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序(如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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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公子来到嵯峨佛堂。他规定这里的佛事,每月十四日普贤讲,十五日阿弥陀讲,月底释迦讲。这是应有的,不必多说。此外他又增加了其他的佛事。佛堂装饰及各种法器,亦各有相应指示。直至月色当空,才从佛堂返回大堰邸。这时他想起了明石浦上的月夜。明石姬猜到他的心事,便乘机拿出那张作为纪念品的琴来,放在他面前。这时源氏公子心中无来由地感到凄怆,难以忍受,便弹奏一曲。琴弦的调子还同从前一样,并无改变。弹奏之时,从前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闪现。于是公子吟诗道:
“弦音不负当年誓,
始信恩情无绝时。”
明石姬答道:
“弦音誓不变,聊慰相思情。
一曲舒愁绪,松风带泣声。”
与源氏公子对答吟唱,并无不相称之处,明石姬为此感到十分欣幸。
❃第一回 桐壶❃
图1 《源氏物语绘卷·东屋二》局部图,描绘的是薰到三条浮舟家中拜访之时,乳母与弁之尼催促浮舟作答的情景。《东屋二》整幅图暗示出薰与浮舟两人之后的命运。
小皇子三岁那一年,皇上为其举行穿裙仪式,排场之宏大绝不亚于大皇子当年。内藏寮和纳殿的物资都被拿出来使用,仪式非常隆重。这也引起了世人种种非议。等到见到这小皇子容貌漂亮,仪态优雅,竟是个盖世无双的人儿,倒谁也不忍妒忌他了。见多识广的人见了这小皇子都感吃惊,瞠目而视,又不禁叹道:“这种神仙似的人也会降临到尘世间来!”
……
桐壶更衣本来是个花容月貌的美人儿,但这时已经芳容消减,心中百感交集,却没有力气说话,只剩得奄奄一息了。皇上看到此情此景,茫然失措,一面啼哭,一面反复陈叙前情。但是桐壶更衣已经不能答话,双目失神,四肢无力,昏昏沉沉地躺着。皇上十分狼狈,束手无策,只得匆匆走出,让左右准备辇车离开。但始终舍不得她,再走进桐壶更衣室中来,又不许她出宫了。他对桐壶更衣说:“我曾和你立下盟誓:大限到时,也得一起同行。想来你不会就这样舍我而去吧!”桐壶更衣也深感隆情,断断续续地吟道:
“面临大限悲长别,
留恋残生叹命穷。
早知今日……”
说到这里又已气息奄奄,想再说下去,却只觉痛苦不堪了。皇上想将她留住在此,亲自守视。但左右奏道:“那边祈祷今日就要开始,高僧都已请到,定于今日启忏……”他们催促皇上尽快动身。皇上没有办法,只得允许桐壶更衣出宫回娘家去。
图2 专宠的悲哀《源氏物语绘卷·宿木二》复原图(局部) 近代
深秋的一个傍晚,寒风乍起,顿感寒气侵肤。皇上追想往事,更觉伤心,便派韧负女官赴更衣家中问候。女官于明月高悬之夜登车前往。皇上则徘徊望月,缅怀前尘:往日每逢如此月夜,定有丝竹管弦之兴。那时这桐壶更衣有时弹琴,清音沁人肺腑;有时吟诗,婉转悠扬,迥非常人。她的音容笑貌,现在化成幻影,依稀仿佛地出现在眼前。但幻影纵使浓重,也抵不过一瞬间的现实呀!
韧负女官到达外家,车子一进门,只觉景象异常萧条。这处宅子原是寡妇居处,以前为了教养这珍爱的女儿,略加装饰,维持一定的体面。但现在这寡妇天天为了亡女悲伤,无心打理,因此庭院荒芜,花木凋零。再加上正值寒风萧瑟,更显得冷落凄凉。唯有一轮秋月,繁茂的杂草也无法遮住,只是明朗地照着。
女官在正殿南面下车。老夫人接见,一时悲从中来,哽咽得不能言语,好容易开口说道:“妾身苟延残喘,不过是薄命之人。承蒙圣眷,劳您冒霜犯露,驾临蓬门,让人不胜愧感!”说罢,泪下如雨。女官答道:“前日典侍到此,回宫奏明,论及这里光景,伤心惨目,让人肝肠断绝。我虽是个冥顽无知之人,今日看到此情此景,也觉得不胜悲戚!”她犹豫了一会儿,传达圣旨:“皇上说:‘当时我只以为是做梦,一直神魂颠倒。后来虽然安静下来,却无法让梦清醒,真是痛苦不堪。不知道怎样解除这种烦恼。拟请老夫人悄悄到此一行,不知可否?我又记挂小皇子,让他在哭泣之中度日,实在也太可怜。务请早日带他一起到此。’皇上说这番话时,断断续续,饮泣吞声;又担心旁人笑他软弱,不敢高声。神情让人看了实在难当。因此我不等他说完,便退出来了。”说罢,就将皇上的手书呈上,老夫人说:“流泪过多,双目昏花,今蒙宠赐信函,眼前顿增光辉。”便打开书信拜读:
“一直以为日月推迁,悲伤就会渐减,哪里知道历时越久,悲伤越增。真是无可奈何之事!小儿近来怎样?时时挂念。不能与老夫人共同抚养,深为憾事。今请视这孩子为亡人的遗念,偕同入宫。”
此外还写着种种详情。函末附诗一首:
“冷露凄风夜,深宫泪满襟。
遥怜荒渚上,小草太孤零。”
图注 繁华与悲凉 狩野永德 洛中洛外图屏风 安土桃山时代(16世纪后期)
女官受天皇派遣,来到桐壶更衣家中,向更衣的母亲表示问候。丧女之痛让更衣的母亲无心打理庭院,与京都的富丽繁华相比,显得十分冷落悲凉。图为平安时代京都的繁华景象。
女官答道:“并非胡言乱语,皇上也这样想。他说:‘我确是真心爱她,但又何必如此过分,以致使他人如此震惊?这就注定恩爱不能长久了。现在回想,我和她的盟约,原来竟是一段恶因缘!我一向未曾招人怨恨。但为了此人,却无端地招来许多怨恨,结果又被抛撇得形单影只,只落得个自慰乏术,人怨交加,竟成了一名愚夫笨伯。这或许也是前世冤孽吧。’他反复申述,眼中泪水始终不干。”
后来女官又含泪禀告道:“夜已很深。今晚之内必须回宫复奏。”便急忙准备动身回返,其时月色西沉,寒风拂面,顿生凄凉之感;草虫乱鸣,催人堕泪。女官对此情景,留恋着不忍马上离开,吟诗道:
“纵然伴着秋虫泣,
哭尽长宵泪未干。”
吟毕,还是不想登车离开。老夫人答诗,命女侍传告:
“哭声多似虫鸣处,
添得宫人泪万行。
这几句怨恨之词,亦请代为奏闻。”这次犒赏女官,不宜用风趣的礼物,老夫人便将已故桐壶更衣的遗物一套衣衫、几件梳具,赠与女官,留作纪念。这些东西仿佛是专为这种用途而遗留着的。
皇上反复观看《长恨歌》画册,觉得画中的杨贵妃,虽然由名家所绘,但笔力终有未逮,缺乏几分生趣。诗中说贵妃的面庞和眉毛有如“太液芙蓉未央柳”,比喻得虽然准确,唐朝的装束也固然端丽雅致,但是,每当回想起桐壶更衣的妩媚温柔,便觉得任何花鸟的颜色与声音都比不上。以前朝夕相处,总是说起“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互定盟誓,如今都变成了泡影。天命如此,遗恨无穷!秋夜的风啸虫鸣听在耳中,觉得尽是催人哀思。而弘徽殿女御很久不曾参谒帝居,偏偏却在这时玩赏月色,奏起丝竹管弦来。皇上听了,深为不快,觉得刺耳难闻。目睹皇上近日悲戚情状的殿上人和女官们,听到这奏乐之声,也都代为不平。弘徽殿女御的个性非常顽强冷酷,全不把皇上之苦放在心上,所以有此举动。正值月色西沉。皇上即景口占:
“欲望宫墙月,啼多泪眼昏。
遥怜荒邸里,哪得见光明!”
