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四万年:巫术、占星与炼金术的全球史》
【英】克里斯·戈斯登

「目录」

​第一章 魔法的重要性及其定义
第二章 魔法的深历史 公元前4万—前6000年
第三章 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的城市魔法 公元前4000—前1000年
第四章 深入参与的中国魔法 约公元前2万年至今
第五章 欧亚大草原上的萨满教和魔法约公元前4000年至今
第六章 史前欧洲的魔法传统 公元前1万—公元元年
第七章 犹太、希腊和罗马魔法 约公元前1000—公元1000年
第八章 非洲、澳大利亚和美洲魔法
第九章 中世纪和现代欧洲魔法 公元500年至今
第十章 现代和未来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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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魔法的重要性及其定义】

在整整一万年间,在有人定居的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人类在施行魔法。如今它依然常见,尽管不少人预测它将渐渐消亡,甚至面对着被连根铲除的威胁。当人们遭遇生与死的重大问题,当他们想了解未来或理解过去、想保护自身不受伤害、想治愈疾病或提升健康状况,便常常会去寻求魔法的帮助。在魔法的诸多表现形式之中,巫术通常被认为能造成伤害,死者的幽灵能与生者对话,邪眼护身符则能保护家宅。魔法可以具备学术性和哲学性,导向关于自然和现实之意义的更重大的问题;但也可以朴素而具备实际用途,可以移除肉疣,或治愈生病的奶牛。它具有实验的性质,变化不定,富有创造力。
我对魔法的定义强调人类与宇宙的联系,人们以魔法来了解宇宙的运作方式,并认为宇宙会对我们做出回应。魔法不同于宗教和科学这两大历史主流:宗教关注的是一位或多位神祇,科学关注的则是对物理现实的客观理解。魔法是最古老的世界观之一,但又能不断翻新,因此现代魔法便能在一个具有重大生态危机的时代里,帮助我们探索与这个世界的物理和道德联系。
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魔法的名声日渐败坏,这部分是因为一些声名狼藉的魔法施行者的过火言辞。而且科学与宗教作为魔法的表亲也向它宣战,并成功地赢得了宣传战。然而,魔法毕竟是一种主流的人类活动,它既然能如此持久广泛地流传,便一定对个人和文化尤为重要。在后文中,我的目标正是梳理魔法那些怪异而引人注目的变体——同时,既然魔法曾出现在所有时代和所有地区,这就将给世界史的研究增添新的维度;我也希望探索魔法的正面价值,并提出问题:魔法能给当今世界带来什么?

很久以前,我曾主持过一个洞穴的考古发掘,那个洞穴名叫马腾库丘,位于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新爱尔兰岛上。发掘证明马腾库丘有3.5万年前的人类生活痕迹,其中包括世界上最早的航海活动的若干迹象。当时我住在一座名为希拉隆的小村里,它是此处众多面向太平洋的沿海村庄中的一个。有一天我和村民一起离村,去我很感兴趣的老村落的遗址,殖民时代之前有人曾住在那里,但现在它们已被废弃。下午晚些时候,在回希拉隆的路上,村民说他们想给我看一点有趣的东西,但暂时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我被勾起了好奇心,便跟着他们离开了回海边村庄的道路,半小时后我们来到雨林深处的一小片空地,在那儿,有一块被草覆盖、微微凹陷的洼地。洼地给人不同寻常的感觉,树林到此自然消失,因此它比林荫中炎热许多。我的朋友们指给我看草地上摆着的石头,它们看起来像是小小的钟乳石,其中有不少的一端明显较为尖锐,由某种乳白色的物质组成。我不很清楚它们怎么形成,又怎么来到这个特殊的地点。一位年纪较长的村民向我讲述与这些石头有关的事,他说在某些特殊场合,石头会四处飞行,飞离地面,任何靠近它们的人都得十分小心,因为它们飞行的速度极快,十分危险,可能会伤人。不过,掌握了正确知识的人能通过石头飞行的运动轨迹看出未来。我对此很兴奋,并表示说:“我很乐意见到它们动起来的样子。”“不行,”我的朋友们回答道,“如果有白人在附近,它们就不会动。”
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那些年,我听到过各种其他故事:有些石头,当你将双手放在上面,默想遥远的某处,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那里。这些故事还会改变以适应时代,新几内亚人已发明出能用于现代世界的巫术形式:比如说,为了能让自己隐形,好去抢银行,你得把一只黑猫的骨头放在头发里。这故事讲述时引起了不少笑声,还有人问我到底是否真的能行。人们更当一回事的是能让孩子进大学或高中的巫术,不过在这方面,人们的进展不大。巫术和魔法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十分常见,它们涉及一些技术,以正确的方式来理解这个世界,无论是理解石头的运动轨迹,还是开发出能用于村庄的魔法操作,或是实现某些新出现的城镇居民的中产阶级式抱负。

