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纳博科夫的长篇小说的主题】
纳博科夫比较偏爱流亡主题,曾在多部长篇小说中反映流亡主题。纳博科夫偏爱流亡主题的原因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纳博科夫自身丰富的流亡经历。纳博科夫曾在几十年间辗转流亡数国,深知流亡者的凄凉、孤独与无奈,以及在异质文化中被边缘化的生存状态。1919年,由于俄国政局的动荡,纳博科夫一家被迫离开俄国,从此开始长达几十年的流亡生活,生活中突然的变故和流亡经历使纳博科夫感到非常痛苦。在流亡期间,纳博科夫被迫与俄罗斯文化割裂。在欧洲各国流亡期间,为了维持生计,纳博科夫努力融入欧洲国家的文化环境和社会生活,但是对俄罗斯文化的执着又使他极力保护俄罗斯文化免受西方文化的侵蚀,导致他在俄罗斯文化与异质文化之间难以维系令人满意的平衡。另一方面,纳博科夫的写作意图。纳博科夫旨在通过刻画流亡者在异质文化中被边缘化所产生的孤独与凄凉来反映他们面对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矛盾心理。在异质文化中,流亡者在俄罗斯文化与异质文化之间艰难生存。基于流亡者的生存状况,流亡者的爱与性不同于弗洛伊德所阐述的爱与性。流亡者的爱与性是对其个人意识的刺激,具有普遍意义。在纳博科夫的长篇小说中,流亡者的内心世界往往受到多种情感的冲突,而不是简单的一般意义上的应激反应。
纳博科夫对于时间有着独到而又深刻的见解,他没有因袭传统的用计时器可以记录的时间观念,而是对时间进行全新的解释。纳博科夫对时间的认识是在柏格森、普鲁斯特、乔伊斯等大师的时间观的基础上形成的。柏格森认为,钟表和日历可以计算的各类事件的时间是“应用时间”,会被人们的空间观念所异化,时间应该是直觉体验到的绵延不断的抽象的河。这一观点使纳博科夫摆脱传统用钟表计时的机械时间观,认识到已经发生的过去随着时间的绵延而一去不复返,唯一能够抓住的是属于当下的“现在”。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提到“那由感觉、知觉向情感方向的衍变,那如潮水般在心中涌来、退去的往事,那由渴望、嫉妒和富有诗意的欣喜之情等等的绵延起伏所构成的情感波澜”,表示流逝的岁月一去不复返,只能在精神上将其追回,“我承认我不相信时间。我乐于在用过以后叠起我的魔毯,把图案的一部分加于另一部分之上”,这里的“魔毯”是指过去的生活,图案等重叠部分则指现在生活中发生的和以往岁月中经历的类似事件。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对时间相对性进行巧妙运用,这使纳博科夫意识到重要的是时间的本质而不是时间的长短,纳博科夫明确指出时间的奴役性,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囚徒。
在前人的基础上,纳博科夫形成独特的时间观念和感受,认为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时间之墙”,现在和未来之间也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时间之墙”,人们无法逾越这道“时间之墙”,只能被困在现在,过去无法挽回,现在无法控制,未来无法预知。纳博科夫所提出的“纯粹时间”的本质特征在于它是由意识直接感知的。与我们日常所感知的客观时间不同,“纯粹时间”是主观时间。正如《时间的肌质》中的范所指出的,生命的自然长度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只关心主观意识能够感知到的时间,关心能够被主观意识作用的时间,任何主观意识之外的生命阶段都与他无关。此外,“纯粹时间”是静态的,它通常不会为空间所腐蚀。我们日常所使用的“应用时间”是一种空间化的时间,这种时间习惯上用钟表和日历来衡量,在这种情况下,时间很容易被人们的空间概念所侵蚀。如果说“应用时间”表现的是钟表等计时器的节奏和韵律,那么“纯粹时间”则代表的是这些节奏和韵律的间隙,因此是一种静止状态。《时间的肌质》中的范深刻地揭示了“纯粹时间”的特点,认为“纯粹时间”是两个心律之间的暗洞,这里的心律在发生空间化之后自然会腐蚀“应用时间”。如果想在空间的间隔中获得静止时间,首先应该忽略心律本身,在此基础上,再通过重组记忆来将事物的主要特征联系起来。因此,“纯粹时间”是片段性的,它缺乏与前后时间必然的联系,具有明显的分散性。基于上述特点,只有“纯粹时间”才能永恒。