他想象桐壶更衣娘家的情状,挑尽残灯,长夜枯坐。又听见巡夜的右近卫官唱名,知道已经是丑时了。因恐长时枯坐过于惹人注目,便起身进内就寝,却难于入睡。第二天晨起之后,回想从前“珠帘锦帐不觉晓”之情景,不胜悲痛,就有些懒得处理朝政了。皇上不思饮食:早膳勉强举箸,应景而已;正式的御餐,更是早已废止。服侍御膳的人看到这种光景,都为之忧愁叹息。近身侍臣,无论男女,都很焦急,叹息道:“这真是没有办法呀!”他们私下议论:“皇上和桐壶更衣,一定有前世的宿缘。桐壶更衣在世之时,人人讥诮怨恨,皇上一概不顾。所有有关她的事,一味徇情,根本不讲道理。如今桐壶更衣已死,又是日日悲叹,不思朝政。这真是太荒唐了!”他们又引证唐玄宗等国外的例子,低声议论。
图注 小皇子之相 住吉具庆 源氏物语画帖江户时代(17世纪)
源氏伪装成右大弁的儿子,来到鸿胪馆让朝鲜相士看相。相士大为吃惊,认为他既有帝王之相,也有重臣之相。这份预言暗示了源氏的未来,即他将介于帝王与臣下之间的地位,具备半帝半臣的身份。图为鸿胪馆内相士为源氏相面,阶下众人议论纷纷,仿佛吃惊于相士对源氏未来的矛盾预测。
小皇子七岁那年开始读书,聪明颖悟,举世无双。皇上见他过分机敏,反而有些担心。他说:“现在应该不会有人怨恨他了吧。他母亲已死,就为这一点,大家也应该怜爱他。”皇上驾临弘徽殿的时候,经常带他同去,还让他走进帘内。这小皇子长得极为可爱,纵使赳赳武夫或仇人,一见他的姿态,也不得不面露微笑。因此弘徽殿女御也不愿再厌恶他了。弘徽殿女御除了大皇子以外,又生有两位皇女,但容貌都不及小皇子秀美。其他女御和更衣见了小皇子,也都毫不避嫌。人人都觉得:小小年纪就有这般风韵娴雅的姿态,真是个可亲而又必须谨慎对待的玩伴。规定学习的种种学问,不必一一复述,就是琴和笛,也都颇为精通,清音响彻云霄。这小皇子的多才多艺要是一一列举起来,简直让人不能相信。
这时朝鲜派使臣来朝觐,其中有一个高明的相士。皇上听到这个消息,很想召见这相士,让他为小皇子看相。但宇多天皇曾定下禁例:外国人不得进入皇宫。他只得悄悄地让小皇子到款待外宾的鸿胪馆去访问这名相士。一位官居右大弁的朝臣被任命为小皇子的保护人,皇上教小皇子装作右大弁的儿子,一起前往。相士一见小皇子的容貌,极为吃惊,几次侧过头仔细端详,非常诧异。后来对右大弁说道:“依公子的容貌来看,要成为一国之主,登至尊之位。如果真是如此,恐怕国家会发生变乱,要遭逢忧患。若是成为朝廷柱石,辅佐天下政治呢,又与他的容貌有几分不合。”右大弁原是个富有才艺的博学之士,与这相士一起高谈阔论,颇感畅快。两人吟诗作对,相互赠答。相士几天后就要告辞返国。他这次见到如此容貌不凡之人物,深感幸运;即将离别之际,又觉有些悲伤。他作了许多优美的诗文,赠与小皇子。小皇子也吟成可爱的诗篇,作为回报。相士读了小皇子的诗,极为赞赏,奉上种种珍贵礼品作为礼物。朝廷也重重赏赐了这位相士。这件事虽然秘而不宣,但世人早已传闻。太子的外祖父右大臣等听说这件事,担心皇上有改立太子之心,顿生疑心。
源氏公子作童子装束时,十分娇艳可爱,改装实在可惜。但到了十二岁时,照例一定要举行冠礼,改穿成人的装束。为了这一仪式,皇上亲自负责指挥。在例行的制度之外,又增加种种排场,规模十分宏大。从前皇太子的冠礼在紫宸殿举行,极为隆重;这次源氏公子的冠礼,也务求不能亚于那一次。各处宴会向来由内藏寮及谷仓院以公事处理。但皇上担心他们不够周到,因此特别颁布旨意,务必办得尽善尽美。在皇上居住的清凉殿东厢里,朝东摆放皇上的玉座,玉座前面设置加冠者源氏及加冠大臣的座位。
图注 加冠仪式 土佐光则 源氏物语画帖 江户时代(17世纪初)
桐壶帝对源氏的加冠仪式非常重视,要求其隆重程度不亚于皇太子那次。图中加冠仪式上,左下还留着总角的白衣少年就是源氏。少年装的源氏俊美无匹,被称为“光华公子”,改为成人装后,他出乎意料地愈发俊美可爱。
源氏公子在申时上殿去。他的头发梳成“总角”,左右分开,耳旁挽成双髻,十分娇艳可爱。现在要他改穿成人装束,真是可惜!剪发之事由大藏卿负责执行。将这样的青丝美发剪短,实在下不了手。这时皇上又想起他母亲桐壶更衣来。他想:如果桐壶更衣见此光景,不知有何感想。一阵心酸,几乎掉泪,好容易才隐忍下去。
源氏公子加冠结束后,前往休息室,换上成人装束,再走上殿来,向皇上拜谢。观者见此情景,无不赞叹。皇上看了,感慨更深,难于承受。过去的悲哀,近来虽有时得以忘怀,今日重又涌上心头。这次加冠,他非常担心,生怕源氏公子天真烂漫的风姿会由于改装而减色。哪里知道改装之后,愈发俊美可爱了。
源氏公子常受皇上宣召,不离身旁左右,总是无暇去妻子家里。他心中以为藤壶女御的美貌无双。他想:“要是我能和这样的一个人结婚多好。这才是世间少有的美人!”葵姬是左大臣的掌上明珠,也颇娇艳可爱,但总是与源氏公子性情不合。少年人的热情是专心一志的,源氏公子这秘密之爱真是苦不堪言。他加冠成人之后,不能再像童时那样穿堂入幕,只能在作乐之时,隔帘吹笛,和着帘内的琴声,借以传达爱慕之情。有时隐约听到帘内藤壶妃子的声音,聊觉安慰。因此,源氏公子一味住在宫中。大约每在宫中住五六日,才到左大臣宅邸住两三日,断断续续,不即不离。左大臣体谅他年纪还小,未免有些任性,并不怪罪,还是真心怜爱他。源氏公子和葵姬身边的女侍,都挑选世间少有的美人,又经常举行公子心爱的游艺,千方百计地逗他高兴。
宫中把以前桐壶更衣所住的淑景舍(即桐壶院)设为源氏公子的居所。以前服侍桐壶更衣的女侍,都未遣散,就叫她们服侍源氏公子。此外,桐壶更衣娘家的宅院,也由修理职、内匠寮奉旨改造。这里本来就有林木假山,风景十分优美;现在再扩充池塘,重兴土木,装点得非常美观。这就是源氏公子的二条院私邸。源氏公子想:“这个地方,让我和我所爱慕的人同住才好。”心中不免有些郁悒。
世人纷纷传说:“光华公子”这个名字,是那个朝鲜相士为了赞扬源氏公子的美貌给取的。
❃第二回 帚木❃
图1《源氏物语绘卷·铃虫二》局部图,描绘了中秋之夜的一场诗歌宴会,几个贵公子聚集在冷泉院的宅邸之中寻欢作乐。图中的中心人物就是源氏。
“光华公子源氏”(光源氏),只有这个名字是好听的:其实此人一生受世间讥评的缺陷甚多。尤其是那些好色的行为,他自己担心传于后世,得个轻佻浮薄之名,因而竭力掩饰,却偏偏众口流传。这真是人言可畏呢。
话虽如此,其实源氏公子处世也颇谨慎,凡事小心翼翼,并无耸人听闻的香艳事件。交野少将倘知道了,大概会笑他迂腐吧。
当源氏公子职位还是近卫中将的时候,经常在宫中服侍皇上,难得回左大臣宅邸。左大臣家的人都有些疑虑:莫非他另有新欢?其实源氏公子并不喜欢世间常见的一时冲动的色情;不幸却有一种癖好,偶尔发作起来,便违背本意,不顾后果,做出不该有的行为来。
梅雨连绵不绝,总不放晴;其时宫中正值斋戒,不宜出门,人人幽闭室内,以躲避不祥之事。源氏公子因此长居宫中。左大臣家盼待的日子既久,不免有些怨恨。但还是竭力备办各种服饰及珍贵物品,送入宫来。左大臣家的那位藏人少将,现已升任头中将,此人和源氏公子特别亲近,每遇游戏作乐之事,此人总是最可亲、最熟悉的对手。右大臣重视他,招他为婿,但他却是个好色之徒,不喜欢去正夫人家中,反而把自己家中的房间装饰得富丽无比。源氏公子每次前来,他就在此室中招待他;离开了,他也陪他同行,两人片刻不离。无论昼夜,无论学问或游艺,两人都共同研习。他的本事竟也不亚于源氏公子。无论到什么地方,一定一同偕往。这样,两人的关系自然非常亲爱,相互不拘礼节。心中所想,也无所不谈了。
图2 狩野永德 花鸟图押绘贴屏风安土桃山时代(16世纪后期)
图注 好友倾谈 歌川丰国 源氏香之图 江户时代(约1844-1847年)
在宁静的雨夜,头中将翻看源氏的来往情书,对女子的优劣说得头头是道。这位头中将与源氏兴味相投,关系亲密,无论学问或游艺,两人都共同研习,其本事也不亚于源氏,是一位可亲近的朋友兼对手。图为源氏和他妻舅兼好友头中将一同在淑景舍值宿。
四人继续谈论世间的女子。
……
“更有一种人,选择的对象,不一定符合理想:只因当初一见倾心,两情难于舍弃,故而决意成全。这种男子真可谓忠厚之至,而被爱的女子,也定有可取之处,此亦可想而知。但纵观世间种种姻缘的配合,大多庸庸碌碌,很少见到出乎意外之美满姻缘。我等并无奢望,尚且不能称心如意;何况你们这些要求极高的人,什么样的女子才及格呢?
“有些女子,容貌不恶,正值青春,洁身自好,一尘不染;措辞温雅,字迹的墨色浓淡适宜。收信的男子被她弄得魂牵梦萦,于是再度写信去,希望见到她。等得直至心焦,好容易会面。隔着帘子,遥寄相思,但也只是稍稍听闻娇音而已。这种女子,最善于隐藏缺点。但在男子看来,却真是个窈窕淑女,就一味钟情,热烈求爱,却不知道其实是个轻薄女子!此是择偶的第一难关。
“主妇的职责之中,最主要的是忠实勤勉、为丈夫作贤内助。照这样看来,其人不必过分风雅;闲情逸趣之事,不懂亦无妨碍。但如果她一味重利,蓬首垢面,不修边幅,是一个毫无风趣的管家婆,只知柴米油盐等杂务,则又怎样?男子早出晚归,日间所闻,或国家大事,或私人细节,总想向人谈论,但岂可随便找人就发议论?他自然希望有个亲爱的妻子,情投意合,心领神会,深谈阔论。有时他满心都是可笑可泣之事,或者与自己无关而引人公愤之事,很想对妻子谈论。但这妻子木头木脑,对她说了又有什么用处。于是只得默默回思,独笑独叹。这时妻子便对他瞠目而视,大骇问道:‘您究竟怎么啦?’这种夫妇才真是天可怜见!