西方人对魔法的记录中最为知名的当数人类学家E. E. 埃文斯—普里查德的作品,他在20世纪30年代研究了阿赞德人,这支农耕民族生活在南苏丹、刚果民主共和国与中非共和国之间。在《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一书中,埃文斯—普里查德指出,魔法和巫术并不是非理性的,而是在不同于西方知识传统的前提基础下可以允许理性讨论。对阿赞德人来说,所有不幸和死亡都由人施行巫术和魔法导致,而具体的事故或死亡事件的原因需要从人的动机和谋划中寻找。他们在这方面相信双重的因果关系。有人坐在谷仓的阴影中,谷仓倒下将他压死,人们接受谷仓倒塌的最终原因是蚂蚁咬空了它的木头支撑结构。但真正的问题在于:“为什么它会在有人坐在下面的那一刻倒塌?”这个问题通常的答案是,谷仓倒塌是巫术的结果,由此人们又会产生一系列更紧迫的质询,比如施行巫术者的身份,他们的动机究竟为何。没人怀疑巫师是否真能让谷仓倒塌,因为人们普遍相信巫师的意志可以作用在物质上,而且常常可以隔着一段距离。调查巫术的方法之一是喂鸡吃毒药:从这只鸡是否存活及它活下来之后的行为方式中,人们就能获得与巫师有关的信息。据说在早些时候,人们会直接把毒药喂给被怀疑施行巫术的人,这些人或是存活,或是死去,后者可以作为其有罪的最终证明,死亡就是对他们的惩罚。
在进行这类调查的过程中,群体内部不同人的动机和矛盾纷纷暴露出来,使魔法成为社会责任这一终极问题的舞台:到底谁是该为此负责的巫师,他们的动机是什么,以及他们能够被追责到什么程度?土地纠纷、嫁娶费用、受伤或失信,这些事都可能以巫术来解释。这些事之中,一些是偶然发生的,另一些则源于整个群体中积攒多时的不满。阿赞德人的“侦探”会深入调查为什么发生这些危险的事件,以及制造它们的人可能是谁,由此确认事件的深层原因。调查持续到某个原因被曝光,并由整个群体处理完毕,否则阿赞德人就认为事情可能会恶化,引发更多的争执和危险。无论以何种标准衡量,阿赞德人的魔法都是理性的。它分析并解决社会矛盾和争论,只不过采用了魔法的形式,实际上它承担的职责与世界上不少地方的审判系统没什么不同。此处的重点在于,相信魔法并不会让人变得不理性,魔法与科学之间的对比并不是非理性与理性之间的对比,更准确地说,人们只不过是采用了不同的逻辑形式,而这些形式分别基于完全不同的前提。

图1.1 转盘星图——一种带有可旋转的活动部件的纸质结构,可被用来寻找行星在黄道十二宫中的位置。它是星盘仪器的类似物,后者曾被用来观测天空

在西方思想史上,人们花费了相当大的力气来构建机械论宇宙观,在其中行星或原子的运动由力推动,判断是否属于生命主要看生物化学反应,有时也看是否有神经元的放电反应。然而,在其他文化中,人们却花费了同样大的力气构建完全不同的世界观,否认生命与非生命、活物与死物、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区别。即便是在西方世界的日常生活中,类似打破区分的做法也很常见,我们很多人都会与猫说话,或是在打印机出故障时咒骂它。在我们西方文化的理性主义修辞之下,我们却每天都会遇到带有魔法含义的细节:数字或日期有吉利与不吉利之分,黑猫穿过马路代表不祥,运动员对待魔法几乎与他们对待训练一样严肃。我们常常为了获得小优势,利用一些会被斥为非理性的手段,这些手段在我们看来并不特别严肃,但也很难被忽视。西方思想在(服从科学法则的)自然和(受到经济、政治、情感或审美因素影响的)文化这两个大类之间所做的大致区分,对很多人来说并无意义。事物总是被分类,其间却总是保留相似和联系,这一点对所有生活模式下的人都是一样的。人们做出区分或保留联系的选择可能千变万化,但每一种区分或联系在当事人眼中都有其逻辑和意义。

