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北与南(1946)】
《想象的冰山》
我们宁肯要冰山,而不是船,
即使这意味着旅行的终点。
即使它纹丝不动地站立,如云遮雾绕的岩石
而整片海洋是涌动的大理石。
我们宁肯要冰山,而不是船;
我们宁肯拥有这片呼吸着的雪原
尽管船帆在海上片片平展
如未融化的积雪卧在水面。
哦,庄肃的、漂浮的雪原,
你是否意识到,一座冰山正与你
小憩,当它醒来就会吞噬你的白雪?
这片风景,水手愿用双眼交换。
航船被忽略。冰山升起
又再度沉没;它玻璃般的尖顶
修正天空中的椭圆。
这片风景中,任何登台的人
自然会锦心绣口。窗帘轻得
可以在凌空飞旋的雪花
形成的最细的绳上升起。
这些白色巅峰的智慧
与太阳争锋。冰山胆敢把它的重量
加诸一个变幻的舞台,并且站定了,凝望。
这座冰山从内部切割它的晶面。
如同墓中珠宝
它永久地救了自己,并且只装饰
自身,或许还有那些躺在海面上
令我们惊讶的落雪。
再会,我们说,再会了,船只驶去
在波浪屈服于彼此的波浪之处
在云朵奔驰于更温暖的天空之处。
冰山要求灵魂
(两者都由最不可见的元素自我生成)
去这样看待它们:道成肉身、曼妙、矗立着,难以分割。
《从乡村到城市》
长长的,长长的腿
数里格靴的陆地,不把城市带往任何地方
任何地方;我们行驶的
路线(小丑长裤和
裤袜上的丝缎条纹);
他固若金汤的箱子披挂碎布,涂满了
无意义的记号;
他影影绰绰、高高的丑角帽;以及
他最棒的表演奇观——
脑袋浮现,顶着“大获全胜”的冠冕
透过帽子闪闪发光
佩戴的珠宝正忙着啮合一顶顶皇冠
金碧辉煌。
当我们靠近,最邪恶的小丑,你的心和脑袋,
我们可以看到
你大脑璀璨闪亮的构造,现在是由
美人鱼般端坐的
摄人魂魄的塞壬组成,每一位都挥舞着手镜;
而我们被
关卡上空,电话线中一串轻微的杂音
吓了一跳。
一簇短短的、闪光的电线似乎在侧向飞翔。
它们可是鸟儿?
它们又闪了一次。不,它们是你紧攥
并敲击镜框的
调音叉的振动,接着一连几英里画出你的梦想,
向着乡村的方向。
我们从绵延的黑长身躯那儿带来口信:
“退下吧。”它一再恳求。
《人蛾》
这儿,上方,
楼房的裂口注满敲碎的月光。
人类的整个影子只有他的帽子那么大。
躺在他脚边,像一个供玩偶站立的圆,
一枚倒立的回形针,针尖被月亮磁化。
他没看见月亮;只观察她广袤的领地,
感觉他手上奇异的光芒,不暖也不冷,
一种温度计无法记录的体温。
可是当人蛾
时不时罕见地造访地球表面,
月亮在他眼中迥然不同。他从
人行道边缘下方一个窨井爬出
紧张地开始测量建筑的脸。
他认为月亮是天顶上一个小眼,
证明天空作为庇护所毫无用处。
他在颤抖,但必须尽可能爬向高处探测。
在楼房正面,
他的影子曳在身后,如摄影师的黑布
他战战兢兢地爬,认为这次终能顺利
将自己的小脑袋推出那个纯净的圆口
强行挤入裹在光上的漆黑卷轴,如同通过
试管(站在下方的人类没有这类幻觉)。
但人蛾必须做他最恐惧的事,虽然
他必然失败,惊惶摔落却毫发无损。
接着他回到
姑且称为家的苍白水泥隧道。他来回翩跹,
拍打翅膀,却无法登上那于他相宜的
急遽而沉默的列车。车门迅速关上。
人蛾总是坐在朝向错误的位置上
列车立刻全速启动,那可怖的速度,
没有换挡,也没有任何渐进加速。
他无法辨认自己倒退的速率。
每晚他必须
被带入人工隧道,做循环往复的梦。
一如列车下方循环往复的枕木,躺在
奔涌的思绪下。他不敢看向窗外
那第三根铁轨,不间断的毒风,
吹过身旁。他将它看作一种
天生易染的疾病。人蛾必须把手
放进口袋,就像其他人必须戴围巾。
若你抓住他
就把手电照向他的双眸。那儿只有黑瞳仁,
自成一整片夜晚,当他回瞪并阖上眼
这夜晚便收紧它多毛的地平线。接着一颗泪
自眼睑滚落,他唯一的财富,宛如蜂蜇。
他狡诈地将泪珠藏入掌心,若你不留神
他会吞下它。但若你凝神观看,他会将它交付:
沁凉犹如地下泉水,纯净得足以啜饮。
《爱情躺卧入眠》
拂晓时分,变幻着所有
跨越苍穹的、从星屑到星辰的轨道,
把路的尽头
与光之列车焊合
如今,它将床上的我们拽入白昼;
把脑中的重负清扫出去:
熄灭那些漂浮、膨胀、
灼烁的霓虹
把那些粉的黄的,字母或抽搐的符号
扫下双眼之间灰色的大道。
宿醉的月亮,渐亏,渐亏!
