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帚木❃
图1《源氏物语绘卷·铃虫二》局部图,描绘了中秋之夜的一场诗歌宴会,几个贵公子聚集在冷泉院的宅邸之中寻欢作乐。图中的中心人物就是源氏。
“光华公子源氏”(光源氏),只有这个名字是好听的:其实此人一生受世间讥评的缺陷甚多。尤其是那些好色的行为,他自己担心传于后世,得个轻佻浮薄之名,因而竭力掩饰,却偏偏众口流传。这真是人言可畏呢。
话虽如此,其实源氏公子处世也颇谨慎,凡事小心翼翼,并无耸人听闻的香艳事件。交野少将倘知道了,大概会笑他迂腐吧。
当源氏公子职位还是近卫中将的时候,经常在宫中服侍皇上,难得回左大臣宅邸。左大臣家的人都有些疑虑:莫非他另有新欢?其实源氏公子并不喜欢世间常见的一时冲动的色情;不幸却有一种癖好,偶尔发作起来,便违背本意,不顾后果,做出不该有的行为来。
梅雨连绵不绝,总不放晴;其时宫中正值斋戒,不宜出门,人人幽闭室内,以躲避不祥之事。源氏公子因此长居宫中。左大臣家盼待的日子既久,不免有些怨恨。但还是竭力备办各种服饰及珍贵物品,送入宫来。左大臣家的那位藏人少将,现已升任头中将,此人和源氏公子特别亲近,每遇游戏作乐之事,此人总是最可亲、最熟悉的对手。右大臣重视他,招他为婿,但他却是个好色之徒,不喜欢去正夫人家中,反而把自己家中的房间装饰得富丽无比。源氏公子每次前来,他就在此室中招待他;离开了,他也陪他同行,两人片刻不离。无论昼夜,无论学问或游艺,两人都共同研习。他的本事竟也不亚于源氏公子。无论到什么地方,一定一同偕往。这样,两人的关系自然非常亲爱,相互不拘礼节。心中所想,也无所不谈了。
图2 狩野永德 花鸟图押绘贴屏风安土桃山时代(16世纪后期)
“当时我想:‘这个人如此顺从我,战战兢兢地防止失掉我的欢心。我如果惩戒她一番,恐吓一下,她嫉妒的脾气也许就会改去,不再啰嗦了。’实际上我确实忍无可忍了。于是又想:‘如果我向她提出:从此断交,如果她真心对我,一定可以改掉她的恶癖吧。’我就装出冷酷的模样来。她照例生起气来,满腹怨恨。我对她说:‘你如此固执己见,纵使宿缘如何深厚,也只得从此断交,永不再见;如果你情愿和我诀别,就只管吃你的无名之醋吧。但如果要做长久夫妻,那么纵使我有不是之处,你也应该略加忍耐,不可认真,只要你改去了你的嫉妒心,我便真心爱你。今后我自会升官晋爵,飞黄腾达。那时你作了家中的第一夫人,也不同凡响了。’我自以为这番话十分高明,便得意忘形,只管信口开河起来。哪知这女子微微一笑,回答道:‘你现在一事无成,身微名贱,要我耐心等待你的发迹,我绝无痛苦。但如果要我忍受你的薄幸,静候你的悔改,则日月悠长,希望渺茫,却是我最感到痛苦的!那么现在就是诀别之时了。’她的语气异常强硬。我不免愤怒起来,大声说了许多绝情的话。这女子却并不让步,拉过我的手,猛力咬了一下,竟咬伤了我一根手指,我大声叫痛,吓唬她道:‘我的身体受了伤残,以后不能交际,我的前程都被你断送了。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唯有入山削发为僧!那么今天就和你永别吧。’我握着受伤的手指走出去,临行吟道:
‘屈指年来相契日,
瑕疵岂止妒心深?
今后你不要再怨恨我吧。’那女子听了,哭了起来,答道:
‘胸中数尽无情恨,
此是与君撒手时。’
“虽然如此赠答,其实大家并不想分开,只是随后的一段时期,我不再寄信给她,只管在他处游荡。”
图注 忌妒的女子佚名 屏风画 明治时代(19世纪末)
“有一天,正值临时祭预演音乐的那天,夜深之时,雨雪纷飞。众人从宫中退出,各自回家。我左思右想,除了那女子之处,无处可去。在宫中借宿一宵,实在也太乏味:到另外那个装腔作势的女子那里去,又觉得不尽如人意。于是想起那个女子,不知道她后来作何感想,不妨前去探视。便掸掸衣袖,信步前往。到了她家门口,又蹑手蹑脚,不好意思进去。转念一想,这样的寒夜来访,大约可解除往日的怨恨了吧,便决心走入。一看,屋中灯火微明,熏笼上烘着些厚厚的日常衣服,帷屏高高拉起,仿佛正在专候某人。我觉得很舒服,心中得意起来。但她本人不在家中,只留几个女侍看家。她们告诉我:‘小姐今晚留在她父亲那里。’原来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她从未吟过香艳的诗歌,也没有写过情书,只是默默地幽闭在家。我觉得有些扫兴,心想:难道她是有意疏远我才表现得那样嫉妒么,但又无确实证据,也许是由于心情不快而胡乱猜测吧。向四周看去,替我准备的那些衣服,染色和手工都比以更加讲究,式样也比以前更让人称心。足见分手之后,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为我服务。现在她人虽不在家,却并非是要和我绝交的意思。这天晚上我最终没能见到她。但是后来我多次向她表明心迹,她并不疏远我,也不让我没处寻找。只管温和地对待我,从不使我难堪。有一次她说:‘你如果还像从前一样薄情,恐怕我无法忍受。但你若能改过自新,安分守己,我便和你相好。’我想:她虽然如此说,又怎会和我决绝,我再来惩治一下她吧。我不答复她今后改不改,只用盛气凌人的态度对付她。不料这女子极为悲伤,终于郁郁地死去了。我深深领悟,此类无心的戏弄,是千万不能做的!”
