?再回到探戈创作的话题上来,我是想说,前面跟大家讲的这些情况都是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下出现的。没人会认为写一首探戈就可以让人一举成名或者光耀门楣。一切皆偶然。或许,创造出传世之作的唯一方法就是别把创作太当回事儿,别太重视它,要分散一下注意力。按照现在心理学家的说法,就是让潜意识去引导你,或者再换个说法,就是让缪斯或圣灵去指引你。这说的都是一回事儿。因此,我们还得看到个人经历的偶然性,譬如,几个阿根廷人和乌拉圭人偶然在巴黎闯荡,后来又有人在英国闯出了一片天地,再后来是在美国。加尔德尔就是在美国一举成名的。
上面提到的这些人确实是探戈的一类典型人物的重要代表。而这里,我们说的另一类典型人物就是“公子哥儿混混”。《堂塞贡多·松布拉》的作者里卡多·吉拉尔德斯是我多年的老友,他就属于我们说的这类人物。我跟他聊过与探戈相关的这些事情。但是,有人经常自认为或自我感觉会永远存在于天地之间,而且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的朋友也跟他一样,永远都会在他身边。他不承想有些事竟会是此生最后一次。就这样,很多事情我本可以向吉拉尔德斯问清楚的,但是我没有问。我对其他几位朋友也抱有同样的遗憾,不管是前面的讲座中提起过的堂尼古拉斯·帕雷德斯,还是民间歌手加西亚,抑或是庞奇奥,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我看着他们,跟他们聊啊聊,聊着聊着话题就跑偏了,前面聊到的有些话题我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那时候的我也不可能会预见到,一九六五年我会和在座的各位朋友聊到探戈这个话题。
西尔瓦·巴尔德斯也写过一首关于探戈的诗作。我认为其中只有一句诗是出色的:“米隆加的探戈,痞子的探戈,鲜活的心脏在跳动……”而且,还算不得我提到过的最出彩的那类诗句。好吧,其实我也不完全确定。紧接着,西尔瓦又写道,通过探戈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郊区生活的窘迫,仿若透过丝制的刀鞘能感受到刀刃的锋利”。我觉得这个比喻用得既形象又贴切。再往后,他展开了一系列抽象的思考。他写道,虽然跳探戈需要身体各个部分都投入其中,事实也确实如此,但跳出来的舞步举重若轻,仿佛是兴味索然的两个人在慢步道上缓缓起舞。此后,他用一个抽象而又模糊的定义结束全诗:“探戈,你是——侬是——芸芸众生的一种心灵状态。”这个定义其实有点鸡肋,它并没有揭示什么有意义的内容。
我记得吉拉尔德斯,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位吉拉尔德斯,他弹吉他弹得很好。有次他去欧洲,就把他的吉他当作信物留在我家。如此一来,就好像他也时时刻刻跟我们在一起一样。最后,非常荣幸,里卡多·吉拉尔德斯的吉他在我家寄存了一年。吉拉尔德斯也写过一首关于探戈的诗歌,收录在诗集《水晶铃铛》里边。我记得这部诗集是一九一五年出版的。他在诗中把探戈比作男人——显而易见,他指的是米隆加探戈,而不是探戈歌曲,诗里有一句写得特别美:“探戈乃命定,狂傲且粗粝。”
现在我再回过头来讲……我记得卡列戈的作品里就有一些关于探戈的内容。但这些内容都算不上作品的核心内容,这恰好跟一九〇七年前后探戈的地位相匹配,那时的探戈也并非郊区生活的核心。不过,卡列戈还是有一首诗是完全围绕郊区歌手展开的:
酒馆里的人渐渐向院子的角落靠拢,
小院的葡萄架下,
郊区歌手一面落座,
一面紧张地用手抚动甜美的吉他。
在此之后,诗歌又讲到“那女子虽一脸不屑,但仍被歌声吸引,沉醉其中”。歌手为女子展露歌喉,但“歌声再美妙也是徒劳”。因为对这些汉子来说,爱情不过是为了满足个人的虚荣。他们压根不明白,一个女人爱或不爱某个男人都是出于偶然,也许不管是对女人还是对男人来说,都是个谜题。但是痞子们可不这样认为,他们眼中看到的是轻蔑,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一段:
兽性冷血,灵魂早已伤。
巴勒莫曾听他抱怨,听他唱,
嫉妒心绪驱刀剑,见血光!
还有这一段:
吉他手面色阴沉若冰霜,
狰狞的伤疤紫红发亮,
胸中愤懑难以平复,
黑眸里闪出匕首的寒光。
我记得卡列戈的作品中有两首诗是写探戈的,写的是郊区的探戈歌手。此外,他也写过华尔兹。
我写了一首名为《探戈》的诗。诗歌的开头是这样的:
他们会在哪儿?挽歌在发问,
早已作古的人如今身在何处?
