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威利斯·巴恩斯通​

那里他说:“人群是一个幻觉。它并不存在。我是在与你们个别交谈。”

〔附: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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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第安纳大学,1980年4月】

“面对镜子我始终心怀恐惧。在我儿时家里放着些讨厌的东西。有三面大镜子竖在我的房间里。还有那些光滑可鉴的红木家具,就像保罗书信中描写的晦暗的镜子。我害怕它们,但我是个小孩,什么也不敢说。”

博尔赫斯:如今,倘若要我排出我唯一喜欢的哲学家,我一定会挑选他。倘若宇宙之谜可以用语言来概括的话,我认为那种语言就存在于他的著作中。

博尔赫斯:我憎恨一切民族主义,我努力做一个世界主义者,做一个世界公民。

科法:那么,应当怎样正确地解释叔本华?叔本华从很早就吸引你的是什么呢?

博尔赫斯:叔本华写到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只有一个思想: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解释这个思想的捷径应当可以在他所写的那两卷令人惬意的著作中找到。他说,这就是捷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捷径。但我一直在讲的确实就是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当然我得澄清一下,因为就这几个词来讲它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叔本华所说的Wille当然与伯格森的élan vital相同,也即萧伯纳所说的“生命之力”(life force)。它们说的都是一回事。至于Vorstellung(表象),依我看它与佛教中的“空幻境界”(maya),即幻觉,相同。这就是说,事物不具有本质,而只是作为现象存在。就叔本华而言,我想我一生都读他的书是因为他是一位诱人的作家。

博尔赫斯:记得还在我儿时,我父亲就向我提问哲学的根本之谜,基本问题,但不用任何专门术语,也不提时间年代。比如,他会利用棋盘作为工具,把芝诺,把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悖论讲给我听,却又对它们不予置评。我记得有一天晚上他没出门。吃饭的时候他拿起一只橘子问我:“这只橘子是什么颜色?”我就说:“哦,我想它是橘黄色。”但我发现这还不够,就补充说:“我们可以说它介乎红色和黄色之间。”他说:“对,但如果我把灯关上或者你闭上眼睛……”于是我便盯着他。另一个晚上他会问我:“这橘子什么味?”我说:“嗯,橘子味。”他又会问:“你真相信橘子会整天整夜地品尝它自己的味道?”我说:“哦,我不想钻这个牛角尖。”然后他又会问:“这橘子有多重?”一边问他一边还会在手里将橘子掂来掂去。所以我是在不知不觉中滑入唯心主义的。

博尔赫斯:有时我睁眼躺着问我自己,我是谁?或者甚至问,我是什么?我在做什么?我觉得时间在流动。我记得丁尼生在他十五岁时写过一行很好的诗:“Time flowing through the middle of the night.”(时间从子夜穿过。)当然,我想这是牛顿的时间。Tempus absoluto(绝对时间)。时间还有其他流动方式。时间这个问题太好了。看来这个主题对我来说具有特殊意义。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根本的”谜语。如果我们知道了何谓时间——尽管我们当然永远也不必知道——我们也就知道了我们是谁,我们是什么。我这样说是因为身份问题与时间问题相似。我今天在这里与你们相会,十天以后我将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我还记得我在乌拉圭和阿根廷度过的童年时光。这一切之于我都是我所不能解释、不能明白的。但我还要继续努力解决这些问题,并且知道,我的所有尝试终将徒劳无功。但乐趣并不在答案中而是在这个谜里。

博尔赫斯:唯我论的核心思想是世界上只有一个个人。我是一个个人,你们中的每个人也是一个个人。其余所有的人都是他梦中所见。比如,我们且说,天空、星辰、地球、整部历史,这一切都是一个梦。当然,如果你彻底接受了唯我论,那么我这样拍一下桌子就可以是世界的开始。不,世界不是这样开始的,因为世界早就开始了,开始于很久很久以前打一个响指的瞬间,或像我拍桌子的这一秒钟。世界运行,没完没了,永无尽头。依我看如果我们是真正的唯我论者,我们就会视现在为存在,而不去想过去与未来。但是既然现在要流动,我们就不得不接受一点儿过去和一点儿未来。我们应当接受它们,这样,我们就被引向,啊,宇宙的历史、世界的整个过去和未来等等。

博尔赫斯:但我记得爱默生写道:论争不能使任何人信服。沃尔特·惠特曼也同样感到论争没什么好处。然而我们也许会信服夜晚的风、空气,我们抬头望见的星星,但论争不会使我们信服。

