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但丁所描写的地狱剖面图,我们能看到有一个巨大的漏斗状洞穴,入口与地表相连,底部延伸到地球的中心,有九个阶梯状圆形地带沿着斜面排列,越往下越狭窄。在最底部的地球中心,蛰伏着有三张脸和六个翅膀的魔王路西法,它像蚁狮一样等待着掉下来的猎物。不过,和挖漏斗状“蚁地狱”的蚁狮之间的显著不同在于,路西法保持着从天上掉下来的姿势,胸部以下的身体浸在科库托斯河的冰冻池子里,它的六只眼睛只能哭泣。据但丁的描写,在这冰冻的池子周围,除了路西法,还有建造了巴别塔的巨人宁录,他站在那里,“像塔一样,将半个身子伸到井口外面”。
在倒圆锥形的地狱底部恰巧有双重形象般的巴别塔的幻影,这十分有趣。
在但丁的宇宙起源论里,地狱之所以有倒圆锥形的洞,是因为路西法从天而降,它的冲击使得它从地球另一侧飞出去,此时形成的山就是净罪山。所以我们可以得知,但丁的宇宙起源论与《圣经》的历史记载完全一致,但丁恐怕是西欧第一个描绘出螺旋形地狱的正确构造的作家。虽然在但丁之前有以荷马和维吉尔为首的许多古典时期的作家讲述过地狱,而且在中世纪的爱尔兰圣职者的幻想中,时不时会看到彼岸的世界,但是他们在地形方面的描述仍然十分模糊。但丁是第一个将历史方面与哲学方面整合在一起,描写出一个成体系的宇宙构造的人。
虽说如此,据研究但丁彼岸世界的宇宙构造的格奥尔格·拉博赛的观点,“圆锥形宇宙”这个卓越的想法不一定是这位《神曲》诗人的独创。据说在古典时代末期文人马克罗比乌斯所著《〈西庇阿之梦〉的注释》中,已经叙述了宇宙因堕落而从神圣的球形变成圆锥形的过程。就像大宇宙和小宇宙相对应一样,我们的灵魂如果堕落,也会变成圆锥形。这刚好与下落的水滴从圆形变成歪曲形状一样。完整的世界呈球形,不完整的世界呈圆锥形。因此但丁的灵魂想要到达天堂的球形世界,才需途经地狱界和净罪界这两个圆锥形的世界,可以说,他的这段旅程是符合马克罗比乌斯的宇宙论的。
——「关于螺旋」
让·鲁塞在《法国巴洛克时代的文学》中提到:“螺旋是受巴洛克风格喜爱的线条之一,可以在瓜里尼、丁托列托、鲁本斯、贝尼尼的天使、皮热的牧羊神等作品中看到。螺旋是缓慢展开的发条,是无尽的运动,是为运动而进行的运动。如果让视线追随螺旋,它总会将视线带向极为遥远的地方,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停止点。”这就是我们在皮拉内西的“监狱”中体会到的眩晕般的感觉吧。德·昆西的强迫式噩梦象征着作为迷宫的皮拉内西式空间,我想,这也正是巴洛克式空间的一种。
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和雕塑多采用卵形图案,在装饰方面十分偏爱自由曲线、蛇形曲线和漩涡曲线。巴洛克风格喜好变化的、运动的和持续的事物。但螺旋却是一边向着中心无限收缩,另一边沿着外侧无限扩展,在这两个无限之间是永远颤动且持续的,就是无限运动。它也是皮拉内西笔下囚犯的永恒步行。
在固定形态中,左右对称有着重要作用,它既是平衡的保证,也是不动的象征,因此总是憧憬着完美的古典主义美学最喜欢它,但是巴洛克美学并非如此。如同沃尔夫林所证明的,巴洛克美术中很少有对称构图的例子。巴洛克美术被永恒时间的强迫观念附体(巴洛克既是生之跃动,也是不安的表现,这正是因为时间的强迫观念),普遍喜好不均衡的形式和开放的形式。换言之即螺旋的形式。对我来说,古典主义的标志在于对称,巴洛克的标志就是螺旋。博尔赫斯曾经说过“实存喜好对称”,他至少通过这句话坦白了自己对于古典主义的嗜好吧。
我在前文中提到过,马克罗比乌斯认为神圣的宇宙因堕落而从球形变成圆锥形。如果将圆锥形换成螺旋,便可毫无疑问地得出艺术史中古典主义与巴洛克主义之间的联系。历史的发展过程是从神的完美的世界秩序中堕落的过程,从这一颓废主义的观点看来,螺旋或许成了一种救赎,因为螺旋是无限再生的保证。维柯的历史循环论就是一个典例。
十七世纪的瑞士数学家雅各布·伯努利以研究对数螺线而闻名,他将自己深爱的对数螺线称为“惊异的螺线”,并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它的形状。这说不定是表示复活的咒语呢。凯雷尼认为,埃及第十二王朝之后的圣甲虫图案中经常出现螺旋,显然,这“就像永远存在的太阳一样象征着再生”。
有一点不能忘记,就像毕加索曾经说过的,假如对称意味着死亡,那么死亡同时也是安息,是均衡。与之相同,巴洛克既是生的运动,也是不安与恐怖。《魔山》中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在用显微镜观察雪花结晶时,想到无论哪片雪花都一定有“严格的齐整和冷酷的守规”,这使他感到一阵不快,因为“生命会对过度严苛、齐整的东西感到战栗,并从这可怕的东西身上感受到死亡的神秘”。此时,汉斯·卡斯托尔普在无意识中寻求巴洛克式的生命感,但是没有人能说这生命感的内部没有不安。