关于魔法,我们首先要问:“它到底是什么?”我将它定义为一种人类的“参与”(participation)活动。人类直接地参与到宇宙中,宇宙则反过来影响我们,塑造我们。对阿赞德巫术来说,不在谷仓上施加外力就让它倒塌是可能的,或通过念诵正确的咒语,或将某种正确的物质摆放在谷仓周围——虽然我们并不确定阿赞德人魔法的具体技术手段。它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有人相信,也有人施行。我自己不是阿赞德人,我的心底始终保持着一点怀疑,但这也是部分因为我成长的环境倾向于批判主义和要求确凿的证据。如果沿着科学的思路质询,问题将集中在谷仓怎么可能在没有可察觉的物理影响的情况下倒塌。但或许我们更应该问的是,如果我们相信巫术导致谷仓倒塌,那会带来什么结果,是好的结果,还是坏的结果。世界是复杂而多重的,有无数方式将原因和结果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巫术完全可能形成一条合情合理的线索,串起人与事的诸多组合。在这个例子里,人类的意志和物理作用——事实上是致命的物理作用——之间有着连续性。而对我的巴布亚新几内亚朋友们来说,咒语和行动的组合则或许能让他们的孩子上大学,或帮助他们抢银行。解读这个世界的技巧也同样非常重要。只有了解的人才能从石头的运动轨迹中理解未来,但希拉隆的村民完全相信,轨迹中确实已给出了信息,也有人能读得到。经验丰富的占星师通过个人的训练来理解天体如何影响地面上的人。这样的知识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但同样也需要利用几千年间对天空的观察,并思考天象对下界的影响力究竟为何。占星学的悠久历史并不意味着人们只是单纯地使用传统的知识而不加思考或批判。每一个时代,每一种文化,都有各自的占星学,它们会不断尝试,反复修补。类似的历史也体现在炼金术上,它尝试将贱金属转化为金(在欧洲或中东),或是通过某些化学变化来炼成能够长生不死的仙丹(在中国)。
在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看来,魔法是使宇宙人格化的过程。在人类意志或行动与人类周围的世界之间存在连续性。反过来也同样成立:魔法允许宇宙影响到我们,它达成的方式或是经由天体的运动,或是经由移动的石头传达的信息。通过共同参与,我们在与宇宙的复杂的交互作用中生存。施行魔法并不只是对这个世界的知识层面上的理解,同样也涉及人类情感、心理学和精神状态的方方面面。愤怒常常是令谷仓发生致命倒塌的巫术的起因。恐惧与敬畏则可能源于行星的运动轨迹。西方思想常常将物理学和心理学或情感的领域做出划分,但魔法将它们结合在一起。

魔法可以通过各种参与的方式来发挥作用,因此最好将它再进一步细分。参与的方式可以被分为三种:超越性的方式、转化的方式和交易的方式。超越性的方式存在于宇宙能影响人类而人类无法改变宇宙的场合。其经典范例就是占星学,天体能够塑造人类的生活,人类却没法影响恒星或行星的运动。中世纪和近现代欧洲有一句与占星学有关的格言,“天上如此,地下亦然”(as above, so below),这显然指的是单向的影响。对于超越性的力量,人们能够理解它们,能够找出应对的方法,能够适当地给予回应,却无法改变它们。
转化是另一种参与的方式,比如炼金术能将铅转化为金,或是将平凡的化学物质转化为永葆青春的仙丹。魔法常常围绕着猛烈的转化,并对其施加影响,比如在冶炼金属的时候,不少非洲铁匠会用魔法的手段来为冶炼做准备,这个问题将在第八章得到探讨。人类同样也能转化自身。欧亚大草原的萨满能占据其他生物的身体,例如驯鹿或熊;他们还能变成灵体,进入纯灵体的世界。一位萨满完成入门仪式的过程,通常包括表演一个人被分割,又以全新的形式合体重生,并获得异常的力量。对于澳大利亚原住民来说,在“梦幻时代”,大地因彩虹蛇等祖灵的活动而改变,这为大地赋予了一系列力量,也带来了各种危险,人们需要通过诸多仪式来应对。
在这里,转化的方式中开始混入交易的方式。通过形形色色的魔法,人们以各种方式与宇宙交易。在中国,人们会祭拜祖先,以保证他们庇佑活着的子孙后代,而且,也可以通过占卜与祖先取得联系。在其他不少例子里,占卜也很常见,例如在古希腊,诸神回答人们的问题时便会降下神谕。在某些文化中,尤其是在一神教的文化中,人们会恳求恶魔、天使或圣徒等次级存在,或以更具有攻击性的方式去影响它们的行为,为自身求得好处。在史前的欧洲,我们将会看到人们如何将重要物品和尸体精心埋藏在圣地,社会群体则在几千年里一直持续着与宇宙的交易。