好似在不为人知的某个地方,
昨天也可化作今夕、未来或未逝的某天。
他们会在哪儿?仿佛过往就停留在空间中的某处地方,而不仅仅是个时间概念。随后,我又写道:
他会在哪儿?(我又问)那恶棍,
曾混迹于尘土飞扬的小巷,
或偏僻静谧的村庄,
创立了刀剑和勇气的宗教。
接着,我想到了所有这些无名的勇士,所有这些在祖国各地死去的无名勇士。毫无疑问,到处都有这样的勇者。但是后面,我写道:
科拉莱斯和巴尔瓦内拉
勇猛果敢的乌合之众。
科拉莱斯总是比其他地区更值得一说。我又一次记起了帕雷德斯,记起巴勒莫区的那些老朋友。我记得他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自己的那个区,有时他们也会说到南区和科拉莱斯。但除此之外,他们不会再谈论其他地方了。我们提到的巴尔瓦内拉,指的是翁塞区周边或近或远的区域,这是早前硬汉活动频繁的区域。所以,格鲁萨克才会戏称阿莱姆为“巴尔瓦内拉的罗伯斯比尔”,相当于把他称为郊县的罗伯斯比尔。他说阿莱姆在国会发表演说时,仍然保持着惯常的举止和语言习惯,跟他在巴尔瓦内拉教堂前厅演讲时别无二致。巴尔瓦内拉教堂前厅之所以出名,无非是因为在那里举行的选举以及选举期间彪悍的勇士决斗。
这会儿我想起了巴尔瓦内拉人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说过的一句话,虽然他的话和前面我说的这些完全相悖。有一次,我问他说:“马塞多尼奥,你告诉我,巴尔瓦内拉教堂前厅的选举真有那么彪悍吗?”因为他喜欢跟别人以“你”相称,即使对方比他小很多岁,他也不在乎,所以我提问的时候并没有对他使用敬称。他沉思片刻,回答我说:“是的,我们巴尔瓦内拉的居民都在选举中死过一次了。”
在这之后,我自己问自己:这份果敢,这份快乐,这样在勇气中寻找自我的生活方式,这种向陌生人挑战的胆量,所有这些跟我们这个时代如此不一样的东西,现在都去哪儿了?我的回答是,所有这些逝去的东西都还鲜活地留存在探戈里。听着《嫩玉米》《雏鸡》《七个词》《阿根廷的阿帕切人》这些探戈歌曲,人们就可以感受到勇气带来的这份快乐。
吉拉尔德斯还是告诉了我一些事情的,比如说,他告诉我,他是在智利街的一家店里学会跳探戈的。我不知道他所谓的“店”具体指的是什么店,我也不知道他说的那家店具体在智利街的哪个位置,是靠塞瓦略斯大街那边还是靠恩特雷里奥斯大道那边。他还跟我说,有个硬汉时不时也会去那里,我忘记那人叫什么名字了,反正每次他一去就会用命令的语气对大家说:“散场了!”于是大家都按照这位好汉的意思各自离场。大家都以为他就是这家店的主人,但实际情况是怎样的,我们其实可以随意想象。现在,我们再把话题转回到吉拉尔德斯身上,他非常喜欢探戈,而且他和他夫人阿德利娜·德尔·卡里尔跳探戈都跳得很好。他夫人曾经在印度待了九年,现在好像是病得很重了……吉拉尔德斯跳的探戈,风格比较……柔和,像猫一样轻柔,对吧?我的意思是说,他跳得非常优雅,我不认为他跳的探戈会有猛烈的停顿或激烈的动作,他的舞步很缓慢,但是步伐缓慢而又坚定。作为一个乡下人,他对探戈有些许非议,他认为探戈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里人跳的舞蹈。然而,内心深处,他其实是很喜欢探戈的。
卢贡内斯也有类似的情况,我不知道我之前跟大家聊过没有。卢贡内斯在《萨米恩托史话》里公开地谴责探戈,称探戈是“妓院里的下流东西”,他说他个人更喜欢米隆加舞和痞子经常在米隆加酒吧跳的那种忧伤的探戈。米隆加酒吧的位置就在查尔卡斯大街和安第斯大街——也就是如今的乌里布鲁街——交会的街角处。他说,那时候的痞子都是些猛男壮汉,和现在的痞子在外形上差别相当大。一九一一年还是一九一二年的时候,卢贡内斯还在某本书里这样形容过那时候的痞子:“……带着他们那响亮的热那亚口音以及和身材极不相称的宽肩膀。”但这只是他的说法,毕竟他公开支持“阿根廷共和国的精髓并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一论断。这就类似于很多法国人说,要找寻法兰西,就不该去巴黎,应该去布列塔尼或诺曼底;也跟曾经挽留我的得克萨斯人一样,他们对我说,美利坚的精髓并不在纽约,完全没必要去纽约,要找寻美利坚,就应该到俄勒冈、到蒙大拿,尤其应该到得克萨斯。
但是,我又听说,卢贡内斯应邀参加过私人住宅里举办的探戈音乐会,毫无疑问,他是非常喜欢探戈的。他甚至还在他的诗里提到孔图尔西的作品。孔图尔西(Contursi)这个名字不可避免地要和“库尔西”(cursi)押韵。卢贡内斯也跟我说起过孔图尔西创作的几句探戈歌词,但我怀疑歌词其实是他自己写的。我不知道我在前面的讲座中是不是跟大家说过这件事。歌词的最后是这样写的:
请你别遗忘,
你兄弟送你的十字架,
还有那鸵鸟蛋
就放在仙山露酒箱
做成的床头柜上。
卢贡内斯说“这里说……”(这是他的口头禅),“这里说孔图尔西是维克托·雨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