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撰说明
本书最初来源于几盘磁带。磁带原本属于加利西亚人马努埃尔·罗曼·里瓦斯(二〇〇八年辞世)。里瓦斯儿时离开西班牙去阿根廷,在阿根廷长大,后来在德国当音乐制作人。他把这几盘磁带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带过来,送给了他的朋友何塞·马努埃尔·戈伊科切亚。二〇〇二年,戈伊科切亚把这几盘包好的磁带交给作家贝纳多·阿查加,并告诉了他磁带的来历。阿查加听完磁带,就把磁带上的内容转录成电子版。后来,《博尔赫斯生平》(二〇〇七年)的作者埃德温·威廉森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了磁带中记录的这几场讲座,阿查加由此确认了磁带的真实性。《民族报》曾在一九六五年九月三十日的第六版以《博尔赫斯谈探戈》为标题对讲座进行了宣传:“十月的每周一傍晚十九点,在奥尔诺斯将军街八十二号一楼一号房,将举办以探戈为主题的系列讲座”,讲座内容涉及“探戈的起源和嬗变”“痞子”“世纪初的拉普拉塔河”“探戈及与探戈有关的其他内容”。最后,二〇一二年阿查加在皇家巴斯克语学院创办的杂志《埃尔雷》上发表文章讲述了这些磁带的来历。两年后,他又把磁带交给了他的老朋友塞萨尔·安东尼奥·莫里纳,并郑重交代,磁带就此托付于他,希望他能够让尽可能多的人知晓磁带的来龙去脉和磁带里的内容。莫里纳是个作家,也是马德里读者之家的负责人。他拿到磁带后,立马跟他的老朋友玛丽亚·儿玉取得了联系。儿玉是博尔赫斯的遗孀,可她说她从未听说过讲座的事情。莫里纳立刻把电子版的磁带录音发给了远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儿玉,请她辨明真伪。几星期后,儿玉确认了磁带录音的真实性。于是,莫里纳和儿玉约定,等到儿玉赴马德里之时,他们再一起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大众说明磁带的来历和磁带里记录的那几次讲座。最后,这场新闻发布会是在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四日举行的(阿查加也通过在线视频远程参与了此次发布会)。此次发布会的参与人数众多,不仅有西班牙国内报纸的编辑团队,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特别是来自伊比利亚美洲的报纸编辑。从那一刻起,我们就开启了本书的出版历程。时至今日,本书终于与读者见面。用莫里纳的话来说,“从磁带到成书出版的整个过程,象征了伊比利亚美洲文化群体的强大合力。一个加利西亚人把一个阿根廷人的讲座记录下来,然后把录音交给一个巴斯克人,巴斯克人又将其转交给另一个加利西亚人,数次辗转,终于让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大师之一,也就是那位阿根廷人的讲座文稿得以问世”。
本书的目录、注释,以及正文定稿均得益于马蒂恩·哈迪斯的精心整理和编撰。
我们尤其要想想数辈人此番经历的意义何在,反思战争、流亡、病痛或死亡的意义,尤其要反思死亡作为人类命运终点这一悲剧性结局的意义。这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百五十多年间,以一种略隐秘的方式展现在世人面前,几乎都没有波及世界上的其他地区(个别文化事件确实对世界造成了重大影响,譬如现代主义,始于美洲,后来传入西班牙,影响了一大批杰出的诗人,诸如马努埃尔·马查多、安东尼奥·马查多、巴列-因克兰、胡安·拉蒙·希门内斯等等)。我们回想一下,我们国家的这段历史是从一片失落的平原中走来,从一片曾经寸草不生或者说植被稀少的平原中走来……正是这段历史把我们的国家变成了一个伟大的国家,变成了我们今天或是我们不久前的样子。我们再细想一下,外面的世界其实对我们的国家知之甚少,唯独对与它相关的两个词语印象深刻:不管是在爱丁堡,还是在斯德哥尔摩或布拉格,即使是在东京或撒马尔罕,当人们提到阿根廷共和国的时候,都会提到这两个词。它们分别对应了一类人和一类音乐(同时也是一种舞蹈)。前者就是高乔人。
说起高乔人,就有些神秘的东西在里头了。从内布拉斯加、蒙大拿到美洲大陆的南端,这样的孤身牧人在美洲随处可见。我们对他们的称呼因地而异:腹地人、平原人、乡巴佬、加乌乔人、牛仔、高乔人。高乔人跟其他牧人比起来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异,却是第一个出名的。我们可以在伟大的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的一首诗中找到佐证。惠特曼在一八五六年——罗萨斯倒台后没几年——写下一首慷慨而亲切的诗歌《向世界致敬》(Salut au monde),虽然他不懂法语,但这首诗的题目是法语的。诗歌开篇即诗人与自己的对话,他问道:“沃尔特·惠特曼,你看到了什么?”惠特曼回答说,他看到一个球体在虚空中兀自旋转,球体的一边是白天,另一边是夜晚。接着他又问:“沃尔特·惠特曼,你听到了什么?”惠特曼又答道,他听到手艺人在歌唱,听到五湖四海的歌声。随后,他再次重复第一个问题:“沃尔特·惠特曼,你看到了什么?”要求“沃尔特·惠特曼,拉着我的手”。他路过维京人的石冢,看过恒河的朝圣者,当他到达我们这片土地的时候,他说道:
我看到高乔人,
我看到举世无双的骑马英雄驰骋草原,
我看到他手执套索,将野牛追赶。
如果惠特曼写的是“我看见举世无双的骑手”,那他相当于什么也没写。但是,他写的是“骑马英雄”(rider of horses)——这让人想起《伊利亚特》结尾的那句诗:就这样,特洛伊人礼葬了赫克托耳,驯马的英壮。这样的写法赋予了诗句足够的分量。惠特曼的诗歌会提到高乔人并不是完全出于偶然,也绝非个例,毕竟高乔人后来将会成为与探戈息息相关的重要人物,即使(惠特曼)可能从未听过探戈音乐,也不会跳探戈。高乔人与探戈的纠葛,等我后面讲到街头痞子的时候再跟大家细细道来。到时候我不仅要跟大家说说街头痞子实际上是什么样子,还要跟大家讲讲他们想象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讲讲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是这样,要拥有多重的人生就必须具有想象力:我们各自都过着平凡的生活,但同时我们又拥有另一种不一样的人生,想象中的人生。街头痞子其实有点把自己看作高乔人。
现在我们得谈谈探戈诞生的时间和地点。我说的这个时间是一八八〇年,它比大家通常认为探戈诞生的时间要早。一九二九年所有跟我交流过这个话题的圈内人士,还有后来一九三六年跟我聊过这个话题的某些人,他们告诉我的探戈诞生的时间与一八八〇年这个时间相去不远,时间上大同小异。估计探戈就是在这个时候悄然兴起的,或许用“秘密现身”会更贴切一些。然而,说起探戈诞生的地点,我得到的答案就各不相同了,它取决于对话人所属的国家或所处的街区。
维森特·罗西认为探戈的发源地在蒙得维的亚老城的城南,即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和耶尔巴尔街附近的区域。而跟我聊过这个话题的人提供的答案也不尽相同,城北的人认为发源地是在城北,城南的人认为是城南。甚至还有罗萨里奥人认为探戈是在罗萨里奥市诞生的。其实,具体在哪儿并不重要,在(拉普拉塔)河的这一岸诞生或是在河的另一岸发源都是一样的。
探戈这个词是打哪儿来的呢?我觉得它跟“米隆加”一样,听起来像是起源于非洲的词,不管是否真的来源于非洲,至少听起来像那么回事。文图拉·林奇认为,米隆加是街头痞子创造的,借此嘲讽康敦贝舞,嘲弄跳康敦贝舞的黑人。林奇在他的一本书中讲道,米隆加最初是在翁塞和宪法片区的小破赌场里跳的舞,跳舞的人就是街头痞子。但是,也有人跟我说,米隆加舞的出现比探戈晚得多,米隆加最初只是一种音乐形式,后来在探戈的影响下,才出现了米隆加舞。事实上,我无从分辨谁说的是对的。
我们再来看看探戈诞生的具体场所。人们反复说,探戈是诞生于郊区的舞蹈,探戈最早出现在郊区。很多电影里面也是这么演的。当然,那时候的郊区其实离市中心很近。但是,我在跟那个时代的人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大家都跟我说,这里所谓的“郊区”并不是地理概念上的郊区。甚至,大家都没用“郊区”这个词,而是用“边缘”一词。边缘不仅仅指水岸边缘,还特指地界边缘。典型的地界边缘,也是最有特色的地界边缘,当属牧场周边,尤其是老牧场的周边区域。这里是地界边缘的郊区,尘土飞扬的郊区,赶牛人的郊区,赶牛人寻欢作乐的郊区。
那么,探戈到底是在哪儿出现的?大家都说,探戈和数年后在美国出现的爵士,其实是同等出身,都诞生于“不三不四的场所”。城市的各个街区都不乏这样的场所。但是,有好些街区是以此闻名的,比如从前的滕普勒大街往五月二十五日大街或者七月大道方向延伸的那一片区域。如今,滕普勒大街已经更名为维亚蒙特大街。另外,还有曾经被称作“暗区”的地方,也就是胡宁大街和拉瓦列大街交会的那一带。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这样的风月场所零散分布在城市各处。这些风月场所场地宽敞,有自己独立的院子,客人们可以在院子里聚会。经常有人来这里玩玩牌,喝点啤酒,和朋友小聚。我在马略卡岛的帕尔玛也曾有幸亲眼见过与此类似的情境。如果要找谁,在咖啡馆又没找到他,人们通常就会去帕尔玛那三四个风月场所碰碰运气。
我得提到我的一个朋友,他现在已经上了年纪,也是埃瓦里斯托·卡列戈的朋友。埃瓦里斯托·卡列戈经常这样说起他:“马塞洛·德尔·马索发现我的那个晚上”。马塞洛·德尔·马索在五月革命百年庆典前后出了一本短篇故事集,名为《失利者》。个人认为,当下我们看故事,是期望在故事里看到开头、经过和结尾的。但是,这本书的故事并非当下我们所理解的那种故事,而是更接近那时人们所谓的“素描”。书的结尾部分有几首小诗,其中一首,名为《探戈三叠曲》,我觉得我现在还能记得起来。我记得这首诗写于一九〇八年。诗歌的内容是这样的……我记得《探戈三叠曲》的第一首诗名为《探戈舞者》:
当探戈的旋律为他们划出等待的节拍,