就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的人类学而言,魔法、宗教和科学三者之间的关系在不断发展演变。从那时起,有两位作者影响了学界对魔法的看法,虽然他们的作品还属于维多利亚时代晚期或爱德华七世的时代,如今看来难以摆脱陈腐的气息:爱德华·伯内特·泰勒和詹姆斯·乔治·弗雷泽。19世纪的人类学家泰勒将魔法称为“曾经折磨过人类的幻觉中最有害的那种”。对于泰勒来说,当时新兴的人类学的主旨就是充当一种“解放的科学”,辨认并根除当时依然扭曲着西方理性主义的原始思维因素。从魔法到宗教再到科学的运动,正在走向更精确地符合经验、更有机构支持的方向,让人类更好地理解世界,而这一点正是人类从原始思维演化出更复杂精致的思维模式的关键所在。在这个时期,与魔法有关的著作中更具里程碑式影响力的当数弗雷泽的《金枝》(1890—1915年),无论是它原本的12卷本,还是删节后的单卷本,都对文学和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弗雷泽受到泰勒的影响,认为人类的历史有一次明显的转向,它从早期生殖崇拜的魔法和献祭神王的时代,发展到将世界的力量划归诸神的时代,又在更近的时代中用科学取代了前两者。
人们总是在言过其实地谈论“魔法的灭亡”。对泰勒和弗雷泽来说,个人或群体必须在魔法、宗教或科学中做出选择——同时采纳不止一种是不可能的。泰勒本人原本是个虔诚的贵格会教徒,但在年岁尚轻之时就放弃了他的基督教信仰,自称为科学家。此外,在泰勒看来,尽管宗教和科学似乎都有历史,在其中二者都发生过变化和进化,魔法却是一种古老而停滞的底层信仰,一代代流传而毫无变化。当时的英国被认为是人类发展进程中理性和科学的巅峰,在这个国度,即使魔法依然存在,也不过像古老的化石一样,逆着历史的大潮,偶然地残留下来。
人类历史作为一个整体,由魔法、宗教和科学这三重螺旋组成,三者之间的边界极为模糊且不断变动,但它们彼此之间交互作用的张力却具有创造性。要在魔法、宗教和科学三者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这一定有害无益,况且它们每一种都历史悠久。如果我们稍微仔细思考魔法和科学的关系,便会发现魔法将我们置于与其他一切事物紧密联系的网络中,无论这些事物有没有生命。而科学则虚构了一种强力的观念,仿佛我们能脱离宇宙的运作,在外部以客观中立的态度来思考宇宙。我这个故事里有位重要人物,就是艾萨克·牛顿,按照约翰·梅纳德·凯恩斯的说法,与其说牛顿是第一位科学家,不如说他是最后一位魔法师。
牛顿本人从未相信过纯粹的机械论宇宙观,尽管他为这种理论的诞生做出了贡献。他将一生中大量时间用来研究《圣经》的预言,同时也沉迷炼金术——他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房间里,有两个一直熊熊燃烧的冶炼炉。人们曾经将预言和炼金术斥作这个伟大灵魂的古怪嗜好,但如今人们对牛顿有了全新的阐释,认为这些表面看来极为古怪的信仰似乎也有所联系,可被视作一个包罗万象的宏大理论的一部分;这个理论让人们同时考虑人类沉浸宇宙之中的状态,以及上帝推动万物的行动,以便理解宇宙的物理运行方式(详见第九章)。