隔窗我望见
一座巨型城市,谨慎地揭幕,
在过分雕琢中变得纤弱,
细节叠着细节,
檐口叠着外壁,
如此懒洋洋地升起,进入一片
虚弱而苍白的天空,它似乎在波动。
(城市在那儿缓慢生长
在水玻璃的众天穹中
从熔凝的铁珠子,以及黄铜水晶球中;
这小小的、罐子里的化学“花园”
轻颤着,再次立起来,
苍蓝,青绿,砖红。)
麻雀们匆促地开始嬉戏。
接着,在西方,轰隆一声,烟云蒸腾。
“轰隆!”爆炸的花骨朵之球
再次怒放。
(对所有受命照料植物的雇工
这声音意味着“危险”,或曾意味着“死亡”,
他们在梦中辗转,感到
短短的汗毛直立
在颈背上。)烟云飘逝。
一件衬衫被取下丝状晾衣绳。
沿着下方的街道
运水车前来
甩动它咝咝作响、霜雪般的风扇
掠过果皮和报纸。水痕风干
浅的干,深的湿,
冰西瓜的纹路。
我听见清晨罢工的白日喷泉
来自石墙,厅堂,铁床,
溅散或汇聚的小瀑布,
为预料之中的事鸣响警钟:
身兼一切人称的古怪爱神起床,
人们将终日为之准备晚餐,
你将大吃特吃
在他心上,这个他,那个他,
所以深情地遣他们为你做事吧,
在街上拖着他们独一无二的爱。
只用玫瑰鞭笞他们,
动作要轻如氦气,
因为白昼总会莅临其中一个或数个
他的脑袋从床沿耷拉下来
他的面孔翻转过来
城市的图像得以
向下滋生,进入他圆睁的眼眸
颠倒而变形。不。我是说
变形,并且示现
若他果真看见。
“你为什么把我带来看这个?
难解的风景中一座板条箱的庙宇
又能证明什么?
我已厌倦了呼吸这腐蚀的空气,
这使纪念碑不断开裂的干燥。”
这是一件木头的
工艺品。木头是比单独的
海洋、云朵或黄沙更好的黏合剂。
它选择那样生长,不再动弹。
纪念碑是一件物品,但那些漫不经心
钉上去的装饰,看起来什么也不是;
却泄露了自己有生命的秘密,希冀着
想要成为一座纪念碑,去珍惜点什么。
当日光每天一次环绕她
如一只潜行的兽,
或者雨落在它上面,或者风吹入它内部
连最潦草的蜗纹也说着:“铭记”。
它或许实心,或许中空。
艺术家亲王的骸骨或许收在其中
或许埋骨于更干燥遥远的土地。
它虽然简陋却足够庇护
腹里的东西(毕竟那内容
不可能打算被人看见)。
这是一幅绘画的起点,
一座雕塑,一首诗,一座纪念碑的起点,
都是木质。看仔细。
——《纪念碑》
《野草》
我梦见那死者,冥思着,
我躺在坟茔或床上,
(至少是某间寒冷而密闭的闺房)。
在寒冷的心中,它最后的思想
冰封伫立,画得巨硕又清晰,
僵硬闲散一如那儿的我;
而我们并肩保持不动
一整年,一分钟,一小时。
突然,那儿有了动静
那儿,对每种感官都如
一场爆破般惊悚。接着它落下
转为迫切而谨慎地蠕行
在心之领地,
从绝望的睡眠中将我戳醒。
我抬起头。一根纤弱的幼草
向上钻透了心脏,它那
绿色脑袋正在胸脯上频频点头
(这一切都发生在黑暗中)。
它长了一英寸,像青草的尖刃;
然后侧边蹿出一片叶子
一面扭曲而飘摇的旗帜,接着
两片叶子摇曳成一种旗语。
草茎变粗了。紧张的神经根
伸展至每一侧;优雅的脑袋
神秘地挪动了位置,
既然那儿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
吸引它年幼的注意力。
生了根的心脏开始变幻
(不是搏动)接着它裂开
一股洪水从中决堤涌出。
两条河在两侧轻擦而过,
一条向右,一条向左,
两股半清半浊的溪川在奔涌,
(肋骨把它们劈作两挂小瀑布)
它们确凿地、玻璃般平滑地
淌入大地精细的漆黑纹理。
野草几乎要被冲走;
它与那些叶片苦苦挣扎,
高举着它们,凝重的水滴是叶之流苏。
好几滴落到我的面孔上
滚入我的双眸,我因此能看见
(或是以为看见,在那漆黑的处所)
每颗水珠都含着一束光,
一片小小的、缤纷点亮的布景;
被野草改变了流向的溪流
由疾涌的彩画汇成。
(就好像一条河理应承载
所有它曾映出并锁入水中的
风景,而不是漂浮在
转瞬即逝的表面上。)
野草端立在割开的心中。
“你在那儿做什么?”我问。
它抬起湿漉漉、不断滴水的头
(是我的念头将它打湿?)