虽然我认为迷宫的主题和螺旋的主题在美学和心理学上不一定有直接联系,但是凯雷尼在《迷宫的研究》中证明了它们有紧密联系。
迷宫作为宗教习俗和原始艺术出现时,或多或少被认知为一种螺旋式形态。无论是单纯的线状螺旋还是复杂的弯曲状螺旋,如果我们将其视为难以避开的一条路或者一条走廊,那么它就是一个迷宫。
凯雷尼在巴比伦、克里特岛乃至北欧文明中广泛寻找过上文的例证,我在这里只引用其中之一:巴比伦的黏土板,上面画着为了预言使用的祭祀用动物的螺旋状内脏。在古代,这种潜入死亡世界的方法常被视为降入冥府,因此可以将螺旋视为对冥府建筑的表现,而且甚至有“内脏的宫殿”这个形容冥府的说法。凯雷尼暗示我们,巴别塔也许就是“内脏的宫殿”的等价物。
珀耳塞福涅的神话,以及希腊之外的文明中相似的神话为我们提供了有趣的例子。年轻女子降入冥府的故事成为一些地方的舞蹈剧目,我们几乎一定能在其中发现螺旋形状。螺旋由九个舞者组成圆环围绕着位于中心的井口来表现。
代达洛斯是传说中迷宫的建造者,关于他的神话也与螺旋形象相关。在古代传说中,代达洛斯可以用一根线穿透蜗牛壳,这正是“迷宫与蜗牛壳是同一观念的两种表现”。
当我读到代达洛斯的传说时,不由得想起巴什拉在《大地与休息的梦》中引用的让·保罗的话:“好好检查你们的生活框架、房屋墙壁和房间角落。然后缩小身体,缩进你的蜗牛壳螺旋的最深处。”
关于蜗牛,还有许多值得一写。我在此以螺旋为主题,讲述几个和蜗牛有关的故事。柳田国男在《蜗牛考》中提到maimai这个词的起源很有可能来自蜗牛壳的形状,也就是它的卷曲方式”,可以看出在日本,蜗牛和螺旋之间也有紧密关联。例如在祭典的日子中,从属于神社、跳着神舞的舞者同样被称为“舞い舞い”(maimai)。
我们可以在科西嘉岛和法国普罗旺斯地区的习俗中找到同样的例子。在科西嘉岛上有职业的哭丧女和唱丧歌的女人,她们会以死者躺着的棺材为中心,边跳舞边将行列排成螺旋状,当地将其称为Caracolas(蜗牛)。在普罗旺斯地区,至今每逢基督圣体圣血节后的星期四,仍会出现排成螺旋形状的队伍。在这一天,人们会在街道和各家各户的窗子边装饰蜗牛壳,其中灌满灯油,壳口插着一根芯,做成一种油灯。据说蜗牛壳灯拥有古老的历史,它可能象征着为墓中死者照耀死后的旅途。
在远古时代,已经有将蜗牛视为再生的象征、给它穿上线做成死者首饰的例子。这似乎意味着在冬季漫长的睡眠后苏醒、春天再度到来。在中世纪基督教的象征动物中,蜗牛占据着重要地位。蜗牛也曾在十四、十五世纪的细密画的装饰图案中出现,是《圣经》中移开墓盖复活的拉撒路的象征。蜗牛和螺旋在“重生的象征”这一点上完全相同。
螺旋状道路象征着降入深渊,这种下降可能是对中心的探求。它也可以被认为是对自我的探求,或是对宇宙感觉的探求吧。这一探求总与死亡相伴,这死亡又总与再生随行。因此可以说,螺旋实现着死亡与再生,同时表现了不断更新的人类精神的活力。就像伯努利在自己的墓碑上雕刻对数螺线一样,二十世纪初期离奇古怪的诗人阿尔弗雷德·雅里㉜也在愚比王的巨大的腹部上画下了不可思议的螺旋。看来螺旋的咒术力量仍然没有消亡。
图11 蜗牛化石(上)与鹦鹉螺的壳(下)
柯勒律治看到的版画应该来自皮拉内西的两组著名作品——“监狱”系列的《任性监狱》(1745年)与《幻想监狱》(1760年)中的某一张。第一组有十四张,第二组有十六张,几乎所有作品都描绘着类似螺旋楼梯的东西,不知所指的具体是哪张,如果必须列举,我认为最接近的应该是1760年版的第七张。但是不论如何寻找,这张画里都没有皮拉内西的身影。不,不仅是这一张,所有的画里都无法找到画家的身影。散落在各处的小小人影看上去只是无名的囚犯和看守。所以,如果读者想要检证德·昆西的记载而翻开版画集,肯定会感到失望。
然而,无论这是否可能只是柯勒律治的谎言或者德·昆西的创作,对我们而言,这都毫无疑问是一种卡夫卡式的噩梦,其中包含着心理学的真相。我们可以从德·昆西的细致描述中看出,它体现了某类典型的强迫式噩梦,这正是我们第一眼观看皮拉内西的画时所感受到的。关于这一点,《苦炼》的作者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观点值得一读,在《皮拉内西的黑色脑髓》(收录于评论集《遗存篇》)中,她认为皮拉内西的“监狱”在两位英国作家的心中,“是他们自身的上升或者他们自身眩晕的表征,生出了比真实更真实的象征式的楼梯、象征式的皮拉内西的形象”。
图9 皮拉内西《幻想监狱》第七张
确实,皮拉内西的监狱不像任何时代、任何现实中的监狱,只能说它是一个噩梦之中的监狱。就算它不是监狱,也不可能在现实中建造出内部空间如此巨大的建筑,而且这巨大的内部空间似乎是完全闭锁的。与其说它是“噩梦中的监狱”,不如说它是一个虽然闭锁却无限膨胀的、以噩梦为名的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