“与其如此,还不如找一个同孩子一般驯良的女子,由丈夫尽力教导,培养其美好品质。这种女子虽然不一定尽可信赖,但教养起来总有效果。和她相处之时,眼见其可爱的情状,唯觉所有缺陷,都可宽恕。但一旦丈夫远离,吩咐她要做之事,以及别离期间意外发生之事,无论玩乐还是正事,女子处理之时总不能别出心裁,不能妥帖,实在也属遗憾。这种不可信赖的缺陷,也是让人为难的。更有一种女子,平时冥顽不灵,毫无可爱之处,而遇到意外之事,倒会显示出高明手段,真是意想不到。”
“当时我想:‘这个人如此顺从我,战战兢兢地防止失掉我的欢心。我如果惩戒她一番,恐吓一下,她嫉妒的脾气也许就会改去,不再啰嗦了。’实际上我确实忍无可忍了。于是又想:‘如果我向她提出:从此断交,如果她真心对我,一定可以改掉她的恶癖吧。’我就装出冷酷的模样来。她照例生起气来,满腹怨恨。我对她说:‘你如此固执己见,纵使宿缘如何深厚,也只得从此断交,永不再见;如果你情愿和我诀别,就只管吃你的无名之醋吧。但如果要做长久夫妻,那么纵使我有不是之处,你也应该略加忍耐,不可认真,只要你改去了你的嫉妒心,我便真心爱你。今后我自会升官晋爵,飞黄腾达。那时你作了家中的第一夫人,也不同凡响了。’我自以为这番话十分高明,便得意忘形,只管信口开河起来。哪知这女子微微一笑,回答道:‘你现在一事无成,身微名贱,要我耐心等待你的发迹,我绝无痛苦。但如果要我忍受你的薄幸,静候你的悔改,则日月悠长,希望渺茫,却是我最感到痛苦的!那么现在就是诀别之时了。’她的语气异常强硬。我不免愤怒起来,大声说了许多绝情的话。这女子却并不让步,拉过我的手,猛力咬了一下,竟咬伤了我一根手指,我大声叫痛,吓唬她道:‘我的身体受了伤残,以后不能交际,我的前程都被你断送了。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唯有入山削发为僧!那么今天就和你永别吧。’我握着受伤的手指走出去,临行吟道:
‘屈指年来相契日,
瑕疵岂止妒心深?
今后你不要再怨恨我吧。’那女子听了,哭了起来,答道:
‘胸中数尽无情恨,
此是与君撒手时。’
“虽然如此赠答,其实大家并不想分开,只是随后的一段时期,我不再寄信给她,只管在他处游荡。”
图注 忌妒的女子佚名 屏风画 明治时代(19世纪末)
“有一天,正值临时祭预演音乐的那天,夜深之时,雨雪纷飞。众人从宫中退出,各自回家。我左思右想,除了那女子之处,无处可去。在宫中借宿一宵,实在也太乏味:到另外那个装腔作势的女子那里去,又觉得不尽如人意。于是想起那个女子,不知道她后来作何感想,不妨前去探视。便掸掸衣袖,信步前往。到了她家门口,又蹑手蹑脚,不好意思进去。转念一想,这样的寒夜来访,大约可解除往日的怨恨了吧,便决心走入。一看,屋中灯火微明,熏笼上烘着些厚厚的日常衣服,帷屏高高拉起,仿佛正在专候某人。我觉得很舒服,心中得意起来。但她本人不在家中,只留几个女侍看家。她们告诉我:‘小姐今晚留在她父亲那里。’原来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她从未吟过香艳的诗歌,也没有写过情书,只是默默地幽闭在家。我觉得有些扫兴,心想:难道她是有意疏远我才表现得那样嫉妒么,但又无确实证据,也许是由于心情不快而胡乱猜测吧。向四周看去,替我准备的那些衣服,染色和手工都比以更加讲究,式样也比以前更让人称心。足见分手之后,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为我服务。现在她人虽不在家,却并非是要和我绝交的意思。这天晚上我最终没能见到她。但是后来我多次向她表明心迹,她并不疏远我,也不让我没处寻找。只管温和地对待我,从不使我难堪。有一次她说:‘你如果还像从前一样薄情,恐怕我无法忍受。但你若能改过自新,安分守己,我便和你相好。’我想:她虽然如此说,又怎会和我决绝,我再来惩治一下她吧。我不答复她今后改不改,只用盛气凌人的态度对付她。不料这女子极为悲伤,终于郁郁地死去了。我深深领悟,此类无心的戏弄,是千万不能做的!”
不久大家睡熟了。源氏公子试着打开纸隔扇上的钩子,觉得那面好像没有上钩。他悄悄地拉开纸隔扇,只见入口处立着帷屏,灯光昏暗,室中零乱地放着些柜子。他就从这些陈设之间走进室内,走到这女子入睡的地方,只见她独自睡着,身材小巧。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终于伸手拉开她盖着的衣服。这空蝉以为是她刚才叫的那个女侍中将回来了,却听见源氏公子说:“刚才你叫中将,我就是近卫中将,想来你知道我私下爱慕你的一片心吧……”空蝉吓了一大跳,不知怎样才好,怀疑自己着了梦魔,惊慌地叫了一声,用衣袖遮着脸,慌张得说不出话来。
源氏公子说:“太唐突了,你以为我这是轻浮浪子的一时冲动,倒也难怪。其实我私下倾慕你已历多年。常想和你吐露衷曲,却苦于没有任何机会。今夜幸得邂逅,因缘不浅。还望曲谅愚诚,赐予青睐!”说得婉转温柔,恐怕魔鬼听了也会软化,更何况他是个容貌秀丽、光彩焕发的美男子。那空蝉神魂恍惚,想大喊“这里来了陌生人”,怎么也喊不出口。只觉得心慌意乱,想起这件非礼之事,更是万分惊恐,喘着气低声说道:“你大概认错了人吧?”她那恹恹欲绝的神情,让人又是可怜,又是喜爱。源氏公子道:“并没有认错人,情之所钟,自然认识。请不要佯装不知。我绝不是一个轻薄少年,只是想向你谈谈我的心事。”这人身材小巧,公子便抱起她,向纸隔扇走去。恰巧这时,刚才她叫的那个女侍中将回来了。源氏公子叫道:“喂,喂!”这中将有些莫名其妙,暗中摸过来,只闻一阵阵的香气,直扑到她脸上,便知怕是源氏公子。中将大吃一惊,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完全说不出话来。她想:“要是别人,我便叫喊起来,把人抢回来。但这势必弄得尽人皆知,也不是办法。何况又是源氏公子。如何是好呢?”她心中犹豫难决,只管跟着走过来。源氏公子却行若无事,一直走回自己房间。拉上纸隔扇时,他对中将说:“天亮的时候你来接她吧!”