魔法、宗教和科学三者之间的关系涉及力量的平衡,由此产生的问题便是力量存在于世界的何处。魔法看到的是人类与这个世界的直接联系。人类的语言和行为能影响各种事件和进程。宗教则带走了魔法关系中的部分力量,将其归给诸神,但它也给人类的直接参与留下了部分空间,尽管常常留得不多。科学的机械论宇宙观则彻底改变了人类的位置——宇宙能够自行运作,基本上不需要神或人类的参与。假如人类接受机械论宇宙观,便会生活在疏离或失范的状态中,宇宙和它的力对人类漠不关心。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有不少人想解决漠不关心的宇宙带来的心理和情感后果。魔法承诺让我们与周围的世界产生丰富的互惠关系,但是有不少人会将这种承诺视作假象、危险或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
尽管从全球的范围看,过去的两个世纪里,力量的平衡已从魔法和宗教上偏离开来,人们花费了更多精力来探索物理现象中的因果关系,但在世界的诸多地区,依然能看到相当不同的历史轨迹。魔法、宗教和科学的历史常常以西方视角写就,它从根源上就假设科学才是通往知识的唯一正道。但在本书中,我们将调整我们的历史,方法则是考察其他时代和其他地区的历史,它们包容各种不同的假设和推论的模式,在这些模式里,人们以各种方式参与世界,世界的方方面面也都是有感觉能力的,从而允许人类在一个充满魔法和知识的宇宙中繁荣兴盛。
魔法比宗教和科学更古老,在它的帮助下,后二者才得以出现。这样的早期历史早已被人遗忘,需要重新发现。在像中东这样的地方,无处不在的魔法被越来越有组织的宗教取代。但我们要认识到一件重要的事,在很长一段时期中,有组织的宗教只出现在全球范围内的很小区域:地中海中部和南亚之间的区域。只有到了最近的2000年间,佛教、基督教、印度教和伊斯兰教等宗教才开始传播。这些世界宗教的扩张在人类的整体历史中是晚期的事,这是重要的历史事实,却很少有人意识得到。在有组织的宗教得以发展的地区,诸如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社会的阶层分化更明显。这种权力向少数人集中的现象,或许与宗教将宇宙的力量归于诸神有关。在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国王或法老若不是本身即神,就是比其他人与诸神的联系更密切。这种联系是他们权力的来源,以至于宇宙的力量如何运作的概念与人类世界的权力息息相关。

魔法与宗教势均力敌这主要体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古印度以及中南美国家。在这些地区,要区分对诸神的崇拜和魔法的实践是极为困难的。前者在一定程度上强调超越性,亦即人类无法掌控的力量。而后者则坚持人类的影响力,常常包含与魔鬼、天使或各种神灵之间的互动。魔法和宗教被看作是互补的,并不会彼此排斥,要在二者之间划出清晰的界限十分困难。科学开始在更抽象和数学化的层面上出现,尤其是在美索不达米亚和印度。在第三章我们将考察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的情况,第八章则将探索中南美的魔法。
宗教占主导性地位而魔法的地位模糊不清这主要体现在犹太、希腊、罗马和欧洲中世纪早期。一神教的兴起让宗教有了更具超越性的面貌,它将力量授予高于整个世界的唯一神。然而,犹太文化对天使和魔鬼的强调,以及中世纪欧洲对天使、魔鬼和圣徒的强调,削弱了这种超越性的力量。希腊和罗马的诸神是可以企及且能够与之交易的,但又表现得反复无常,令凡人难以理解。魔法很常见,也可以被公开施行,但它带来了颠覆权力结构或至少会对其造成损害的危险。我们将在第七章中讨论犹太、希腊和罗马的情况。
科学、宗教和魔法在文化中的重要性依次递减这主要体现在中世纪后期的欧洲及其殖民地,并成为当今全球化世界的某种突出特征。唯一神的超越性力量被分散开来,并被应用在科学的宇宙之中。当宇宙只被以科学的方式理解时,转化是可能的,也会得到强调,同时科学被视作理解现实的唯一途径。这里极为强调的是因果关系,而较早期思想关注的焦点在于相似性,例如在希腊极为著名而延续到中世纪的体液理论中,土、气、火和水被认为与人体的构成和状态相关。那些持有科学态度的人将自身从宇宙中抽离,企图以抽象的方式理解它,并进而操纵它。魔法被排斥到社会边缘,被视作是偏离正轨的举动,或是反主流文化的实践。在第九章中,我们将审视中世纪及其后的欧洲;在第十章中,我们将讨论魔法的现代形式,然后论证在当今科学发展的启发下,该如何以现代的形式领会魔法的实践。