仿若激情的气息唤起迟缓的玉虺,
身形交错,犹似藤蔓纠缠的枝条,
沐浴着厅堂的喧嚣,一展红姿俏。
“我亲爱的奥拉。”那哥们儿一声嘶嚎,
女伴面色清冷,回应却热烈又风骚,
她用火舌般艳丽的身躯
鞭笞爱情的贱民颤抖的腑脏。
我觉得用“爱情的贱民”来形容街头痞子真是太到位了。
他们继续旋转,小提琴倾泻出动人的曲调,
笛子述说着从未有人写过的音符,
柔和的舞姿,缓慢的节奏,一致的步调,
不经意间,两唇相触,化为一吻。
然后:
激情与勇壮标记他们共舞的节拍,
额头相抵,秀发为枕,耳鬓厮磨,
三手扶肩,纤纤细腰,盈盈一握,
这便是郊区探戈最流行的舞姿。
再往后,到了《探戈三叠曲》的结尾,有个痞子把对他不忠的那个女子给杀了。女子别名为“慈悲女”,名字暗有所指,意味深长。
接下来,诗里是这样写的:
凶手从里院一跃而出。
紧接着又是:“待探戈的劲头一过——可不是酒劲”,众人一致赞成凶手手刃女子的做法。德尔·马索是在临近五月革命百年庆典的时候写下这个故事的,而且他在这本书里写的都是他本人熟知的同时代的故事。想必大家都注意到了他笔下的这两句诗:“小提琴倾泻出动人的曲调,/笛子述说着从未有人写过的音符。”在《探戈三叠曲》的另外某一段,他还提到了钢琴。于是,我们就找到了最初用来给探戈伴奏的三种乐器:钢琴、笛子和小提琴。
现在我们再顺着乐器的思路往下想。如果探戈是源自郊区的舞蹈,那么给探戈伴奏的乐器就该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所有的小酒馆里都能听到的乐器……它得是民间最常见的乐器,那就该是吉他。但事实恰恰相反,吉他是很久以后才变成探戈的演奏乐器,甚至在有的地区,吉他始终未能跻身探戈的演奏乐器。另外,我记得几年后,在阿尔玛格罗区起源于德国的六角手风琴也加入了给探戈伴奏的队伍。
最初人们是不接受探戈的,他们知道探戈起初并不是正经人跳的舞,所以他们拒绝接受。这样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二十世纪初,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在巴勒莫区看到过成双成对的男人一起跳探戈。很久以后,就在第二次独裁统治开始前,我又在博埃多大街街角看到了同样的场景。譬如说,屠夫和车夫在管风琴的伴奏下共舞一曲探戈。甚至有一方还在耳朵上别了朵康乃馨。镇上的女人深知探戈起初并不是什么正经舞蹈,所以没人愿意跳。这样的情况我遇到过好多次,这足以证明那时候人们对待探戈的态度。那时候也有能跳探戈的舞厅。但都是男人聚在一起跳。其中有家舞厅名叫“红色”,好像在德芬萨大街上。巴特斯兄弟有本关于探戈的专著,书里对此确有记载。而且,最初可供人们跳探戈的地方,不是在妓院里面,就是在妓院的门厅。曾有好几家这样的舞厅远近闻名,比如汉森咖啡馆、小客栈舞厅、自行车赛场舞厅,另外还有两家,街头痞子和公子哥儿混混都经常光顾。一家在智利街,离恩特雷里奥斯大道不远;还有一家位于罗德里格斯·佩尼亚大街,就在拉瓦列大街和科连特斯大街之间的那一段上,后面那家名气非常大,有一首非常出名的探戈就是以它命名的。街头痞子、公子哥儿混混、风尘女子都常去那儿跳舞。它或许算得上是这个街区至今还屹立着的几家老舞厅之一。
如果大家还需要更多证据,我们还可以看看埃瓦里斯托·卡列戈的四句诗。卡列戈在诗里描写的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某个场景,他完全没必要也不可能胡编乱造。他是这样写的:
街头围观的好事者们
起哄喝彩,啧啧称奇,
伴着《黑发女郎》的节拍,两个郊区男人
恣意停转,收放自如。
诗里描写的是两个男人在跳探戈。我有个伯父当过海军。他年轻时放荡不羁。他说,他曾跟一帮军官学校的学生一起去当时很有名的一家大杂院。大杂院就在拉斯埃拉斯大街,它的名字有点意思,叫“四面来风”。“四面来风”让人联想到空旷的大院子,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西尔维纳·奥坎波有一首诗写得妙极了,诗里就是这么形容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我伯父跟这帮学生一起到了这家大杂院。这伙人当中有个人突然想跳探戈,结果大杂院里的人,也就是住在大杂院里的平民,把这个人轰出去了。所以说,探戈的起源和电影里演的恰恰相反:创造探戈的人并不是平民百姓,把探戈带到上流社会的人也不是平民百姓。我们都看到了,探戈的出身很不体面,并没有电影里常演的浪漫情节。后来,是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把探戈带到了巴黎。这些公子哥儿也是些喜欢拉帮结派、到处挑事儿的街头混混,他们成天舞刀弄枪,大秀拳脚,也算是阿根廷最早的拳击手了。是他们把探戈带到巴黎,直到探戈在巴黎被人们接受并得以正名之后,才经由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北区推及全城。现在好了,大家都能接受探戈了,这真是万幸。