不久大家睡熟了。源氏公子试着打开纸隔扇上的钩子,觉得那面好像没有上钩。他悄悄地拉开纸隔扇,只见入口处立着帷屏,灯光昏暗,室中零乱地放着些柜子。他就从这些陈设之间走进室内,走到这女子入睡的地方,只见她独自睡着,身材小巧。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终于伸手拉开她盖着的衣服。这空蝉以为是她刚才叫的那个女侍中将回来了,却听见源氏公子说:“刚才你叫中将,我就是近卫中将,想来你知道我私下爱慕你的一片心吧……”空蝉吓了一大跳,不知怎样才好,怀疑自己着了梦魔,惊慌地叫了一声,用衣袖遮着脸,慌张得说不出话来。
源氏公子说:“太唐突了,你以为我这是轻浮浪子的一时冲动,倒也难怪。其实我私下倾慕你已历多年。常想和你吐露衷曲,却苦于没有任何机会。今夜幸得邂逅,因缘不浅。还望曲谅愚诚,赐予青睐!”说得婉转温柔,恐怕魔鬼听了也会软化,更何况他是个容貌秀丽、光彩焕发的美男子。那空蝉神魂恍惚,想大喊“这里来了陌生人”,怎么也喊不出口。只觉得心慌意乱,想起这件非礼之事,更是万分惊恐,喘着气低声说道:“你大概认错了人吧?”她那恹恹欲绝的神情,让人又是可怜,又是喜爱。源氏公子道:“并没有认错人,情之所钟,自然认识。请不要佯装不知。我绝不是一个轻薄少年,只是想向你谈谈我的心事。”这人身材小巧,公子便抱起她,向纸隔扇走去。恰巧这时,刚才她叫的那个女侍中将回来了。源氏公子叫道:“喂,喂!”这中将有些莫名其妙,暗中摸过来,只闻一阵阵的香气,直扑到她脸上,便知怕是源氏公子。中将大吃一惊,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完全说不出话来。她想:“要是别人,我便叫喊起来,把人抢回来。但这势必弄得尽人皆知,也不是办法。何况又是源氏公子。如何是好呢?”她心中犹豫难决,只管跟着走过来。源氏公子却行若无事,一直走回自己房间。拉上纸隔扇时,他对中将说:“天亮的时候你来接她吧!”
源氏公子看她可怜,照例用他那一套情话来安慰,想要感动她的心。空蝉却愈发痛苦了,她说:“我觉得这怕不是事实,竟是做梦。你看我出身卑贱,所以这样作践我,教我怎能不恨你?我是一个有夫之妇,身份既定,已是无可奈何的了。”她痛恨源氏公子的无理,说得他自觉有些惭愧。公子答道:“我年幼无知,不知什么叫做身份。你把我看做世间一般的轻薄少年,我很伤心。我从来不曾有过一味强求的行为,你素来一定也是知道的。今天与你见面,大概是前世的宿缘。你这样疏远我,我也不能怪你。今天的事,我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呢。”他一本正经地说了许多情话。但空蝉对这位盖世无双的美男子,却越发不愿亲近了。她想:“我不依从他,或许他会把我看做不解风情的蠢女。那我就扮成一个不值得恋爱的愚妇吧。”于是一直冷淡对他。空蝉这个人的性情,温柔中也带着几分刚强,好似一枝细竹,看似马上要折断的样子,却终于不断。此刻她心情愤慨,痛恨源氏公子的非礼,一味低声饮泣,模样煞是可怜。源氏公子虽然觉得对她不起,但是白白放过机会,又觉可惜。他看见空蝉始终不肯回心转意,便恨恨地说:“你为什么把我看做如此厌烦的人呢?请你想想:无意相逢,定有前生宿缘。你装作不解风情的样子,真教我痛苦万分。”空蝉答道:“我这不幸之人,如果在未嫁时和你相逢,结得露水姻缘,或许还可凭仗分外的自豪,希望与你有永久承宠之机会,如今我已是有夫之妇,和你结了这露水的因缘,真教我心中迷乱。但事已如此,只望你切勿将这件事泄露于人!”她那忧心忡忡的神情,令人觉得这真是合理之言。源氏公子郑重地向她保证,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图注 隔扇后的爱慕歌川丰国 源氏香之图·帚木 江户时代(约1844—1847年)