良性魔法
不少魔法涉及的是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做出善举,或避免坏的结果。良性魔法比它的恶性同胞更为常见。

改善关系类
这是个相当宽泛的分类,人们与重要的他者有着极为多重的关系,而这些他者又包括了人们居住的土地、植物、动物、人造物、房屋、人类同伴等。每一种不同的关系都可能涉及特定的魔法,因此如果关系在某些层面上出现了问题,或需要重新平衡或调校,便可以采取一些有效的行动。在这个世界上有不少人并不区分人类的领域与世界的其余部分,我们或许能将前者称为“文化”,而将后者称为“自然”。如果强调人类与其他存在之间的亲缘关系,那么人类与世界整体之间的亲缘关系或类似家庭的关系的特征也会随之出现,同时这也要求人类付出一定的努力来维持良好的关系。在这样的亲密关系中,即使不是专业的魔法师也能参与,通过日常的狩猎魔法或农业仪式,以众所周知的咒语、恳求或供奉的形式,引起植物、动物和生殖力量的积极响应。如果问题涉及强大的力或灵,就需要经过专门训练的专家,例如萨满或其他精通此道的施行者。与危险的灵之力角斗的事不会交予新手,这是因为人们认为如果其中出现差池,魔法师及整个社群都会有很大风险。澳大利亚和北极圈的原住民则表现出了与作为整体的土地之间的强烈联系,尽管二者的方式截然不同。比如说,对澳大利亚原住民而言,歌曲和仪式都直接来自土地,因此照料整个环境的模式是环境本身给予人类的。整个世界对人类社会而言并非外部力量,人类社会就包含土地及土地之上的一切。

辟邪/保护类
它也与上述关系有关,寻求的是保护人类、动物、植物、土地或祖先不受伤害。其中涉及诸如中世纪和欧洲近代早期的做法(将猫或鞋砌在墙里)或用以阻挡魔鬼的符号。(见图1.2)

图1.2 18世纪的埃塞俄比亚的凯塔布卷轴,上有抵消咒语的祈祷文,用以保护它的主人。卷轴被封存于银匣中。凯塔布卷轴起源于阿克苏姆帝国(约公元1—8世纪),又结合了阿拉伯和基督教文化的影响。直到19世纪为止,还有几百万个凯塔布卷轴被人使用

预言未来类
这类魔法涉及的常常是相对地方性的或个人化的问题——孩子的健康、个人的前途等。这一分类中会出现算命或占卜,我们俗称的读茶叶正属于这一类。(见图1.3)更有学问的预言需要占星学。用水晶球等来占卜能展现出更为宏大、更包罗万象的未来,受到天启的预言则常常会提及战争等重大历史事件,甚至世界末日。预言会出现在信仰的维度之中,这是一个魔法与宗教混杂在一起的维度。从读茶叶到宏大的末日预言之间跨越了极广的范围,各种约定俗成的预言形式迎合各种不同的需要,比如在古中国或古希腊,便存在着从村里的智者到给予国家政治事务以建议的宫廷占卜师等种种人物。

图1.3 茶杯底部喝剩的茶叶的解读说明。预言的内容从普通的“好运”到更神秘也更明确的“你会对海军感兴趣”

了解过去类
了解事情的前因是非常重要的,神谕是一种强有力的技术,能找出事故、死亡或其他不幸的原因。人们希望诊断出已发生之事的起因,也希望知道事后该采取怎样的补救行动。经典的人类学案例是阿赞德人的毒药神谕,尽管寻找前因的方式也有许多种。

濒死、死亡及死者类
涉及死亡的过程,死后立刻会发生的事,以及已成为人们的祖先、状态更为稳定的死者,这些观念都备受人们关注——古埃及人创造出一套相当复杂的方法来对待垂死之人和死者,尽管这一主题与全人类都有关联。除了成为祖先,还有许多广泛流传的要素,例如与死者交谈,以及确保他们不会干扰生者。

医药、疾病、健康和中邪(包括精神与肉体两方面)类
在细菌致病理论出现之前(甚至在它受到广泛重视之前),人们想到健康时,常常联想到各类灵、恶魔或糟糕的人际关系,需要解决它们以便使人恢复健康。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例子中,处理这类关系常常会用到草药,但也需要一系列咒语或做法来消除恶魔或其他恶性力量的影响。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很少会刻意在肉体和精神之间做出区分,如今在欧洲,让人整体获得健康的疗法也渐渐深入人心。(见图1.4)