源氏公子看她可怜,照例用他那一套情话来安慰,想要感动她的心。空蝉却愈发痛苦了,她说:“我觉得这怕不是事实,竟是做梦。你看我出身卑贱,所以这样作践我,教我怎能不恨你?我是一个有夫之妇,身份既定,已是无可奈何的了。”她痛恨源氏公子的无理,说得他自觉有些惭愧。公子答道:“我年幼无知,不知什么叫做身份。你把我看做世间一般的轻薄少年,我很伤心。我从来不曾有过一味强求的行为,你素来一定也是知道的。今天与你见面,大概是前世的宿缘。你这样疏远我,我也不能怪你。今天的事,我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呢。”他一本正经地说了许多情话。但空蝉对这位盖世无双的美男子,却越发不愿亲近了。她想:“我不依从他,或许他会把我看做不解风情的蠢女。那我就扮成一个不值得恋爱的愚妇吧。”于是一直冷淡对他。空蝉这个人的性情,温柔中也带着几分刚强,好似一枝细竹,看似马上要折断的样子,却终于不断。此刻她心情愤慨,痛恨源氏公子的非礼,一味低声饮泣,模样煞是可怜。源氏公子虽然觉得对她不起,但是白白放过机会,又觉可惜。他看见空蝉始终不肯回心转意,便恨恨地说:“你为什么把我看做如此厌烦的人呢?请你想想:无意相逢,定有前生宿缘。你装作不解风情的样子,真教我痛苦万分。”空蝉答道:“我这不幸之人,如果在未嫁时和你相逢,结得露水姻缘,或许还可凭仗分外的自豪,希望与你有永久承宠之机会,如今我已是有夫之妇,和你结了这露水的因缘,真教我心中迷乱。但事已如此,只望你切勿将这件事泄露于人!”她那忧心忡忡的神情,令人觉得这真是合理之言。源氏公子郑重地向她保证,说了许多安慰的话。
图注 隔扇后的爱慕歌川丰国 源氏香之图·帚木 江户时代(约1844—1847年)
源氏公子来到纪伊守家暂住,他的俊美光华引得侍女们隔着纸隔扇偷看,并议论纷纷。在她们爱慕源氏的时候,源氏也在惦记这一家的后母空蝉,图为源氏侧耳倾听纸隔扇里面侍女们的谈话。趁着黑夜,他大胆地进入房间,向空蝉表诉衷肠,并与之发生了关系。
源氏公子正在想:“小君这事办得如何了?”他毕竟只是孩子,公子有些不放心,便横着身子,静候回音。哪知小君带来这么一个消息。公子只觉这女子冷酷无情,真是世间少有,便极度丧气,叹道:“我真是好羞耻啊!”一时默默无言。后来长叹数声,陷入沉思,吟道:
“不知帚木奇离相,
空作园原失路人。
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小君将公子所吟的诗转告空蝉。空蝉也难以入睡,便答诗道:
“寄身伏屋荒原上,
虚幻原同帚木形。”
小君因见公子伤心的样子,也不肯去睡,只管在两边往来奔走。空蝉担心别人起疑,很是忧心。
图注 被拒绝的萧索 狩野永德 洛外名所游乐图屏风 安土桃山时代(16世纪后期)
源氏自命风流,广受爱慕和尊崇,却在空蝉处遭到拒绝,让他十分郁闷。眺望着庭中景色,感觉与他此刻的心情一样萧索。图中庭院的一角,绿树掩映中可以看到稀疏的樱花,颇有零落冷寂之感。
❃第三回 空蝉❃
图1《源氏物语绘卷·竹河二》局部图,描绘了三月的一个春意盎然的黄昏,姬君姐妹在玉府中以樱花为赌注,玩围棋游戏的情景。
图2 下棋女子的不同姿态土佐光吉 源氏物语画帖·空蝉 安土桃山时代(16世纪)
源氏在空蝉弟弟小君的引领下,来到空蝉的住处。轩端荻的容颜明媚鲜妍,衣着随意不拘,其轻狂艳丽与空蝉的端庄淡雅相得益彰,使源氏颇感兴趣。图为源氏从门外窥看到空蝉与轩端荻下棋的情景。
座位旁点着灯火。源氏公子想:“靠着正屋中柱向西打横坐着的,就是我的意中人吧。”便仔细看了几眼。只见这人穿着一件深紫色的花绸衫,上面罩的衣服看不大清楚,面容纤细,身材小巧,姿态十分优雅。两手瘦削,不时藏进衣袖中。另一人向东而坐,正面向着公子这边,所以看得颇为清楚。这人穿着一件白色绢衫,上面随便地披着一件紫红色礼服,腰间束着红色裙带,裙带以上的胸脯完全露出,模样落拓不拘。肤色洁白可爱,体态圆润,身材修长,鬟髻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憨之态,姿色十分艳丽。她的头发虽不太长,却极为浓密,垂肩的部分柔顺可爱,竟是一个很可爱的美人儿。源氏公子很感兴趣地欣赏她,想道:“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做举世无双的宝贝!”又想:“要是能再稍稍稳重些就更好了。”
这女子看来颇有才气。围棋下毕,填空眼时,看来非常敏捷;一面伶俐地说着话,一面结束了棋局。空蝉的态度则十分沉静,对她说:“请等一下!这里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荻说:“唉呀,这一局我要输了!我且把这个角上数一数!”就屈指计算起来:“十,二十,三十,四十……”机敏迅速,仿佛天上的繁星也不怕数不完似的。只是品格有些不够端庄。空蝉就不一样:经常用袖掩口,不肯让人分明看到她的容貌。但仔细注视,也可以看到她的侧影。眼睛略微有些肿,鼻梁也不很挺,外观并不起眼,没有娇艳之色。就五官而言,这容貌简直是不美的。但姿态异常端严,比较起美艳的轩端荻来,更具深远的情趣,确有惹人心动之处。轩端荻秀美明媚,也是个可爱的人儿。她不时任情嬉笑,打趣撒娇,因此美艳之相更加引人注目,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源氏公子想:“这一定是一个轻狂的女子。”但在他的多情的心中,又不肯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过去见到的女子,大都冷静严肃,连容貌都不肯给人看一看,从来不曾见过女子不拘形迹的模样。
两人细谈昨夜之事,公子说:“你毕竟是个孩子,哪里找出这样的办法来!”又说起空蝉的狠心,怨恨不已,小君觉得对不起公子,默默无语。公子又说:“她对我这么痛恨,让我自己也厌烦我这个身体了。纵使她疏远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亲切些的回信来总是可以吧。我简直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对她的态度极为不满。但还是把拿来的那件单衫放在衣服底下,然后睡下了。他让小君睡在身旁,对他述说种种怨恨的活,最后板着脸说:“你这个人虽然不错,但你是那个负心人的弟弟,我怕不愿意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了自然十分害怕。公子躺了一会,总是不能入睡,便又起来,让小君拿过笔砚,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不像是有意赠人的模样:
“蝉衣一袭余香在,
睹物怀人亦可怜。”
第二天,小君来到中川的家中。他姐姐正在等他,见了他便痛骂一顿:“昨夜你真够荒唐!我好不容易才逃脱,但外人的怀疑终是难免的,真是可恶!公子怎么会差遣你这样的无知小儿?”小君无以为对。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心中都很痛苦,但这时也只得拿出那张字迹潦草的怀纸送上。空蝉虽有恼怒,还是接过来读了一遍,想道:“我脱下的那件单衫怎么办呢?早已穿旧了的。”觉得很难为情。她心绪不宁,只管胡思乱想起来。
轩端荻昨夜遇此意外,羞答答地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道,因此也无处倾诉,只得独自沉思。她看见小君走来,心中激动,却不是给她送信来的。但她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之举,只是她生性爱好风流,思来想去,未免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无情人的呢,虽然心如古井之水,此时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绝非一时的冲动。如果自己还是当年的未嫁之身,又当怎样?但如今早已追悔莫及了。心中十分痛苦,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一首:
“蝉衣凝露重,树密少人知。
似我衫常湿,愁思可告谁?”
❃第四回 夕颜❃
图注《源氏物语绘卷·竹河一》局部图,描绘了十四五岁的薰从玉鬘府门前经过时的情景,薰高洁的气质吸引了坐在府门之前的年轻女仆们的注意。
源氏公子坐在车里看着这条肮脏的大街上的景象,忽见乳母家隔壁有一户人家,新装着丝柏薄板条编成的板垣,板垣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挂的帘子也颇洁白,让人看了觉得很凉爽。从帘影之间可以看见室内有几位留着美丽的额发的女人,正在向这边窥望。这些女人不停走动,看上去个子都很高。源氏公子觉得很奇怪,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因为是微行出行,他的车马都很简陋,也没有让人在前开道,他想:“反正也没人知道我的身份。”就很自在。他坐在车中看过去,见那户人家的门也由薄板编成的,敞开着,室内很浅,是相当简陋的住房。他觉得颇为可怜,想起古人“人生到处即为家”的诗句。又想:琼楼玉宇,也还不是一样么?这里的板垣旁长着郁郁葱葱的蔓草,草中开着许多白花,露着笑颜。源氏公子独自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随从对他说:“这些白花叫夕颜。花的名字就像人的名字。这种花都是开在这些肮脏的墙根的。”这一带的确都是些简陋小屋,破破烂烂,东倒西歪,不能入目,这种花就开在这样屋子的旁边。源氏公子说:“可怜啊!这是薄命的花呀。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走到那户人家敞开的门里去,摘了一朵花。想不到从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里走出一个身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小女孩来,向随从招手。她手里握着一把香气扑鼻的白纸扇,说道:“请放在这上面呈上去吧。因为这花的枝条很软,不便用手拿的。”就把扇子交给他。正好这时惟光出来开门,随从就把盛着花的扇子交给惟光,由他呈献给源氏公子。
源氏公子想:“那么这把扇子大概是那些宫人用的。这首诗大约是平日操习熟练的得意之笔吧。”又想:“这些人的身份都不见得高贵。但特地赋诗相赠,用心却很可取,我不能就此丢开手。”他本来对这些事就很容易动心,便在一张怀纸上用一种陌生的笔迹写道:
“苍茫暮色蓬山隔,
遥望安知是夕颜?”
写好后,让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给送去。那家的女子从未见过源氏公子,但公子的容貌秀美,一看侧影便可推想而知,所以在扇上写诗送给他,过了一会等不到回音,正觉扫兴,忽然看见公子派了使者送诗来,大为高兴,大家就一起讨论该怎样答诗,踌躇不决。随从觉得很不耐烦,空手回去了。
源氏公子让人把车前的火把遮暗些,不要惹人注目,悄悄离开了乳母家。邻家的吊窗已经关上,窗缝里漏出几点灯光,比萤火还更幽暗,看了很是可怜。来到了目的地六条宅院里,看见树木花草与人不同,安排得优雅静谧。六条妃子品貌端秀,远非一般女子可比。公子一到此处,便把墙根夕颜的事忘怀了。第二天起身略迟,到了日上三竿,方始离开。他那风姿映着晨光,异常美丽,人们对他的称誉确是名副其实。归途中又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平日赴六条时,常常经过此地,却一向不曾留意。但扇上题诗这件小事,从此牵惹了公子的心,他想:“这里面住的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此后每次到六条去,往返经过这里时,必然留意一下。
图注 陋巷里的夕颜花歌川丰国 源氏香之图·夕颜 江户时代(约1844—1847年)
源氏在街巷的墙角看到孤芳自赏般开放的夕颜花,十分怜爱。图为侍从惟光为他摘取时,一扇门里出来的女童请求用纸扇盛放这脆弱的花朵。夕颜花,黄昏时悄然开放,清晨凋落,其短暂和脆弱之美,犹如美丽女子的命运。
有一天,朝雾弥漫,源氏公子被女侍催促起身,睡眼蒙眬,唉声叹气地要走出六条宅邸。女侍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将帷屏掀起,以便女主人目送。六条妃子抬起头来向外观看。源氏公子欣赏着庭中花草,徘徊不忍离去,风姿真是曼妙无比。他走到廊下,中将送着出来。这女侍身着一件淡紫色面子蓝色里子的罗裙,腰身纤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向她回顾,唤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欣赏她那温柔的风度和垂肩的黑发,觉得这真是个妙人,便随口占道:
“名花褪色终难弃,
爱煞朝颜欲折难!