我们现在再来看看探戈的人物:有街头痞子、无赖,也有公子哥儿混混,还有风尘女子。探戈中的停顿动作是由男士来完成的,女士从不主动停顿。男士主导舞步,女士跟随、应对。探戈来源于米隆加。也就是说,探戈那种哀伤的氛围是探戈发展到后来才出现的特点。正是探戈后来这种哀伤的基调,让人们觉得探戈是“忧伤的思想在翩翩起舞”,说得好像探戈音乐只是思想的产物,而非情绪的迸发。但是实际上,早期的探戈,如《嫩玉米》《恩特雷里奥斯人》《阿根廷的阿帕切人》《雏鸡》《七个词》《狂欢夜》,并没有这种哀伤的氛围。
下一次讲座我们就来研究刚才说到的这些探戈人物,特别是街头痞子和另一个老是被人遗忘的角色——公子哥儿混混。也许是为了迎合大众的想法,大家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他们,但实际上,他们才是推动探戈走向世界的最大功臣。正是因为他们和跟他们一起的一群乐队指挥的努力,探戈才被冠以阿根廷之名传到世界各地。
前面我已经讲过,“探戈”一词有可能源自非洲。但是,我们也不要忘了,还有一种西班牙音乐也叫做“探戈”。不过,个人认为,西班牙的探戈和我们的探戈大不相同,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它和我们这里的各类探戈音乐都大不一样。毕竟《嫩玉米》《化装舞会》与先锋音乐家最新的音乐创作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
卢贡内斯认为“探戈”一词来源于拉丁文tangere。通过tangere的动词变位,我们又得到了tango、 tetigi、 tactum等一串的词。但是,我总觉得卢贡内斯的观点不太说得通。那时候经常混迹妓院的人难道还是人文领域的专家,还懂拉丁语?我不太相信混迹于智利街或罗德里格斯·佩尼亚大街或小客栈舞厅的痞子会是学识渊博的人。
尽管如此,卢贡内斯有个结论,我倒是觉得可以用来概括我今天所讲的内容:“探戈是妓院里的下流东西”。我跟卢贡内斯聊过很多次,我发现他有一个自相矛盾的地方:在公开正式的场合,卢贡内斯屡屡表现出对探戈的反感。他是科尔多瓦人,他希望我们真正的国粹是桑巴、比达利塔之类的音乐和舞蹈。但是私底下,他其实是非常喜欢探戈的。甚至有一次,他当着我的面念诵了孔图尔西的一首探戈歌词。我怀疑歌词其实是他自己写的,但我不确定,或许在座的各位能就此为我提供些参考意见。歌词是这样写的:
请你别遗忘,
你兄弟送你的十字架,
还有那鸵鸟蛋
就放在仙山露酒箱
做成的床头柜上。
【第二讲 痞子与硬汉】
上一次讲座,或者说上次聊天,我说过,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只要一提到“阿根廷”,必然会让人联想到两个词:“高乔人”和“探戈”。前者指一类人,后者指一类音乐。也许有人会说,这样的条件反射是普遍存在的心理现象。确实如此,至少我在美洲和欧洲的各个地区都验证过了。
乍一看,“高乔人”和“探戈”毫无共同之处。但是,我坚信二者是相关联的,尽管我知道高乔人从没跳过探戈,也不知探戈为何物,我甚至还有两个证据可以证明。两个证据都来自诗歌作品,而且或许都属于培根所说的反面例证。其中一个源自阿斯卡苏比的诗,他在诗作中用了两次“痞子”一词,还给“痞子”下了定义。但他从来没用过“探戈”一词,貌似也不知道探戈的“摇摆”(corte)舞步。我们的反面例证就藏在他的一段诗里,诗歌描写了一场舞会,地点大概在桑博龙邦湾海滩附近。诗人先是提到了他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一个支持统一派的高乔人,随即写道:
然后,他拉着他的舞伴
胡安娜·罗莎翩翩起舞,
半圈,一圈,
连绵不断的舞步。
啊,姑娘!她那腰肢
仿佛要折断!
于是,当卢塞洛再靠近,
她吝于再多摆动身体,
本该更加摇曳的动作,
现在只剩半分颜色。
如果阿斯卡苏比知道“摇摆”舞步,他必定会在这里用上“摇摆”这个词,也就绝不会选用明显不接地气的“摇曳”(dengue)一词了。
另一个例证出自《高乔人马丁·菲耶罗》。各位都知道,这本书出版于一八七二年。我觉得这个例证比前一个更具有说服力。借士官克鲁斯之口,埃尔南德斯也描写了一场郊区的乡村舞会。在这场舞会上,有个吉他手放开歌喉唱了几句,故意羞辱克鲁斯。克鲁斯先是用刀砍断了他的琴弦,紧接着跟他决斗,最后克鲁斯杀死了吉他手,还恶狠狠地说道:
看我把他开膛破肚,
肠子赔给他当琴弦。
在描写这场舞会的时候,有一节作者用了三个“ango”结尾的词押韵。第一个是来自西班牙的词fandango(方丹戈舞),第二个是changango(千甘戈舞)——在我小的时候,changango这个词用来指破或旧的吉他,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个说法,最后还有一个是pango(混乱)。原诗说的是“顷刻间一片混乱”(Y todo se volvió pango),pango是混乱的意思。如果埃尔南德斯知道tango(探戈)这个词,他肯定会用“探戈”这个词来押韵,那可比用fandango(方丹戈舞)、changango(千甘戈舞)和pango(混乱)押韵容易多了。尤其是pango(混乱)这个词,除了在埃尔南德斯的诗中,我就没在别的地方听到或看到过这个词。