图1.4 abracadabra这个词现存最早的实例,它出现在一则治疗疟疾的药方中。这个词出现在右下角三角形中,每行都减少一个字母,从而达到减弱这种疾病致命性的目的(详见第七章)。书写这个魔法词语的行为本身能辅助治疗这种疾病

理解和影响转化类
这其中涉及的活动包括手工艺制造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能够掌控强大力量的铁匠的魔法实践非常常见。手工艺制造常常涉及的一系列魔法实践,对其效力至关重要。炼金术则是一系列将贱金属转化为黄金的尝试,更现代的化学由此诞生。人们也会操心各种怪物和杂交生物(例如狮鹫或斯芬克斯),还有一些更常见的转化形式,例如捕食者吞食它的猎物。公元前1千纪的欧亚大草原和欧洲出现的艺术展现出了人们对转化和模糊性的痴迷。

操纵欲望类
西伯利亚的猎手觉得他们必须让驯鹿对他们产生欲望,从而保证他们狩猎驯鹿时,驯鹿不会逃走。人们与驯鹿之间的联系极为古老,可以追溯到末次冰期,身体上有亲近关系的观念也可能已发展了几千年。类似的性欲观念在阿兹特克的文化背景中也可见到。有不少其他文化,例如古希腊和古罗马,则致力于研究爱情魔法,偶尔也会出现滑稽的结果。

恶性魔法
有趣的是,在各类魔法实践中,这一分类相对较小,即使如此,仍吸引了人们的广泛关注:单是与现代巫术有关的文学作品就数量庞大。一个有趣的问题是,为什么恶性魔法未能更为普及?可能因为相比于制造伤害,创造及保持良好的关系在生活中总是处于更中心的地位,尽管这种解读或许会被视作是人类群体浪漫而不切实际的积极观点。

女巫、男巫和巫术类
这些指的是念诵咒语、造成人所不愿之转化——例如将某人变成青蛙(以及将其变回来的活动,通常都出现在无心之时,亲吻一只青蛙将它变回王子)——或造成伤害的人或活动。这类实践相当普遍:欧洲的女巫广为人知,在非洲巫术也同样流行,且使人恐惧。文化差异在此十分重要:巴布亚新几内亚沿岸均有男巫,但在新几内亚的高地文化中却不见踪迹。人们普遍了解这种区别,却很少有人能理解其缘由,它缘于一定时间内高地地区与沿岸地区分离的历史发展轨迹。

诅咒类
在竞争性较强的文化环境中最为常见,例如中东、希腊和罗马,同样还有反向的诅咒。诅咒能令个人受到伤害或得病,但也能用于帮助球队获胜,或让对手在球场上失利。诅咒在地中海世界中十分发达,但可能在全球范围内均有出现。

作为反文化的魔法
仪式性的魔法能发展成为一种刻意的攻击,或用于颠覆一般的文化准则。它的形式正是所谓的黑魔法,当今西方世界中最为著名的即为阿莱斯特·克劳利及其泰勒玛教。这类尝试中包含了刻意颠覆宗教习俗(黑弥撒)和使用类似保护魔法(见上文)的符号。