怎样是好呢?”吟罢,拉住了中将的手。这个中将原是善于吟诗的,便答道:
“朝雾未晴催驾发,
莫非心不在名花?”
图注 “爱煞朝颜”的风流近卫豫乐院 花木真写 江户时代(17世纪)
源氏告别情人六条妃子,欣赏着送行的侍女中将君那温柔的风度和垂肩的黑发。“名花难弃,爱煞朝颜”的风流,是当时的风气使然。朝颜即牵牛花,以其平凡喻指侍女中将君,又以其盛开时的短暂,喻指平安时代贵族的风流之短暂。
她措词工整,且将公子的诗意巧妙地推在女主人身上。这时有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童,像是为这场面特设的人物,分花拂柳地走进朝雾之中,听凭露水染湿衣裾,摘了一朵朝颜花,回来呈给源氏公子,这幅情景简直可以入画。纵使是偶尔拜见一面的人,对源氏公子的容貌无不倾心。不解情趣的山野之人,休息时也会选择动人的花木荫下。同理,凡是见过源氏公子风采的人,都衡量各人身份,想让自己的爱女替公子服务。或者,家有姿色不错的妹妹的人,也都想把妹妹送到公子身边来当女侍,也不觉得身份卑贱。何况这位中将,今日得蒙公子亲口赠诗,目睹公子温柔风姿,只要是稍有情趣的女子,怎么会轻易错过呢?她很担心公子不肯经常光临呢。这件事暂且不提。
图注 隐秘的幽会 佚名 信贵山缘起绘卷 平安时代(12世纪)
为了不引人非议,源氏微服简行,带着几个随从偷偷地与夕颜幽会,并且像狐狸般隐藏踪迹。这种隐秘如偷窃般的行径让源氏十分着迷。图为平安时代贵族带着随从微服出行的情形,前方持扇者显露的优雅,表示了他贵族的身份。
那女子也觉得有些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破晓时公子离开时,也叫人查看他的去向,找寻他的住处。但公子行踪诡秘,总不给她抓住任何线索。虽然如此辛苦,但公子对她总是眷恋不舍,非经常见面不可。纵使有时反省,觉得此是不应有的轻率行为,暗自悔恨,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屡屡前去幽会。关于男女之事,纵使谨严之人,有时也会迷失。源氏公子虽一向谨慎,不作受人讥讽之事,但这次奇怪之极:早晨分手才不久,便已想念不已;晚间会面之前,一早就焦灼不堪。一面心中又强自镇定,以为这不过是一时着魔,并非真心相爱。他想:“这个人风度异常温柔,缺少稳重之趣,更具活泼之态,却又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女。出身也不怎么高贵。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能如此牵惹我心呢?”反复思虑,自己也觉得难以明白。他非常小心:穿上一身简陋的便服,模样完全改变,连面孔也尽量遮蔽,不让人看清。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出入这人家,竟如旧小说中的狐狸精。因此夕颜心中起疑,不免恐惧悲叹。但他那优越的品貌,纵使暗中摸索,也可觉察分明。夕颜想道:“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多半是邻家那个好色鬼带来的吧。”她怀疑那个惟光。惟光却故作不知,仿佛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件事,照旧兴高采烈地在此进进出出。夕颜真是莫名其妙,只得暗自反复思量,其间的烦闷与一般的恋爱是不一样的。
源氏公子也在思虑:“这女子假装对我如此信任,使我解除心防,如果有朝一日乘我不备,悄悄地逃走了,叫我到哪里去寻她呢?况且这里原是暂住,哪一天迁居到别处,我也不得而知。”万一找不到她,倘能就此放手,当做一场春梦,原是一件好事。但是源氏公子不肯就此罢休。有时顾虑流言,不便前去幽会,孤衾独寝之夜,他总是提心吊胆,痛苦不堪,深怕这女子于这夜里就逃走了。
图注 幽会的月色 歌川广重 玉川秋月 江户时代(19世纪初)
夕颜的住所附近白天是嘈杂的市井,夜晚则是虫鸣唧唧的月夜。画面中月色皎洁,行舟垂钓的人们寂寂无声,让人感受到月夜的恬静。幽会之余,源氏欣赏着迥异于宫中的月色,感觉身边的夕颜异常可爱。
天色已近黎明,雄鸡尚未晨啼;只听得几个山僧之类的老人诵经之声,他们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想到他们起伏跪拜,极为辛苦,让人怜惜。源氏公子自问:“人世无常,有如朝露;又何必这样贪婪地为自己祈祷呢?”正在想时,听见“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的跪拜之声。公子非常感动,对夕颜说:“你听!这些老人不但为此生,又为来生修行呢!”便占道:
“请君效此优婆塞,
莫忘来生誓愿深。”
长生殿的故事不太吉祥,所以不用“比翼鸟”的典故,而发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是多么语重心长啊!夕颜答道:
“此身不积前生福,
怎敢希求后世缘?”
这样的答诗实在让人有些不快呢。月亮即将西沉,夕颜不愿突然到不可确知的地方,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反复劝导,催促她快些动身。这时月亮忽然隐入云中,天色微明,景色迷人。源氏公子如往常一样想赶在天色大亮之前上路,便轻轻地将夕颜抱上车子,命右近同车,匆匆离开。
不久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前,随从唤守院人开门。只见三径就荒,蔓草过肩,古木阴森,昏暗不可名状。晨雾弥漫,侵入车帘,将衣袂润湿。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我从未有过这种经验,这景象真让人心寒啊!正是:
戴月披星事,我今阅历初。
古来游冶客,亦解此情无?
你可曾有过这种经验?”夕颜含羞吟道:
“落月随山隐,山名不可知。
会当穷碧落,蓦地隐芳姿。
我有些害怕呢。”源氏公子觉得周围景象凄凉可怕,推想这大概是向来和许多人聚居之故,这样的变化倒也有趣。车子驱入院内,停在西厢,解下牛来,把车辕放在栏干上。
池塘上覆着杂乱的水草,很是可怕。不远的屋子里似乎有人居住,但相隔甚远。源氏公子说:“这地方全无人迹,阴风阵阵。但是纵使有鬼,怕对我也无可奈何吧。”这时他的脸还是隐蔽着。夕颜似乎微有怨恨。源氏公子想:“已经如此亲昵,还要遮掩真面目,确是有些不合情理。”便吟道:
“夕颜带露开颜笑,
只为当时邂逅缘。
这是那天你写在扇子上送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之句,现在我要露出真面目了,你看如何?”夕颜向他看了一眼,低声答道:
“当时漫道容光艳,
只为黄昏看不清。”
虽是诗句并不上佳,但源氏公子也觉得有趣。这时他与夕颜畅叙衷曲,再无隐饰,其风姿之优美,真是举世无双,再和这环境一对比,竟生出几分乖戾之感。他对夕颜说:“你一向对我有所隐瞒,我很不快,所以也不让你见真面目。现在我已经向你公开,你总该把姓名告诉我了。总是这样,让人纳闷呢。”夕颜答道:“我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这尚未完全融洽的模样倒显得格外娇艳。源氏公子说:“这真是无可奈何了!原是我自己作的榜样,也怪不得你。”两人有时互相埋怨,有时又互述衷情,这样度过了这一天。
源氏公子听到弦声,便想象宫中的情景:“此刻巡夜的人大概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大概正在这时。”照此推想,夜还没深。他回到房间里,暗中摸索一下,夕颜仍旧躺着,右近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你怎么啦?不要这么胆小!这种荒野地方,可能会有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出来吓人,但是我在这里,你不要怕!”说着,便用力把右近拉起来。右近说:“太可怕了。我心里觉得很不舒服,所以伏在地上。小姐不知怎么样了?”公子说:“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伸手把夕颜抚摸一下,仿佛气息都没了;再摇动一上她的身体,但觉四肢松懈,全无自主之力。源氏公子想:“她真是个孩子啊,大概被妖魔迷住了吧。”此时束手无策,心中焦灼万状。那个禁卫武士拿来纸烛。右近已经吓得动弹不得。源氏公子拉过旁边的帷屏,遮住夕颜的身体,对武士说:“把纸烛再拿过来些!”但武士遵守规矩,不敢向前,在门槛边就站住了。源氏公子说:“再拿过来些!守规矩也要看看情况!”拿过纸烛一照,隐约见到梦中那个美女就坐在夕颜枕边。一下便消失了。
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事,只在小说中读过,现在竟亲眼看到,真是太可怕了。要紧的是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了?”心中纷乱如麻,几乎连自己的安危也忘记了。他躺到夕颜身旁,连声呼唤。怎知夕颜的身体渐渐冷却,已断气了!这时公子吓得说不出话,不知怎样才好。旁边并无一个可以商议的人。若有一个能驱除恶魔的法师,这时正可用上。但哪里有法师呢?他自己虽然逞强,毕竟年纪不大,阅历不多,眼看夕颜暴死,心中悲痛万分,却全无办法,只得紧紧抱住她,叫她:“我的爱人,你快活过来吧!不要叫我悲痛啊!”但夕颜的身体已经冷却,渐渐不成人样了。右近早已吓昏过去,这时突然醒过来,便号啕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就振作起精神,对右近说:“现在虽然好像断气了,但是不会就此死去的。夜里哭声会惊动人,你安静些吧。”他制止了右近哭泣。但这件事太突然了,他自己也茫然不知应对。
图注 凄惨处境 佚名 信贵山缘起绘卷 平安时代(12世纪)
夜风吹动松林,发出凄惨的怪声。让因为夕颜意外身亡而惊慌失措的源氏更觉恐惧,深感这是自己在色情上的过错导致的报应。图中荒凉的郊野、零落的松树以及弥漫的雾色,整体上显露出一种凄凉的氛围,仿佛源氏此刻的处境。
这时源氏公子心情纠结,十分痛苦,又想起要走荒山夜路,恐怕遭遇危险,心中一时犹豫不决。但不去又无法排遣心中的悲哀,他想:“这时若再不见一见遗骸,今后哪一世才能再见呢?”便不顾危险,带了惟光和那个随从,出门而去。
走到贺茂川畔时,月亮已经升上来,前面的火把暗淡无光。再遥望鸟边野方面,景象异常凄凉。但今夜公子因有心事,并不觉得可怕;一路上只是胡思乱想,好容易赶到东山。这冷寂的空山中有一所小屋,屋旁建着一座佛堂,老尼姑在此修行,度过凄凉的余生!佛前的灯火从屋内漏出微光,小屋里有一个女人正在哀哀哭泣。外室里坐着两三位法师,有时谈话,有时放低声音念佛。山中寺院的初夜诵经都已结束,四周静寂无声。唯有清水寺那边还望得见许多灯光,参拜者还很多。这老尼姑有一个儿子,也已出家修行,成为高僧,这时正用悲戚之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听了,悲从中来,泪如雨下。走进室内,只见右近背对着灯火,与夕颜的遗骸隔着屏风,俯伏在地悲泣。源氏公子推想她心情如何哀伤!夕颜的遗骸并不让人害怕,依然非常可爱,较之生前毫无变化。源氏公子握住她的手说:“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你我两人前生结下怎样一段宿缘,今生的欢会之期如此短暂,而我对你却又如此倾心?你匆匆舍我而去,留我孤单在这世上,悲恸无穷,真是太残酷了!”他号啕大哭,不能自已。众僧不认识这是何人,只觉非常感动,大家陪着流泪。
图注 伊势物语图纸笺·祓禊图
二条院内的人也都担心公子,大家狼狈不堪,坐立不安,宫中不断派来问病的使者,穿梭似的来往不绝。源氏公子听说父皇如此为他操心,更加觉得惶恐,只得勉强振作。左大臣也非常关切,每日到二条院来问病,照顾得无微不至。大约是各方眷顾周到的缘故,公子重病了二十几天,渐渐康复,也没有留下什么毛病。到了满三十天的时候,公子已经起床,禁忌也已解除,知道父皇为自己忧心,便在这天入宫拜见,又到宫中值宿处淑景舍略加休息。回邸时左大臣用自己的车子送回,并详细叮嘱病后种种注意事项。源氏公子觉得仿佛如梦初醒,好像竟重生在一个新世界里了。到了九月二十日,身体已经痊愈,面容虽然消瘦了许多,风姿却反而更加艳丽了。他还是经常陷入沉思,有时呜咽哭泣。看见的人不禁觉得诧异,有的说:“莫非鬼魂附体了?”