我们甚至可以想想奥斯卡·王尔德的那句话,自然是对艺术的模仿。按照这个思路,我们来设想一下,假如痞子要看点什么书,他必然会选择爱德华多·古铁雷斯的小说;假如痞子要看场什么演出,他必定会看乌拉圭的波德斯塔兄弟的《胡安·莫雷拉》。我的朋友尼古拉斯·帕雷德斯(我之前提到过他,后面我也还要再提到他)有个保镖叫胡安·穆拉尼亚。帕雷德斯在说起他这位大名鼎鼎的保镖的时候,我曾亲耳听到他用了这样的称呼:“老乡来了。”显然,他没怎么把穆拉尼亚当高乔人看待。
事实上,最早的那帮痞子确实是克里奥尔人,他们干的活也跟农活相差无几。毫无疑问,他们之间从不以“痞子”(compadre)相称。因为“痞子”这个词带有贬义。而且不仅是“痞子”这个词,由它衍生出来的两个词“小痞子”(compadrito)和“痞里痞气的人”(compadrón)也带有贬义。人们在用“小痞子”这个词的时候,是有点轻蔑的意味在里边的;“痞里痞气的人”则是指模仿痞子但不得要领的人,或是无意间举手投足很像痞子的人。
这样,我们就讲到了探戈的一个人物:痞子。和所有的典型人物一样,没有哪一个个体身上能够兼有“痞子”的所有特征。但是,痞子这个形象还是可以分成好几种类型。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这几种类型当中,我认为最有意思的一类痞子,也就是硬汉。
居然还有这样的一类痞子存在,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并不是说所有的痞子都好勇斗狠,因为这样的说法有些荒谬。但是,大家想想一八八几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拉普拉塔、罗萨里奥或者蒙得维的亚郊区痞子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想想他们在大杂院里的生活是怎样的贫穷、困顿和苦涩。然而,就是这帮人创造了我所称“崇尚刀剑和勇气的宗教”。当然,是爱德华多·古铁雷斯的小说以及由他的小说改编而成的戏剧给了我启发,所以我在我的某首诗里提出了“崇尚刀剑和勇气的宗教”这个说法。我说的就是这帮人,他们一心想要成为勇者(当然也不是人人都那么勇敢,有勇者,也必定有逞强和懦弱之徒),把勇敢当作人生的信条,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创立了一种宗教。
【第三讲 演变与传播】
我们可以这样来总结那个年代:在那之前,我们的历史是一段振奋人心的历史,它见证了无数次战争的胜利,很多时候它也是荣耀与艰辛并存的历史。然而,我们在世界上无足轻重。但是,在那之后,差不多从一九一〇年起,一连串让我们为之雀跃和感动的大事件接踵而来。我还记得西班牙的伊莎贝尔公主对我国的国事访问。我还记得我们的国歌里有一句歌词是“昔日雄狮匍匐在她脚下”。为了避免“匍匐的雄狮”这一表达引起公主的不快,我们礼貌性地删除了这段歌词。于是,雄狮被公主成功地扫地出门。后来,一些杰出的大人物也相继来到阿根廷,比如阿尔塔米拉教授以及阿纳托尔·法郎士。这里我要特别提一下法郎士。那个年代,讲座还算是稀有物,法郎士为阿根廷带来了围绕拉伯雷的《巨人传》展开的系列讲座。他是用法语讲的,声音很小,给人一种在谈论机密要事或个人隐私的感觉。
爱尔兰哲学家贝克莱有一个经典的论述:“存在即被感知。”这句话有时候也被表述为“存在即感知”。我们再回到先前的话题。在那之前,我们感知到了世界上的其他国家,感知到了过去与现在,但是我们没有成为外面的世界刻意感知的对象。
毫无疑问,本民族第一部伟大的作品是萨米恩托的《法昆多》,另一部同样伟大的作品是《马丁·菲耶罗》。《马丁·菲耶罗》的字里行间流露出一股哀伤的气息,但这种哀伤的气息在阿斯卡苏比或埃斯塔尼斯劳·德尔坎波笔下的高乔人身上是很难见到的。我们来看一个例子:
在白色绵羊身边,
小羊羔咩咩叫唤。
见奶牛远去,
小牛犊哞哞呼喊。
可不幸的高乔人
胸中苦楚又能对谁言。
这里描写的高乔人身上笼罩着一股哀伤的气息,这跟阿斯卡苏比刻画的高乔人截然不同。我们看到,不同的作家运用了不同的笔触来描写同一类人物。接下来,我们再把眼光转向同一位作家笔下氛围风格截然不同的作品。我们不妨来看看埃瓦里斯托·卡列戈的诗歌作品。这位诗人虽然名气不大,但也是诗坛上非常重要的人物。
堂埃瓦里斯托·卡列戈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他脸上横亘数道深深的伤疤,
暴力的烙印,或许让他自鸣得意,
带着抹不去的血色印记
只因女子的匕首无情且恣意。
还有另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吉他手面色阴沉若冰霜
狰狞的伤疤紫红发亮,
胸中愤懑难以平复,
黑眸里闪出匕首的寒光。
他无礼无法,狂躁激昂
兽性冷血,灵魂早已伤。
巴勒莫曾听他抱怨,听他唱
嫉妒心绪驱刀剑,见血光。