博尔赫斯:实际上我不能创造人物。我写的总是身处各种不可能的状况下的我自己。就我所知,我还不曾创造过一个人物。在我的小说中,我以为唯一的人物就是我自己。我将自己扮作加乌乔,扮作compadrito(街头恶棍),等等。但是的确,那始终是我自己。我把自己设想在某段时间里或某种境况之中,我不曾创造过人物。

博尔赫斯:我倾向于认为万物是虚幻的。我并不反对世界是一个梦的观点。正好相反。但我知道在写作时我必须丰富这个梦。我必须把某些东西添加到这个梦中去。姑且说,我必须赋予梦以形式。至于现实主义,我一直认为它从根本上说错了。地方色彩、历史真实对我来讲,姑且说,没什么用处。这一切与我格格不入。我喜欢做的——用一个出色的英文说法——就是to dream away(让我把梦做下去)。这才是我所喜欢做的事。不过然后,我当然得把梦写出来,修改校样,校订句子。但实际上,我认为一个作家就是一个不断做梦的人。我不断地做梦,也许此刻我正梦见你,谁知道呢?又是唯我论。

科法:你还有一个极其相似的说法,也许你会觉得它比我刚才读的那句话更恰当:“文学是对有限世界的探索,它只是少数几个隐喻而已。”

博尔赫斯:这是对的。我觉得它只是几个隐喻。我觉得创造新隐喻的想法或许是错误的。比如我们有时间与河流、生活与梦、睡眠与死亡、眼睛与星辰,这些东西应该足够了。然而十几天前我读到一个隐喻,它使我惊讶不已。作者是一位印度诗人:“在那里我发现,喜马拉雅山脉乃是湿婆的笑声。”也就是说,把一座可怕的山脉比作一尊可怕的神。瞧,这是一个崭新的隐喻,至少对我来讲是崭新的,我搜尽脑海找不到类似的隐喻,把一座山脉想象成湿婆的笑声。

博尔赫斯:我曾以为我在切斯特顿的作品中发现了新的隐喻,后来我发现它们实际上并不新颖。比如,在《白马谣》(The Ballad of the White Horse)中一个丹麦海盗说:“大理石就像凝固的月光,/而黄金就像冰冻的火焰。”这些比喻当然是不可思议的。不过把大理石与皓月相比,或把火焰与黄金相比的想法并不新鲜。但表达的方式倒是新鲜的。当切斯特顿写道:
但我不应等到老态龙钟
那时我将看不到巨大的夜升起,
一块云彩大于世界,
一只巨兽浑身长满了眼睛。

我们也许会以为这是新颖的说法。但是眼睛与星辰当然一直是相互比拟。所以切斯特顿所做的只是赋予了那些非常古老的,我要说是,基本的隐喻以崭新的形式。

博尔赫斯:我记得爱默生说过,语言就是诗歌化石(fossil poetry)。他说过每一个词都是一个隐喻。这一点你只要在词典中查一下某个词就能核实。所有的词汇都是隐喻——或诗歌化石。这本身就是一个出色的隐喻。

博尔赫斯:我认为人类的形象和镜子中的形象同样不真实又同样真实。镜子与交媾是一回事。它们都创造形象,而不创造现实。

博尔赫斯:圣奥古斯丁称之为“斯多葛派循环的迷宫”。历史始终在重复自己。我记得但丁·加百利·罗塞蒂据同样的看法写过一首相当出色的诗:
从前我曾经到过这里,
但说不准我是怎样到来,在何时:
我熟知门外的青草,
气味清爽而浓烈,
还有喟叹之声和岸边的灯火。
从前你曾经就是我……

这首诗一共有三节,名为《突降的光辉》。忽然之间你感到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法国人管这叫déjà vu。

博尔赫斯:有些东西不可言传,不是吗?而他是对的,因为任何语言都需要可供分享的东西。如果我说“黄色”而你从未见过黄色,那你就不能理解我。而如果我了解“绝对”,而你不了解你也不能理解我。这是真正的原因所在。任何语言都指向一种实在或一种为说话者、听讲者、读者和作者所共同理解的非实在。但在许多情况下,比如在心醉神迷的情况下,就只能通过隐喻来传达实在,无法直接述说。实在必须借助于隐喻。正因为如此,神秘主义者总是诉诸相同的隐喻。一个隐喻可能是概念化的,一个神秘主义者可能会借助葡萄或玫瑰或肉体之爱来说话,甚至波斯的神秘主义者苏菲派信徒们也这样做。

博尔赫斯:

我认为艺术即是提及。我认为你只能提及事物,你永远无法解释它们。

我只能提及事物。我可以提到月亮,但我不能解释月亮。

博尔赫斯:“系统”(system)是个好词,因为有些东西既有常规性,同时又是未知数。“系统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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