有一个幽静的傍晚,源氏公子叫右近坐到身边,和她谈话。他说:“我到现在还觉得惊奇:为什么她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呢?纵使真像她自己所说,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但我如此爱她,她却不体谅我的真心,始终和我存着隔膜,这真叫我伤心啊!”右近答道:“她并不想隐瞒到底,总以为以后会有机会将真实姓名奉告给您。只因你俩相逢之时便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奇怪姻缘,她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猜想您之所以隐名,大概是为了身份高贵,名誉攸关之故,您也并非真心爱她,不过是逢场作戏。她很伤心,所以也对您隐瞒不说。”源氏公子说:“互相欺瞒,本是无聊。但我的隐瞒,不是出于本心。只因这种世人所不许的偷情行为,我一向不曾做过。首先是父皇有过训诫;此外又对各方面有种种顾忌。偶尔略有戏言,即被人们四处夸张传扬,肆意批评,因此我平日小心翼翼,不敢胡言妄为。哪知那天傍晚,只为一朵夕颜花,对那人一见倾心,结下这不解之缘,现在想来,这可不正是恩爱不能长久的兆头,多么可悲呀!可再想想,又觉得真是可恨:既然姻缘如此短促,又何必倾心相爱?现在已无隐瞒的必要,你不妨详细告诉我吧。七七之内,我要让人描绘佛像送到寺中供养,为死者祝福。若不知姓名,则念佛诵经之时,心中对谁回向呢?”
图1 夕颜的隐秘 狩野永德 洛外名所游乐图屏风 安土桃山时代(16世纪后期)
侍女右近将夕颜避居五条陋巷的隐情和盘托出,证实了源氏的猜测:夕颜就是头中将那位失踪的恋人。图中楼台庭院、松林的景观,显露出一种静谧的氛围,而弥漫的雾霭就仿佛夕颜的往事般透着隐秘的味道。
这时暮色沉沉,天色渐黑。阶前乱草,昏黄欲萎。四壁传来虫声,满庭的红叶,艳丽得仿佛锦画。右近环顾四周,觉得自身忽然处此境中,真是出乎意外。再回想夕颜五条的陋屋,不免难过。竹林中有几只鸽子,咕噜之声粗鲁刺耳。源氏公子听了,想起那天和夕颜在某院夜宿时,夕颜听到这种鸟声非常害怕的模样,觉得很可怜惜,他对右近说:“她究竟几岁了?这个人和一般人不同,身体异常纤弱,所以不能长寿。”右近答道:“十九岁吧。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抛开我早早死去,小姐的父亲中将大人可怜我,把我留在小姐身边,两人形影不离,一起长大。现在小姐已死,我怎么还活在这世间呢?后悔不该与她过分亲近,教这场分别这般痛苦。这位柔弱的小姐,可是多年来和我相依为命的主人呐。”源氏公子说:“柔弱的气质,就女子而言是可爱的。自作聪明、不信人言的人,才让人不快。我自己生性柔弱,没有决断,所以喜欢柔弱的人。这种人虽然容易受到男子欺骗,但是本性谦恭,善于体贴丈夫,所以讨人喜欢。如果能正确地加以教养,正是最可爱的性格。”右近说:“公子喜欢这种性格,小姐正是最适合的人物,可惜短命而死。”说罢又掩面而泣。
图2 体面的法事 狩野永德 洛外名所游乐图屏风 安土桃山时代(16世纪后期)
夕颜的法事虽然是秘密举行,但是源氏备办得十分体面,念佛、诵经、书写法事祈愿文等都安排得很周到。图为嵯峨的释迦堂,与源氏举行法事的比壑山法华堂同为寺院法堂。
天色晦冥,寒风袭人,源氏公子满腹愁思,仰望天色,独自吟道:
“闲云倘是尸灰化,
遥望暮天亦可亲。”
右近不能作答,只想:“这时小姐若能随伴公子身旁……”想到这里,不由哀思满胸。源氏公子现在想起五条地方那刺耳的砧声,也觉得异常可爱,信口吟诵“八月九月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的诗句,便睡下了。
却说伊豫介家的那个小君,有时也去拜谒源氏公子,但公子不再像从前那样托他带书信回去,因此空蝉想公子大概怨她无情,与她决绝了,不免有些怅惘,这时听说公子患病,自然也有些忧虑。又因不久即将随丈夫离开京城赴任地伊豫国,心中更觉寂寞。她想试探公子是否已经将她遗忘,便写了一封信去,信中说:“听闻玉体违和,心窃记挂,但不敢出口。
我不通音君不问,
悠悠岁月使人悲。
古诗云:‘此身生意尽’,确实如此呀。”源氏公子接到来信,很是珍爱。他对这人还是眷恋不忘。便回信道:“叹‘此身生意尽’者,应是何人?
已知浮世如蝉蜕,
忽接来书命又存。
世事真是变幻无常!”他久病新愈,手指颤抖,只是随便挥写,但笔迹反而更加秀美可爱。空蝉看到公子至今不忘那“蝉蜕”,觉得很对不起他,又觉得比喻得很有趣。她喜爱这种富有情味的通信,却不愿和他直接会面。她只希望能维持着冷淡矜持的风度,却又不被公子看做不解情趣的蠢妇。
❃第五回 紫儿❃
图1《源氏物语绘卷·竹河二》局部图,描绘的是仲春时节的一个黄昏,玉鬘府中樱花盛开,侍女们正坐于庭间观花嬉戏。
春天白日很长,源氏公子闲来无事,便乘暮色沉沉之时,走到坡下那所屋宇的茅垣旁边。他叫其他随从都回寺里去。只带着惟光一人。向屋内窥看一下,正好看见向西的房间里供着佛像,一个修行的尼姑卷起帘子,正在佛前供花。后来她靠着室内的柱子坐下,把佛经放在矮几上,辛苦地念起经来。看她的模样,实在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她的年纪约有四十左右,肤色白皙,仪态高贵,身体虽瘦,但面庞饱满,眉清目秀。头发虽已剪短,反比长发美丽得多,源氏公子看了觉得很愉快。尼姑身旁有两个容貌清秀的中年女侍,又有几个女孩走进走出,正在玩耍。其中有一个女孩,大约十岁光景,白色衬衣上罩着一件棣棠色外衣,正向这边跑来。这女孩的模样,和以前看到的许多孩子完全不同,极其可爱,设想长大以后,定是一个绝色美人。她扇形的头发披在肩上,随着脚步来回摆动。
她由于哭泣,脸都揉红了。她走到尼姑面前,尼姑抬起头来,问道:“你怎么了?和别的孩子吵架了吗?”两人的相貌略有相似之处。源氏公子想:“难道是这尼姑的女儿?”只见这女孩诉说道:“犬君把小麻雀放走了,我本来好好地关在熏笼里的。”说时显出很可惜的模样。旁边一个女侍道:“这个粗手粗脚的丫头,又是她闯祸,真该骂她一顿。真可惜呢!那只小麻雀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近来越养越可爱。可不要被乌鸦看见才好。”说着便走出去。她的头发又黑又长,体态十分轻盈。人们称她“少纳言乳母”,大概是这女孩的保姆。尼姑说:“唉!不懂事的孩子!只管说这些无聊的话!我这条性命有今天就没有明天,你全然不顾,只知道玩麻雀。玩弄生物是有罪的,我不是经常对你说的吗?”接着又对她说:“过来这里!”那女孩便在尼姑身边坐下。女孩的容貌非常可爱,眉梢流露出清秀之气,额如敷粉,披在脑后的短发秀美动人。源氏公子想道:“这个人长大以后,将是多么娇艳啊!”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继而又想:“原来这孩子的容貌,非常肖似我所爱慕的那人,所以如此才让我动心。”想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图2 初见 歌川丰国 源氏香之图·若紫 江户时代(约1844—1847年)
图为在暮色昏沉的春日傍晚时分,源氏公子窥见山寺坡下的屋宇里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孩,正为所养的麻雀飞走而哭泣。她的容颜非常肖似他所爱慕的藤壶妃子,让他不禁潸然泪下。
那女侍觉得相形见绌,不敢再回话了。可是终于答道:“请问公子想见何人,还请指示。”源氏公子说:“今日之事,过分唐突,也难怪你如此惊诧。须知:
自窥细草芳姿后,
游子青衫泪不干。
可否通报一声?”女侍答道:“公子明知这里并无可接受此诗之人,叫我向谁通报呢?”公子说:“我呈此诗,自有其理,还请谅解!”女侍不得已,为他通报了。老尼姑想:“这源氏公子真是个风流种子。难道他以为我家这孩子已经知情懂事了吗?但是那‘细草’之句他怎么会知道呢?”她怀着种种疑虑,心情纷乱。但不答诗总是失礼的,便吟道:
“游人一夜青衫湿,
怎比山人衲裰寒?