随着对时间的认识不断深入,人们开始关注自身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和读书思考的积累,纳博科夫开始考虑突破“时间之狱”的方法。纳博科夫曾在多部长篇小说中探讨时间问题,思考人类在时间困境下的生活状态和生存方式以及可能摆脱困境的方法。
其一是依靠记忆,通过记忆构筑个人过往的生活。记忆通过艺术手段重组具体事件,以此构建个体过往的生活。在《玛丽》中,情节设置使两层时间同时进行。玛丽是主人公加宁昔日在俄国的恋人,当加宁在等待玛丽的到来时,这是正常的时间流逝;与此同时,加宁的思绪穿越时空回忆起和玛丽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尤其在回忆年轻时两人相恋的情景时,故国的身影也从他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因此时间的流逝和时间的倒流共同存在于小说的情节之中。在《说吧,记忆》中也存在两层时间,纳博科夫将自己几十年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曲折的思想变化如潺潺流水般娓娓道来,在这其中记忆恰当地发挥穿针引线的作用,辅助纳博科夫借助记忆的翅膀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辗转流离的中年时代、思念永远住在心灵深处的亲人和朋友。
其二是借助想象力的创造性来否定时间。当人们运用创造性思维将过去的回忆与未来的记忆以及虚构相结合时,记忆想象会否定时间。《黑暗中的笑声》的精妙之处在于它捕捉到飞逝的瞬间,准确到位地展现不同时间层面人物的状态。该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纳博科夫摆脱小说人物所处的时空的束缚,在进行创作的过程中穿越时空,游走于过去和未来之间,借助想象力的翅膀,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进行加工和创作,引领读者挣脱固有时间观念的束缚,为读者留下更多想象的空间。在《斩首之邀》中,皮埃尔先生有本神奇的摄影册,能够以人当前的脸部快照为基础,根据人不同年龄阶段进行合理的修整,再配上其他人的照片作为布景和道具,实现实际生活中无法做到但影像技术上可以达到的效果,即在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就能看到老年时面容的改变,这也是纳博科夫借助想象力构置的画面。纳博科夫认为,即便借助记忆力和想象力的帮助,最终达到的结果仍然是虚无。
纳博科夫对记忆的认知和运用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柏格森的影响。柏格森的直觉主义生命哲学将时间分为用钟表度量的时间,即“物理时间”或“空间时间”;以及通过直觉体验的时间,即“心理时间”或“绵延”。“物理时间”的概念容易被空间化,日、月、年这些标准单位形成一个线性的时间链条,过去和未来都紧紧地被锁在这个链条上,因此“物理时间”缺乏流动性。反之,尽管“绵延”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但它的流动性较强,换言之,它的各个阶段始终处于一个互动的状态,形成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在人们意识的深处,“物理时间”的概念已经模糊不清,只有“绵延”才是真正的时间概念。柏格森称“绵延”为时间的本质,将“绵延”视为不断变化的纯粹的时间。纳博科夫接受柏格森关于时间的理念,并且在此基础上形成自己的观点。纳博科夫认为,“绵延”的本质决定时间总是在运动变化之中。随着时间的运动变化,过去在人们的眼前慢慢消逝。从物质层面上看,逝去的时间根本无法追回,人们再多的努力和尝试都是徒劳。未来也是不现实的,它既不可勾画也无法感知。在柏格森的影响下,纳博科夫提出“应用时间”和“时间通道”,前者是指用钟表和日历计算的时间;后者是指一条抽象的河。柏格森将“绵延”视为唯一真正的时间,认为“绵延”是影响人们心理世界的时间范畴。