但以上两首诗里营造的氛围,就与我接下来要说的另外两首诗的氛围存在着天壤之别。另外两首诗分别刻画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女裁缝,另一个是盲人。女裁缝只因走错一步导致后来满盘皆失;盲人流着眼泪追忆昔日的光明岁月。因此,我认为探戈从勇敢、欢快的舞蹈演变成忧伤的舞蹈,背后的原因跟舞者是什么族裔并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一口断定所有的意大利人都是忧郁的,这样的论断没有任何道理……(听不清)也许对事物的感知更敏锐,我想,也许因为以前想象力没那么丰富,所以会表现得更勇敢或更坚强,因为,众所周知,在不幸发生之前想象不幸的到来,就会滋生恐惧。英国诗人德莱顿有这样一句诗:“懦夫死千百次,大丈夫只死一遭。”意思是说,死亡还未降临到懦夫身上,他就开始想象死亡的到来,每想象一次就意味着经历了一次死亡,这也是懦夫之所以是懦夫的原因。勇士则与之相反,他不会想这么多,他直面死亡,或许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害怕。
不管是在法国、英国,还是德国,最早一批关于探戈的报道都把它描述成缓慢、忧郁且性感的舞蹈。这样的描述完全不适用于《嫩玉米》《罗德里格斯·佩尼亚》《七个词》《雏鸡》《小奶狗》之类的探戈,甚至和《马恩河奇迹》都很不一样。要知道《马恩河奇迹》可是一九一四年以后的作品,它的曲名已经给了我们时间上的提示。但是,探戈确实在发生变化,正在逐渐变得忧伤。此外,我们还不得不提到另一个众人皆知的事实:早期的探戈要么没有歌词,要么即便有歌词,体面点讲,也是些“难以形容”的歌词,要么粗俗不堪,要么纯粹搞笑逗乐。比如下面这一段:
哥几个,快过来看看,
探戈舞会已经开场。
谁敢说自己是舞王,
就放马过来搅和一把。
还有这一段:
你快跟他说,
你在三人行里混得咋样。
唉,好吧,我也没办法。最早的探戈歌词跟郊区的米隆加歌词,跟那些自吹自擂的民间歌谣差不多。
我来自阿尔托,
那里向来只有大雨落;
晃动的黑影,
它们吓不倒我。
埃尔内斯托·庞奇奥的《唐璜》属于早期的探戈作品,也有人认为这部作品是黑人罗森多所作。它的歌词能让我们感受到跟刚刚提到的这首歌类似的腔调。
我家住圣克里斯托弗,
人称唐璜·卡贝略,
您看我的脖颈就知道,
看吧看吧,如果您真的愿意。
跳起探戈,我是条猛汉,
当我亮出个双重切步,
即便我身处南邑,
消息也可传遍北方。
停下,嘿,停下,
停下,嘿,停下,
把你的帽子,
压低到一半。
上面这些歌词明显没有体现出哀伤的氛围。然而,歌词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从常常没有歌词的米隆加探戈演变为带歌词且适合演唱的探戈歌曲。个人认为,在后一类探戈当中最有名气的当数菲利贝尔托创作的探戈,如《小路》等作品。这一类探戈,我愿意称之为“哭歌”。
【第四讲 阿根廷的灵魂】
这又让我们想起了伊丽莎白时代。那时候,戏剧作品并不属于作者,而是属于剧团。正因为如此,今天对一些作品的归属才会有很大争议,比方说,大家会争论某部戏剧的作者到底是谁。是托马斯·基德,还是莎士比亚?是两个人合作的产物,还是作者另有其人?再回到探戈创作的话题上来,我是想说,前面跟大家讲的这些情况都是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下出现的。没人会认为写一首探戈就可以让人一举成名或者光耀门楣。一切皆偶然。或许,创造出传世之作的唯一方法就是别把创作太当回事儿,别太重视它,要分散一下注意力。按照现在心理学家的说法,就是让潜意识去引导你,或者再换个说法,就是让缪斯或圣灵去指引你。这说的都是一回事儿。因此,我们还得看到个人经历的偶然性,譬如,几个阿根廷人和乌拉圭人偶然在巴黎闯荡,后来又有人在英国闯出了一片天地,再后来是在美国。加尔德尔就是在美国一举成名的。
上面提到的这些人确实是探戈的一类典型人物的重要代表。而这里,我们说的另一类典型人物就是“公子哥儿混混”。《堂塞贡多·松布拉》的作者里卡多·吉拉尔德斯是我多年的老友,他就属于我们说的这类人物。我跟他聊过与探戈相关的这些事情。但是,有人经常自认为或自我感觉会永远存在于天地之间,而且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的朋友也跟他一样,永远都会在他身边。他不承想有些事竟会是此生最后一次。就这样,很多事情我本可以向吉拉尔德斯问清楚的,但是我没有问。我对其他几位朋友也抱有同样的遗憾,不管是前面的讲座中提起过的堂尼古拉斯·帕雷德斯,还是民间歌手加西亚,抑或是庞奇奥,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我看着他们,跟他们聊啊聊,聊着聊着话题就跑偏了,前面聊到的有些话题我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那时候的我也不可能会预见到,一九六五年我会和在座的各位朋友聊到探戈这个话题。