我的眼泪永远不会干呢。”
女侍便将答诗转达给源氏公子。公子说:“如此辗转传言通问,我颇感不惯。不如乘此良机,拜见一面,郑重申诉。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此时京中派人来接,祝贺公子痊愈。宫中的使者也赶到了。僧都备办了俗世中罕见的果品,又罗致种种珍品,为公子饯行。他说:“贫僧曾立下誓愿,今年不出此山,故此不能远送。这次匆匆拜见,反而徒增离思。”便向公子敬酒。公子答道:“这里山水秀美,使我眷恋不舍。只因父皇挂念,心中惶恐,不得不早日归去。山樱未谢之时,我当再前来拜访。
归告宫人山景好,
樱花未落约重游。”
这时公子仪态优雅,声音也异常清朗,使观者目眩神往。僧都答诗道:
“专心盼待优昙华,
山野樱花不足观。”
源氏公子笑道:“这花是难得开的,大概不容易盼待吧。”老僧接受了源氏公子赏赐的杯子,仰望着公子吟道:
“松下岩扉今始启,
平生初度识英姿。”
这老僧赠给公子一件金刚杵,作为护身之用。僧都则奉赠公子一串金刚子数珠,是圣德太子从百济国取得的,装在一只百济来的中国盒子里,盒外套着镂空花纹袋子,结着五叶松枝。又赠给种种药品,装在绀色的琉璃瓶中,结着藤花枝和樱花枝,都是些与僧都身份相称的礼物。
源氏公子派人到京中取来各种物品,自老僧以至诵经法师,各有赏赐。连当地一切仆夫都收到公子的布施。正在准备回驾时,僧都走入内室,将源氏公子昨夜委托之事详细告知老尼姑。老尼姑说:“无论如何,眼下不宜草草答复。就算公子真有此意,也要过四五年再作道理。”僧都如实转告,公子郁郁不乐,便派僧都身边的侍童送诗给老尼姑:
“昨宵隐约窥花貌,
今日游云不忍归。”
老尼姑答诗云:
“怜花是否真心语?
且看游云幻变无。”
趣致高雅,却故作随意之笔。
图1 拜别僧都 佚名 源氏若紫北山图 室町时代(约14—16世纪)
俊美优雅的源氏向僧都拜别,他的风姿令僧都折服,寺中尼姑及紫儿等也都留恋不已。但僧都向老尼姑转达源氏欲收养紫儿的愿望时,还是被拒绝了。图为源氏与僧都依依惜别的场景。
图2 执著的收养愿望 上村松园 雪月花(局部) 明治时代(1937年)
对于樱花般娇美的紫儿,源氏一直没有放弃收养的念头,频繁地向抚养紫儿的老尼姑表白收养之念。然而老尼姑担忧他只是一时的心思,不能长久,故而一再拒绝。图中仰头观看樱花的女孩,有如紫儿般娇美天真。
却说那藤壶妃子身患微恙,暂时出宫回三条娘家休养。源氏公子见父皇为此忧愁叹息,心中不安。但又想乘此良机,与藤壶妃子相会。他因此神思恍惚,各处都无心去访。无论在宫中或在二条院私邱,总是昼间闷闷不乐,夜间则再三催促王女官,要她代为想法。王女官用尽千方百计,竟不顾一切地把两人拉拢成事。这次幽会真同做梦一样,心情好生凄楚!
藤壶妃子回想那桩伤心之事,觉得抱恨终身,早已决心不再犯错;岂料如今又有此厄难,回想起来,真是好不愁闷!但此人生性温柔腼腆。虽然伤心,但高贵之相终非常人可比。源氏公子想:“这人身上为什么就毫无缺陷呢?”他觉得这一点反而让人难以忍受了。两人纵然相逢,仓促之间岂能畅谈?唯愿永远同宿于这夜晚之中。但春宵苦短,转眼已近黎明。依依惜别,真有“相见争如不见”之感。公子吟道:
“相逢即别梦难继,
但愿融身入梦中。”
藤壶妃子看见他饮泣吞声的样子,深为感动,便答诗云:
“纵使梦长终不醒,
声名狼藉令人忧。”
她那忧心悄悄之状,实在引人同情,让人怜惜。这时王女官已送来公子的衣服,再三催着他回去了。
图注 毫无瑕疵的优雅 上村松园 雪月花(局部) 明治时代(1937年)
在源氏眼中,藤壶妃子如同图中卷帘女子般姿态优雅,毫无一点瑕疵。他炙热的追求让身为母后的藤壶妃子也沉溺其间,两厢好合。迷失于这悖逆爱恋中的藤壶妃子,虽背负着恐为人知的担忧和悔恨,但高贵之相终非常人可比。
这时只听邻室传来说话的声音:“外婆,前些日子到寺里来的那个源氏公子来了!您为什么不去见他?”众女侍有些发窘,急忙阻止她:“安静些儿!”紫儿却说:“咦?外婆说过的:‘见了源氏公子,病就好起来了。’所以我告诉她呀!”她这样说,自以为学会了一句聪明话。源氏公子听了觉得很有意思,但恐众女侍不好意思,只装作没听见。他郑重地说了一番问候的话,便即告辞。心想:“她果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以后尽可以好好地教养起来。”
第二天,源氏公子写了一封恳切的信去。照例附着一张打结的小纸条,上面写道:
“自闻雏鹤清音唳,
苇里行舟进退难。
我所思的只此一人而已。”他故意模仿孩子的笔迹,却颇富意趣。众女侍说:“这可正好给姑娘当习字帖呢。”少纳言乳母代为回信道:“承蒙慰问,不胜感激。师姑病势沉重,安危难测,现已迁居山寺。眷顾之恩,恐怕只能来世再报了!”源氏公子看了回信后不胜惆怅。
图注 根通紫草近卫豫乐院 花木真写 江户时代(17世纪)
这时紫儿为怀念外祖母,正倒在床上哭泣。陪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一个穿官袍的人来了。怕是你爸爸呢。”紫儿就走出去看。她叫着乳母问道:“少纳言妈妈!穿官袍的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吗?”她一边问,一边走到乳母身边,声音非常可爱。源氏公子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我也不是外人。来,到这里来!”紫儿听出这就是上次来的那个源氏公子。她认错了人,很难为情,便依偎到乳母身边,说:“走吧,我想睡觉。”源氏公子说:“你不要再躲避我了。就在我膝上睡吧。来,走近来些!”少纳言乳母说:“您看,真是一点也不懂事。”便将这小姑娘推到源氏公子身边。但紫儿只是呆呆地隔着帷屏坐着。源氏公子把手伸进帷屏,抚摸她的头发。那长发披在柔软的衣服上,感觉异常美好。他便握住了她的手。紫姬看见这个不认识的人如此亲近她,有些畏缩,又对乳母说:“我想睡觉去呀!”用力把身子缩进去。源氏公子便乘势钻进帷屏里来,一面说:“现在我就是爱护你的人了,你不要厌烦我!”少纳言乳母困窘地说:“啊呀,这太不像样了!您无论对她怎样说,都没有用的啊。”源氏公子对乳母说:“像她这样年幼的人,我还能把她怎样呢?只是想表白我的一片真心。”
图注 初次关爱 土佐光则 源氏物语画帖 江户时代(17世纪初)
源氏公子温柔的表白和亲近,让天真幼稚的紫儿对他有些畏缩,只困倦地想睡。源氏公子将她抱入寝帐的行为让众人感觉怪异、担心,却不过是哄小孩入睡一样的温存。图为紫儿以源氏公子膝盖为枕而眠的场景。
天上下起雪来,风也变得猛烈,夜色十分凄凉。源氏公子说:“如此荒凉寂寞的地方,让她怎样住得下去!”说着,流下泪来,竟不忍抛舍她离去,他对女侍们说:“把窗子关起来!今晚天气可怕,让我也来值夜吧。大家都到这来陪伴姑娘!”便像熟人一般抱了这小姑娘走进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女侍看了都发起呆来,觉得这简直是意想不到的怪事!特别是那个少纳言乳母,她觉得情形不对,非常担心。但又不好声张,唯有唉声叹气。这小姑娘心里十分害怕,不知怎样才好,浑身发抖,柔嫩的肌肤有些发凉。源氏公子看到这样子,觉得也颇可爱。他紧紧地抱住这个仅穿一件夹衫的小姑娘,自己心中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便温柔地对她说:“你到我那里去住吧。我那里有许多美丽的图画和玩偶。”他讲的都是孩子们爱听的话,态度非常温存。因此紫儿渐渐地不感到害怕了;但是总觉得很难为情。她不能安心入睡,只是局促不安地躺着。