真正的“绵延”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它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之中,因此记忆是理解“绵延”的一种有效方式。柏格森指出,过去只有以回忆的形式才能留存下来,从而使具有物质性的回忆必须依托心灵的想象而存在。心灵能够记忆,它可以把“绵延”的每一个瞬间同过往的事件组织起来。纯粹的记忆可以将储存的“绵延”的每一个瞬间滚动起来,构成一幅美好的画卷,将过去的意识与现在的意识交织,因此柏格森认为记忆是“绵延的”主观体现,具有无穷的角度与数不尽的片刻。
艺术与死亡相互关联,艺术是人类与死亡沟通的媒介。“人们在死亡面前创造了艺术,而艺术又使人们坦然地面对死亡,把最深刻的恐惧感转化成为一种最疯狂的欢愉。”艺术的领域从不缺乏对人的吸引力,艺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艺术可以丰富和陶冶人的生活。人可以执着于艺术,但是不可以沉迷于艺术。如果一个人过分沉迷于艺术而无法自拔,那么这个人将会脱离现实生活,并最终走向死亡的深渊。
虽然死亡是令人悲痛的,但死亡也能给人以解脱,因此死亡便成为一种极端的解决问题的办法。虽然现实世界是残酷的,面对人们的是诸多痛苦与无奈,但是纳博科夫已经为人们找到除死亡之外的更好的出路,即“彼岸世界”。在“彼岸世界”中,没有现实世界的残酷,也没有人性的丑陋,只有人与人之间的宽容和理解、思想的自由驰骋以及时间的自由穿梭。
辛辛纳特斯认为,梦境虽然模糊而且没有缘由,但要比虚伪的、冰冷的现实更加美好,更加真实。在辛辛纳特斯的梦境中,整个世界单纯而美好,没有虚伪的侵蚀,一切都是高尚的。梦境中的自由深深吸引着辛辛纳特斯,使他在现实中情不自禁地发出对渴望自由的呐喊,“绝非此地!‘此地’太恐怖,是黑暗的地牢,是囚禁不断怒吼的心的地方,这个‘此地’囚禁我限制我。可是彻夜发出光芒的是什么呢,是什么呢——。它的确存在,那是我的梦境,它一定存在,因为既然有拙劣的拷具,就必定有其原本。”
由此可见,辛辛纳特斯不懈追求却难以名状的梦境中的世界正是纳博科夫所追寻的“彼岸世界”。在辛辛纳特斯梦境的自由世界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容身之处,每个人都在充分享受着自由,人们相互关爱、相互包容、相互理解。人们可以完全真实地展现自我、了解自我,也不必伪装自己以迎合别人、取悦别人。
在纳博科夫的自传中,流亡与丧失决定他的命运。纳博科夫出生于俄国的贵族家庭,由于父亲激进的政治活动,全家被迫逃亡。三年后,父亲在柏林的一次政治活动中被暗杀,纳博科夫的人生彻底陷入绝望。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博科夫又为了躲避纳粹德国的法西斯统治而辗转逃亡到美国。二次流亡不仅使纳博科夫回到故乡的希望完全破灭,而且几乎剥夺了他进行文学创作的机会。一方面,纳博科夫失去自己的母语。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母语不仅是交流的工具,更是文学创作的工具。纳博科夫将俄语视为自己文学创作的根基与源泉,并且曾在多部作品中表达自己与母语割裂的遗憾与痛苦。另一方面,纳博科夫失去自己在文坛的显赫地位。定居美国后,纳博科夫失去原来的读者群,骤然沦落为一个在大学讲授俄罗斯文学和欧洲文学的无名小卒。失去文化认同使纳博科夫产生巨大的疏离感,文化环境的改变迫使纳博科夫与原本可行的文学形式及其根植的语言与文化环境完全割裂。
对于流亡异国的纳博科夫而言,故国的记忆渐渐消逝,而新的国度还没有向他张开宽容的怀抱,于是他只能在文化的边缘徘徊。与无生命的物体不同,人的本性是可以改变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生命是永恒的流亡:从过去到现在,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甚至从出生到死亡。从表面上看,纳博科夫因政治原因而流亡;从根本上说,纳博科夫已经超越人的局限与神的灵感之间的冲突,正如在丛林中丢失指南针的人会迷失方向,在异质文化中的作家也会迷失创作的方向,只有开辟全新的写作风格才能打破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