然后回答:“我生长,”它说,
“只为再次切开你的心。”
《海景》
这绝美的海景,白色苍鹭如天使立起,
想飞多高就多高,想飞多远就多远
在层层叠叠、纯洁无瑕的倒影里;
整片海域,从最高的那只苍鹭
到下方失重的海榄雌岛屿
那儿,鸟粪齐齐为明艳的绿叶镶边
像银质的彩画,
再到下方海榄雌根隐约形成的哥特拱顶
以及后方曼妙的豆绿色牧场
那儿,时不时有鱼儿跃起,宛如一朵野花
在装饰性的喷花之雾中;
拉斐尔为教皇的织锦创作了这幅草图:
看起来的确恍若天堂。
可是,一座形销骨立的灯塔
穿着黑白教士袍矗立在那儿,
他靠胆魄维生,自以为见多识广
以为地狱在他的铁蹄下咆哮,
以为这就是浅处的水如此温暖的原因,
并且他知道,天堂与此决然不同。
天堂不像飞翔,也不像游泳,
天堂与黑暗有关,与一道强光有关
天黑时分,他会记得一些
关于这一主题的、措辞激烈的话语。
《首语重复》
纪念玛格丽·卡尔·史蒂文斯
每天以如此盛大的仪式
开场,以飞禽,以铃铛,
以来自工厂的汽笛;
我们刚睁开眼就见到
这白金色的天空,这辉煌的墙壁
以至于有一刹那,我们纳闷
“这音乐来自何方,还有这能量?
白昼是为何种妙不可言的造物而备
我们却注定错过?”哦,他及时
现身,顿时披上了尘世的秉性
顿时沦为
漫长诡计的受害者,
承担起记忆,还有致命的
致命的倦怠。
更加缓慢地落入视野
向点彩斑驳的面孔落一阵雨,
昏沉着,冷凝着他所有的光;
尽管那种眼神
把那么多幻梦挥霍在他身上,
忍受着我们的利用和滥用,
下沉,穿过漂游的躯体,
下沉,穿过漂游的阶级
沉入暮色,沉入公园里的乞丐
他,疲惫地,没有灯光或书本
准备着惊人的研究:
每日如火如荼的
事件,在无尽的
无尽的应允中。
《地图》
陆地躺在水中;影影绰绰的绿。
阴影,或许是浅滩,在它的边缘
呈现长长的、遍生海藻的礁岩轮廓
那儿,自绿色中,海藻缠附于纯净的蓝。
陆地向下倾斜,或许是为了高高托起大海,
不动声色地曳着它,环绕自身?
沿着细腻的、棕褐多沙的大陆架
陆地是否从海底使劲拽着海洋?
纽芬兰的影子静静平躺。
拉布拉多呈黄色,在恍惚的爱斯基摩人
给它上油的地方。我们能在玻璃下爱抚
这些迷人的海湾,仿佛期待它们绽放花朵
或是要为看不见的鱼儿提供一座净笼。
海滨小镇的名字奔涌入海,
城市之名越过毗邻的山脉
——这儿,印刷工体会着同样的亢奋
当情感也远远超越它的因由。
这些半岛在拇指和其余手指间掬水
宛如女人摩挲一匹匹光滑的织物。
绘入地图的水域比陆地更安静,
它们把自身波浪的构造借给陆地:
挪威的野兔在惊惧中向南跑去,
纵剖图测量着大海,那儿是陆地所在。
国土可否自行选取色彩,还是听从分派?
——哪种颜色最适合其性格,最适合当地的水域。
地形学不会偏袒;北方和西方一样近。
比历史学家更精微的,是地图绘制者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