源氏公子起身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他吩咐道:“这里没有女侍,太不方便。今天晚上选几个适当的人到此伺候。”又命人到东殿去唤几个女童来和紫儿做伴:“只拣年纪小的来!”马上就来了四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紫儿裹着源氏公子的衣服睡着。公子把她唤醒,对她说道:“你不要那样厌烦我。我如果是个浮薄少年,哪会这样关怀你呢?女孩儿家最可贵的是心地柔顺。”他已经开始在教养她了。紫儿的容貌,仔细端详起来,比远看时更加清丽动人。源氏公子和她亲切地谈话,叫人到东殿去拿许多美丽的图画和玩具来给她玩,又做她喜爱的种种游戏。紫儿心中渐渐高兴起来。好容易起来了。她穿着家常的深灰色丧服,一味地憨笑着,姿态异常美丽。源氏公子看了,自己也不觉地跟着微笑了。源氏公子到东殿去了一下,这期间紫儿走到帘前,隔帘欣赏庭中的花木池塘。只见经霜变色了的草木花卉,像图画一样美丽,以前不曾见过的四位、五位的官员,穿着紫袍、红袍在花木之间不绝地来来回回,她觉得这地方实在有趣。还有室内屏风上的图画,也都画得很有意思。她看了很高兴,暂时忘记了一切忧愁。
源氏公子此后两三天都不进宫,专心和紫儿做伴,和她熟悉起来。他写了许多字,又画了许多画给她看,还拿这些给她当做习字帖和画帖。他写的、画的都很精美。其中一张写的是一首古歌:“不识武藏野,闻名亦可爱。只因生紫草,常把我心牵。”写在紫色纸上,字体特别秀丽。紫儿拿起来仔细看着,只见旁边又用稍小的字题着一首诗:
“渴慕武藏野,露多不可行。
有心怜紫草,稚子亦堪亲。”
源氏公子对她说:“你也写一张给我看。”紫儿望着源氏公子说:“我还写不好呢!”态度天真烂漫,极其可爱。源氏公子不由地堆上笑容,答道:“写不好就不写,这可不好。我会教你的。”她就转到一旁去写了。举手的姿势和运笔的方法,都很孩子气,但也让人觉得可爱,使源氏公子感到不可思议。紫儿说:“写坏了!”含羞把纸藏起来。源氏公子抢过来一看,只见写着一首诗:
“渴慕武藏野,缘何怜紫草?
原由未分明,怀疑终不了。”
笔体的确很幼稚,但运墨饱满,显然值得培养。很像她已故的外祖母的笔迹。
❃第六回 末摘花❃
图1《源氏物语绘卷·桥姬》局部图,描绘的是隐居在宇治山庄的八亲王的两个女儿。图右侧的中君正在弹琵琶,左侧的大君则正在抚琴。
源氏公子于十六日月色清朗之夜来到了这宅院里。大辅女官说:“真不巧啊!这种朦胧的春夜,弹起琴来声音可不够清朗。”公子说:“不妨,你去劝她弹奏一曲吧,哪怕略弹几声也好。既然来了,白白回去多让人扫兴啊!”大辅女官想起自己的房间太简陋,不好意思要公子躲在里面等候,有些对他不起。但也顾不得了,便独自到常陆亲王小姐住的正殿去了。一看,格子窗还开着,小姐正在欣赏庭中月下的梅花。她觉得机会不错,便说道:“我想起您的琴弹得极好,就乘这良夜到此,想饱饱耳福。平时公务繁忙,来去匆匆,不能静心聆听,实在太遗憾了。”这小姐说:“琴要弹给像你这样的知己才好。不过你是出入宫闱的人,我的琴怕不能入耳吧。”就取过琴来。大辅女官担心,不知源氏公子听了有何感想?她心中忐忑不安。
小姐约略弹了一会。琴声虽然悦耳动人,但也并不特别高明。七弦琴音色本来甚好,与别的乐器不同,所以源氏公子并不觉得难听。他心中正在感怀:“在这荒芜所在,当年常陆亲王曾经遵照古风,尽心教养这位小姐,但是现在已经踪迹不见,空留这小姐住在这里,真是好生凄凉啊!小说中描写的凄凉情景,就是发生在这种地方吧!”他想向这小姐求爱,又觉得太过唐突,难以为情,心中犹豫不决。
图2 屋外听琴歌川丰国 源氏香之图·末摘花 江户时代(约1844—1847年)
对每一个有独特情趣的女子,源氏公子都很留意。这位常陆亲王家的小姐虽不知容貌和品性如何,但因为她善于弹琴的雅趣,引得源氏公子深夜造访,听得一曲后便产生了求爱的念头。图为源氏趁着月色,偷偷地在屋外聆听常陆亲王家的小姐弹琴的情景。
院子里的橘子树上堆满了雪,源氏公子让随从将雪除去。那松树仿佛羡慕这橘子树似的,一根枝条自己翘了起来,白雪纷纷落下,正有古歌中“天天白浪飞”之趣,源氏公子在一旁看着,想:“也不必特别深解风情的人,只要是一般程度的对象,也就让人满意了。”
车子的门没有打开,随从叫来保管钥匙的人,来的是一个异常虚弱的老人,还有一个妙龄少女,分不清是他的女儿还是孙女。这女子的衣服映着雪光,更显得褴褛破旧。看他的模样非常怕冷,用衣袖包着一个奇怪的器物,里面盛着些许炭火。老人没有气力打开门,那少女走过去帮他,模样十分笨拙。源氏公子的随从便去帮忙,把门打开了。公子看到此情此景,便口占道:
“白首老翁衣积雪,
晨游公子泪沾襟。”
图注 雪景幽思 歌川广重 东海道五十三次 江户时代(1832—1833年)
白雪压青松、岑寂的蓬门茅舍,以及老翁和衣着褴褛的女子开门的场景,略显出凄清岑寂的感觉。无趣的亲王小姐这份寒酸的处境,以及容貌上独特的红色,反倒让源氏不忍心抛弃她。这份怜悯成为他与亲王小姐的感情纽带。
他又吟诵白居易的“幼者形不蔽”的诗,这时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瑟缩怕冷、鼻尖发红的小姐的面庞,不禁微笑。他想:“头中将要是看见了这个人的容貌,不知将怎样形容,他经常来这里窥探,或许已经知道我的行为了?”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懊恼。
这小姐的容貌如果同世间普通一般女子一样而并无特殊之处,那么其他男子自会爱上她,源氏公子不妨将她丢开。现在源氏公子既然看见了那丑陋的容貌,反而觉得非常可怜,不忍抛弃了。于是他真心诚意地周济她,常常遣使问候,馈赠物品。馈赠的虽然不是黑貂皮袄,却也是绸、绫和织锦等高贵之物。小姐自不必说,就连老女侍等所穿的衣服,连管门的那个老人所用的物品,自上至下一切人的需要,全都照顾周到。小姐受到这种经济上的周济,也并不以为羞耻,源氏公子这才安心,此后他只管源源不绝地供给,有时不拘形式,失了体统,彼此亦不以为异。
小姐送他的,是一件贵族用的常礼服。颜色是当时流行的红色,式样古板,全无光彩,不堪入目。里子的颜色和面子一样深红。从袖口、下襟缝拢来的地方可以看出,手工平凡拙劣。源氏公子提不起兴致来,随手在那张展开的信纸的空白处题诗一首。大辅女官在一旁看见,只见随随便便地写着:
“明知此色无人爱,
何必栽培末摘花?
我看见的是深红色的花,但是……”大辅女官见他厌烦红色的花,猜想他定有用意。便想起了自己曾借着月光看到小姐鼻尖的红色。虽然心中也可怜她,但觉得这首诗倒实在应景。她便自言自语地吟道:
“纵然情比春纱薄,
莫为他人树恶名!
人世真是令人痛苦啊!”源氏公子听了,心中想道:“女官的诗虽并不特别优秀。但那位小姐如能有这样一点才能,也就让人心满意足了。我越想越是为她可惜。但她毕竟身份高贵,我又怎能替她散播恶名呢。”这时众女侍即将进来伺候,公子便对女官说:“收起来吧,这种事情,让人看见不免当做笑柄。”他脸上显出不愉之色,叹一口气。大辅女官有些懊悔:“我为什么把这个给他看呢?连我也被他当成傻子了。”她很不好意思,急忙告退。
图注 末摘花 近卫豫乐院 花木真写 江户时代(17世纪)
亲王小姐所送的衣服,对源氏公子而言,样式老旧,红颜色也不堪入目,与亲王小姐本身那难看的红色鼻头相映成趣。源氏公子不禁以“末摘花”之红色借以嘲讽。末摘花即红花,开放于花茎的末端,色红,可做为红色染料。
『《源氏物语绘卷》复原图(&原图)』
蓬生《源氏物语》第十五回
流放须磨的源氏获赦返京,重返荣华。一个春日,路过荒草满院的末摘花府邸时,才忽然想起这位矢志不渝的女子。侍从惟光从颓废的庭院里杂草、露水中拨扫出一条小道,源氏缓缓而行。伞上青松仿佛以前的誓言般,依旧青葱。
国宝·源氏物语绘卷
平安时代(约12世纪)
德川美术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