吉拉尔德斯还是告诉了我一些事情的,比如说,他告诉我,他是在智利街的一家店里学会跳探戈的。我不知道他所谓的“店”具体指的是什么店,我也不知道他说的那家店具体在智利街的哪个位置,是靠塞瓦略斯大街那边还是靠恩特雷里奥斯大道那边。他还跟我说,有个硬汉时不时也会去那里,我忘记那人叫什么名字了,反正每次他一去就会用命令的语气对大家说:“散场了!”于是大家都按照这位好汉的意思各自离场。大家都以为他就是这家店的主人,但实际情况是怎样的,我们其实可以随意想象。现在,我们再把话题转回到吉拉尔德斯身上,他非常喜欢探戈,而且他和他夫人阿德利娜·德尔·卡里尔跳探戈都跳得很好。他夫人曾经在印度待了九年,现在好像是病得很重了……吉拉尔德斯跳的探戈,风格比较……柔和,像猫一样轻柔,对吧?我的意思是说,他跳得非常优雅,我不认为他跳的探戈会有猛烈的停顿或激烈的动作,他的舞步很缓慢,但是步伐缓慢而又坚定。作为一个乡下人,他对探戈有些许非议,他认为探戈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里人跳的舞蹈。然而,内心深处,他其实是很喜欢探戈的。
卢贡内斯也有类似的情况,我不知道我之前跟大家聊过没有。卢贡内斯在《萨米恩托史话》里公开地谴责探戈,称探戈是“妓院里的下流东西”,他说他个人更喜欢米隆加舞和痞子经常在米隆加酒吧跳的那种忧伤的探戈。米隆加酒吧的位置就在查尔卡斯大街和安第斯大街——也就是如今的乌里布鲁街——交会的街角处。他说,那时候的痞子都是些猛男壮汉,和现在的痞子在外形上差别相当大。一九一一年还是一九一二年的时候,卢贡内斯还在某本书里这样形容过那时候的痞子:“……带着他们那响亮的热那亚口音以及和身材极不相称的宽肩膀。”但这只是他的说法,毕竟他公开支持“阿根廷共和国的精髓并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一论断。这就类似于很多法国人说,要找寻法兰西,就不该去巴黎,应该去布列塔尼或诺曼底;也跟曾经挽留我的得克萨斯人一样,他们对我说,美利坚的精髓并不在纽约,完全没必要去纽约,要找寻美利坚,就应该到俄勒冈、到蒙大拿,尤其应该到得克萨斯。
但是,我又听说,卢贡内斯应邀参加过私人住宅里举办的探戈音乐会,毫无疑问,他是非常喜欢探戈的。他甚至还在他的诗里提到孔图尔西的作品。孔图尔西(Contursi)这个名字不可避免地要和“库尔西”(cursi)押韵。卢贡内斯也跟我说起过孔图尔西创作的几句探戈歌词,但我怀疑歌词其实是他自己写的。我不知道我在前面的讲座中是不是跟大家说过这件事。歌词的最后是这样写的:
请你别遗忘,
你兄弟送你的十字架,
还有那鸵鸟蛋
就放在仙山露酒箱
做成的床头柜上。
卢贡内斯说“这里说……”(这是他的口头禅),“这里说孔图尔西是维克托·雨果”。
西尔瓦·巴尔德斯也写过一首关于探戈的诗作。我认为其中只有一句诗是出色的:“米隆加的探戈,痞子的探戈,鲜活的心脏在跳动……”而且,还算不得我提到过的最出彩的那类诗句。好吧,其实我也不完全确定。紧接着,西尔瓦又写道,通过探戈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郊区生活的窘迫,仿若透过丝制的刀鞘能感受到刀刃的锋利”。我觉得这个比喻用得既形象又贴切。再往后,他展开了一系列抽象的思考。他写道,虽然跳探戈需要身体各个部分都投入其中,事实也确实如此,但跳出来的舞步举重若轻,仿佛是兴味索然的两个人在慢步道上缓缓起舞。此后,他用一个抽象而又模糊的定义结束全诗:“探戈,你是——侬是——芸芸众生的一种心灵状态。”这个定义其实有点鸡肋,它并没有揭示什么有意义的内容。
我记得吉拉尔德斯,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位吉拉尔德斯,他弹吉他弹得很好。有次他去欧洲,就把他的吉他当作信物留在我家。如此一来,就好像他也时时刻刻跟我们在一起一样。最后,非常荣幸,里卡多·吉拉尔德斯的吉他在我家寄存了一年。吉拉尔德斯也写过一首关于探戈的诗歌,收录在诗集《水晶铃铛》里边。我记得这部诗集是一九一五年出版的。他在诗中把探戈比作男人——显而易见,他指的是米隆加探戈,而不是探戈歌曲,诗里有一句写得特别美:“探戈乃命定,狂傲且粗粝。”
现在我再回过头来讲……我记得卡列戈的作品里就有一些关于探戈的内容。但这些内容都算不上作品的核心内容,这恰好跟一九〇七年前后探戈的地位相匹配,那时的探戈也并非郊区生活的核心。不过,卡列戈还是有一首诗是完全围绕郊区歌手展开的:
酒馆里的人渐渐向院子的角落靠拢,
小院的葡萄架下,
郊区歌手一面落座,
一面紧张地用手抚动甜美的吉他。
在此之后,诗歌又讲到“那女子虽一脸不屑,但仍被歌声吸引,沉醉其中”。歌手为女子展露歌喉,但“歌声再美妙也是徒劳”。因为对这些汉子来说,爱情不过是为了满足个人的虚荣。他们压根不明白,一个女人爱或不爱某个男人都是出于偶然,也许不管是对女人还是对男人来说,都是个谜题。但是痞子们可不这样认为,他们眼中看到的是轻蔑,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一段:
兽性冷血,灵魂早已伤。
巴勒莫曾听他抱怨,听他唱,
嫉妒心绪驱刀剑,见血光!
还有这一段:
吉他手面色阴沉若冰霜,
狰狞的伤疤紫红发亮,
胸中愤懑难以平复,
黑眸里闪出匕首的寒光。
我记得卡列戈的作品中有两首诗是写探戈的,写的是郊区的探戈歌手。此外,他也写过华尔兹。
我写了一首名为《探戈》的诗。诗歌的开头是这样的:
他们会在哪儿?挽歌在发问,
早已作古的人如今身在何处?