按照弗雷泽在《金枝》中的观点,魔法的目的是直接控制自然;宗教致力于在人与某个神或众神之间调停;科学则以物理学的公式来理解这个世界。弗雷泽同样提出了两个魔法的基本原理:其一是传导,事物经由接近或接触来彼此影响,你的衣物一旦与你的身体有过亲密的接触,就能被用来伤害或保护你,甚至隔着一段距离也可以;其二则是交感,它考虑的是相似或象征性的联系,亦即所谓的同类相生,比如说,在狩猎时画一张动物被刺中的画,或许有助于保证狩猎成功。尽管专业的人类学家很快便认为弗雷泽的作品采用的材料范围有限,理论模式陈旧,但《金枝》依然在20世纪影响了众多作家和思想家。基思·托马斯的《巫术的兴衰》(1971年)对我们理解魔法的普遍性产生了重大影响,他利用了中世纪晚期到1700年前后的史料,沿袭马克斯·韦伯的思路,通过追溯现代性产生的过程来描画出魔法的衰落。此外,托马斯还展示了中世纪世界中宗教和魔法间彼此纠缠的状态,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更往后的时代,只是程度略有减轻。此书整整800页中的绝大部分篇幅都强调了魔法的衰落,但在最后6页中,托马斯以非同寻常的犹豫态度,描写了当时尚存的魔法,最后还表示说即使如今的魔法没有彻底消亡,“它的名誉也已大大衰落”。《巫术的兴衰》引发了一系列重要的议题,它们至今仍被争论不休。
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人们对“魔法的灭亡”的说法产生了怀疑。那些研究更流行的魔法的人,记录了一系列不断变化的信仰,它们至今仍在发展并不断扩展。我曾有幸在牛津大学皮特·里弗斯博物馆中工作过13年。在那儿工作的最后几年间,我渐渐意识到有太多来自英国的藏品,其中大量都可被归类为魔法:一个所谓装在瓶子里的女巫;一只钉在黑刺李上的蛞蝓,用于止雨;被老人装在口袋里的土豆,用于缓解他的风湿病;一块人类的舌尖(用途不明);一只卡在酒馆烟囱里的洋葱,与它一起的是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位禁酒运动倡导者的名字,此人试图让酒馆倒闭——以上这些,加上另外更多未列举在此处的物品,都在收藏品之列。它们或许会被视作乡村和城镇贫民魔法的特征,是受到英国社会等级制度压迫的弱者的武器。但中产阶级同样对超自然事物极有兴趣,尽管常常以一种讽刺的方式。E. B.泰勒是皮特·里弗斯博物馆馆长,他也会参加降神会,在这种活动中,诸灵会通过灵媒之口说话,或是看似自动地在黑板上写字。泰勒将这大部分降神会斥为粗疏的诡计或诈骗,但其中有两起他觉得很难解释。他也试过探测术,当他在一堆地毯下找到手表后,一名探测术专家表示他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即使是在极为推崇理性的19世纪,魔法依然很有吸引力,在英国内外都有不少人尝试过魔法的实践。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大多数人都相信,宇宙富有生气,具有感觉,他们不会将天体视作单纯的石块,其运动的方式全然由质量、力和速度决定,整个宇宙完全如钟表般机械化。人们已探索了我们生存在这个宇宙之中,而它也存在于我们之中的各种方式。这种万物有灵且有感觉的信仰如此广泛,值得我们停下来仔细思考。围绕“万物有灵论”这个词产生的重要争论,引出了关于“参与”和“感觉”的重要问题。万物有灵论是个很好用的词,但也很危险。它的词根是拉丁文anima,意为“灵”或“灵魂”,而万物有灵论这个词进入英语中,则源自人类学家E. B.泰勒广为流传的里程碑式作品《原始文化》(1871年)。泰勒想定义宗教,他最终提出的是“相信灵的存在”。对他来说,万物有灵论指的是一种宗教信仰的基本模式(事实上是原始模式),按照这种信仰,灵以多少有些区别又普遍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例如某棵树或某个地方的灵等,它们不会被进一步地定义为具有像神明一样离散性的力量。而后来被称为“新万物有灵论”的观点强调的则是万物之间的联系。
20世纪时,在西方,现实及定义人类的新范式逐渐涌现。广义相对论显示,时间、空间和引力之间彼此联系且相互影响,让宇宙变得更动态易变;量子力学则让宇宙变得更为怪异,观察者也许能影响他们观察的事物,将之前被视作客观与主观的两种彼此分离的状态联系在一起。广义上有感觉的特殊形式生物物种在宇宙中随处可见,让意识等本已解决的问题出现了新的可能性,即整个现实都在某种层面上具有感觉。与此同时,在生物学和社会科学领域,如今提及何谓人类的定义,已不怎么强调脱离肉体的理性思维,而更注重身体的智能、我们的感官和情感的状态。人的概念变得更为完整,思维被放置在身体中考量,同时身体的技能与人们制造并使用的人工制品联系在一起。人们不仅反思了人类智能的定义,也知道不少其他活着的生物可能也有交流的手段,能够彼此理解:树木可能也有社交生活,章鱼或鸟类可能会展现出新奇而具有创造性的行为,以回应不同的状况。人类的智能只是整个世界的智能中的元素之一,在这个世界中,人类必须一直回应周围的世界,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没有生命的。这样的概念让人们与万物有灵论者之间有了交流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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