源氏公子来到纪伊守家暂住,他的俊美光华引得侍女们隔着纸隔扇偷看,并议论纷纷。在她们爱慕源氏的时候,源氏也在惦记这一家的后母空蝉,图为源氏侧耳倾听纸隔扇里面侍女们的谈话。趁着黑夜,他大胆地进入房间,向空蝉表诉衷肠,并与之发生了关系。
源氏公子正在想:“小君这事办得如何了?”他毕竟只是孩子,公子有些不放心,便横着身子,静候回音。哪知小君带来这么一个消息。公子只觉这女子冷酷无情,真是世间少有,便极度丧气,叹道:“我真是好羞耻啊!”一时默默无言。后来长叹数声,陷入沉思,吟道:
“不知帚木奇离相,
空作园原失路人。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小君将公子所吟的诗转告空蝉。空蝉也难以入睡,便答诗道:
“寄身伏屋荒原上,
虚幻原同帚木形。”
小君因见公子伤心的样子,也不肯去睡,只管在两边往来奔走。空蝉担心别人起疑,很是忧心。
图注 被拒绝的萧索 狩野永德 洛外名所游乐图屏风 安土桃山时代(16世纪后期)
源氏自命风流,广受爱慕和尊崇,却在空蝉处遭到拒绝,让他十分郁闷。眺望着庭中景色,感觉与他此刻的心情一样萧索。图中庭院的一角,绿树掩映中可以看到稀疏的樱花,颇有零落冷寂之感。
图注 好友倾谈 歌川丰国 源氏香之图 江户时代(约1844-1847年)
在宁静的雨夜,头中将翻看源氏的来往情书,对女子的优劣说得头头是道。这位头中将与源氏兴味相投,关系亲密,无论学问或游艺,两人都共同研习,其本事也不亚于源氏,是一位可亲近的朋友兼对手。图为源氏和他妻舅兼好友头中将一同在淑景舍值宿。
四人继续谈论世间的女子。
……
“更有一种人,选择的对象,不一定符合理想:只因当初一见倾心,两情难于舍弃,故而决意成全。这种男子真可谓忠厚之至,而被爱的女子,也定有可取之处,此亦可想而知。但纵观世间种种姻缘的配合,大多庸庸碌碌,很少见到出乎意外之美满姻缘。我等并无奢望,尚且不能称心如意;何况你们这些要求极高的人,什么样的女子才及格呢?
“有些女子,容貌不恶,正值青春,洁身自好,一尘不染;措辞温雅,字迹的墨色浓淡适宜。收信的男子被她弄得魂牵梦萦,于是再度写信去,希望见到她。等得直至心焦,好容易会面。隔着帘子,遥寄相思,但也只是稍稍听闻娇音而已。这种女子,最善于隐藏缺点。但在男子看来,却真是个窈窕淑女,就一味钟情,热烈求爱,却不知道其实是个轻薄女子!此是择偶的第一难关。
“主妇的职责之中,最主要的是忠实勤勉、为丈夫作贤内助。照这样看来,其人不必过分风雅;闲情逸趣之事,不懂亦无妨碍。但如果她一味重利,蓬首垢面,不修边幅,是一个毫无风趣的管家婆,只知柴米油盐等杂务,则又怎样?男子早出晚归,日间所闻,或国家大事,或私人细节,总想向人谈论,但岂可随便找人就发议论?他自然希望有个亲爱的妻子,情投意合,心领神会,深谈阔论。有时他满心都是可笑可泣之事,或者与自己无关而引人公愤之事,很想对妻子谈论。但这妻子木头木脑,对她说了又有什么用处。于是只得默默回思,独笑独叹。这时妻子便对他瞠目而视,大骇问道:‘您究竟怎么啦?’这种夫妇才真是天可怜见!
“与其如此,还不如找一个同孩子一般驯良的女子,由丈夫尽力教导,培养其美好品质。这种女子虽然不一定尽可信赖,但教养起来总有效果。和她相处之时,眼见其可爱的情状,唯觉所有缺陷,都可宽恕。但一旦丈夫远离,吩咐她要做之事,以及别离期间意外发生之事,无论玩乐还是正事,女子处理之时总不能别出心裁,不能妥帖,实在也属遗憾。这种不可信赖的缺陷,也是让人为难的。更有一种女子,平时冥顽不灵,毫无可爱之处,而遇到意外之事,倒会显示出高明手段,真是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