好似在不为人知的某个地方,
昨天也可化作今夕、未来或未逝的某天。
他们会在哪儿?仿佛过往就停留在空间中的某处地方,而不仅仅是个时间概念。随后,我又写道:
他会在哪儿?(我又问)那恶棍,
曾混迹于尘土飞扬的小巷,
或偏僻静谧的村庄,
创立了刀剑和勇气的宗教。
接着,我想到了所有这些无名的勇士,所有这些在祖国各地死去的无名勇士。毫无疑问,到处都有这样的勇者。但是后面,我写道:
科拉莱斯和巴尔瓦内拉
勇猛果敢的乌合之众。
科拉莱斯总是比其他地区更值得一说。我又一次记起了帕雷德斯,记起巴勒莫区的那些老朋友。我记得他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自己的那个区,有时他们也会说到南区和科拉莱斯。但除此之外,他们不会再谈论其他地方了。我们提到的巴尔瓦内拉,指的是翁塞区周边或近或远的区域,这是早前硬汉活动频繁的区域。所以,格鲁萨克才会戏称阿莱姆为“巴尔瓦内拉的罗伯斯比尔”,相当于把他称为郊县的罗伯斯比尔。他说阿莱姆在国会发表演说时,仍然保持着惯常的举止和语言习惯,跟他在巴尔瓦内拉教堂前厅演讲时别无二致。巴尔瓦内拉教堂前厅之所以出名,无非是因为在那里举行的选举以及选举期间彪悍的勇士决斗。
这会儿我想起了巴尔瓦内拉人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说过的一句话,虽然他的话和前面我说的这些完全相悖。有一次,我问他说:“马塞多尼奥,你告诉我,巴尔瓦内拉教堂前厅的选举真有那么彪悍吗?”因为他喜欢跟别人以“你”相称,即使对方比他小很多岁,他也不在乎,所以我提问的时候并没有对他使用敬称。他沉思片刻,回答我说:“是的,我们巴尔瓦内拉的居民都在选举中死过一次了。”
在这之后,我自己问自己:这份果敢,这份快乐,这样在勇气中寻找自我的生活方式,这种向陌生人挑战的胆量,所有这些跟我们这个时代如此不一样的东西,现在都去哪儿了?我的回答是,所有这些逝去的东西都还鲜活地留存在探戈里。听着《嫩玉米》《雏鸡》《七个词》《阿根廷的阿帕切人》这些探戈歌曲,人们就可以感受到勇气带来的这份快乐。
《关于哈辛托·奇克拉纳的歌谣》
我记得那是在巴尔瓦内拉,
一个遥远的晚上,
有人道出一个名字
哈辛托·奇克拉纳。
还有些往事也被提起,
关于一个街角和一把刀;
岁月让我们看见
往日的激战与荣光。
有谁明白为何,
那个名字冥冥中追寻着我;
我也想要知道,
那个男人究竟如何。
我猜他高大又完美,
谦逊有礼,热心肠,
无须以声壮胆,
便能以身试险。
放眼这大地,
坚定的步伐无人能敌,
对待爱情或战斗,
亦无人可比拟。
果园和庭院之上,
巴尔瓦内拉的高塔矗立;
那次意外的死亡
不过在最寻常的街角。
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昏黄的街灯下,
只见身体或人影在缠斗,
还有像毒蛇一样的那把刀。
或许就在那一刻,
当他的伤口被贯穿,
他想到男子汉
应该痛快地奔赴死亡。
只有上帝知晓,
那男人忠实可靠;
此名此姓,个中故事
我与诸位缓缓唱道。
人间万事纷繁,
唯有一事无人悔恨懊恼:
那便是,
敢作敢为有担当。
勇气至高无上,
希望从不是徒劳,
这曲米隆加
献给哈辛托·奇克拉纳。
《探戈》
他们会在哪儿?挽歌在发问
早已作古的人如今身在何处,
好似在不为人知的某个地方,
昨日也可以化作今夕、未来或未逝的某天。
他会在哪儿?(我又问)那恶棍
曾混迹于尘土飞扬的小巷,
或偏僻静谧的村庄,
创立了刀剑和勇气的宗教。
他们会在哪儿?茫茫人世走一遭,
化为英雄史诗里的一段传奇辉煌,
成就一段佳话留与时光,刀光剑影,
无关金钱利益,无关爱恨情仇。
我在昔日的传说中寻找他们的身影,
在快要熄灭的炭火中找寻他们的踪迹,
那炭火如同朦胧的玫瑰,还保留着
科拉莱斯和巴尔瓦内拉勇士的些许印记。
号称巴勒莫之刃的穆拉尼亚,
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影,他冷酷的魂灵
如今将会在怎样昏暗的小巷游走?
在怎样荒芜的异界栖息?
还有该死的伊贝拉(但愿圣人垂怜他),
而今他的魂魄又在何处停留,
他曾在那路桥上,亲手将“塌鼻子”胞弟杀,
只因胞弟杀人多,这样才可匹敌他。
一部刀剑神话
在遗忘中慢慢消散;
一段英雄史诗
在丑恶横生的警情通报中消失殆尽。
还有另一团炭火,
另一朵灰烬中的炽热玫瑰,
完整地保留着他们的传奇;
高傲的斗士和无声的短刀。
虽然对手的刀或时间之刃
将他们弃于泥沼,
而如今,超越了时间和不幸的死亡,
早已作古的人在探戈中获得重生。
他们活在音乐里,
他们活在琴弦上,
孜孜不倦的吉他在欢乐的米隆加中,
编织放纵的狂欢和无邪的勇气。
旋转木马的黄色圆盘在虚空中转动,
阿罗拉斯和格雷科的探戈在耳边回响,
这都是我熟悉的曲调,
曾几何时,我见人在街上伴着这旋律舞蹈。
此情此景兀自出现在如今的某个瞬间,
不继于过去,不续于未来,独自对抗遗忘,
它散发着一种名为失去的味道,
只不过它曾叫作失去,现又名历劫重光。
和弦里蕴藏往昔的事物:
另一个院子和若隐若现的葡萄架。
(怀疑的墙壁背后,
南区还保留着一把匕首和一把吉他。)
短暂的激情,探戈,冒险,
与劳碌的岁月对抗;
尘土和光阴历练成的男人
抵不过旋律的清扬。
那不过是时间的力量。
探戈创造了一段混乱的过去,
一段亦真亦幻的曾经,一段无法成真的回忆,
在郊区的某个街角,殊死搏斗,至死方休。
【第一讲 探戈的起源】
埃瓦里斯托·卡列戈
高乔人与探戈:阿根廷历史的象征
维森特·罗西与《黑人纪事》
惠特曼的相关诗句
马塞洛·德尔·马索的《探戈三叠曲》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旧时形象及回忆
痞子
郊区、街道和广场
“风月场所”
探戈的演奏乐器
“探戈”一词的来源
卢贡内斯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