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写于一八六一年,是他当时对目的之含义所做的理解。诚然,他身陷囹圄,痛苦难熬,在西伯利亚坐牢四年,苦役六年,吃尽苦头。然而一旦重获自由,他便意识到真正的目的,真正希望的自由,是更为深刻的东西,跟从监狱释放不相干。一八七七年他写下的妙语,我很乐意拿来与刚才引述的话相比较:
“不应该为任何目的糟蹋自己的生命。”(《书信集》第四四九页)
因此,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来,我们有一个高超而隐秘的生活依据,常常对我们本人也是隐秘的,截然不同于我们当中大多数人对其生活所规定的外表目的。
——〔在老鸽舍剧院的系列演讲〕
咱们不妨想像一下:屠格涅夫正在舒适的书房伏案写作。有人按铃。仆役通报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访。“他来干什么?”让他进屋后,他旋即滔滔不绝讲自己的故事。屠格涅夫听着,莫名惊诧。讲这一大通究竟想干什么?肯定,他疯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讲完后,室内一片沉静。他等着屠格涅夫发句话示个意……大概他以为像自己小说所描绘的那样,屠格涅夫会向他张开双臂,把他抱住痛哭流涕,跟他言归于好……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屠格涅夫先生,我必须向您承认:‘我非常瞧不起我自己……’”
他打住话头儿,再次等待。但沉默依旧。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憋不住了,怒不可遏地添加道:
“但我更瞧不起您。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
说罢,他便砰然关门而走了。屠格涅夫确实太欧化,理解不了他。
我们能够从他那里得到最深刻最罕见的真知灼见是属于心理学方面的,我补充一句,在这个领域他提出的想法往往停留在问题、疑问阶段。他不寻求答案,只作陈述,只陈述那些通常处在紊乱状态的问题,正是因为它们极其复杂,纵横交错,混乱不堪。总之一句话,严格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思想家,而只是小说家。他最宝贵最敏锐最新颖的思想,我们应当在其人物的言论中寻找,而且不一定总在主要人物的言论中寻找,往往最重要最大胆的思想,作者让次要人物说出来。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旦以自己的名义说话,总是笨口拙舌的。我们可以认为他通过《少年》中维尔西洛夫之口道出他自己想说的这句话:
“发挥?不,我宁愿不发挥。奇怪吧:每当要发挥我深信的一个思想,几乎总是没等陈述结束,我的信仰便动摇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画”时首先注重光线的分布,光线只来自一个辐射源……在斯丹达尔和托尔斯泰的小说中,光线是恒定的,均匀的,漫射的:所有的物件由同一种方式配置明亮色彩,从各个侧面都可见到,根本没有阴暗部分。而陀氏著作恰如伦勃朗的画,尤为重要的正是阴暗部分。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人物和事件结集起来,投以强烈的光照,只从一个侧面使之突如醒目,每个人物都沉浸在暗部。我们同时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奇特地需要集聚集合集中,在小说的全体成员中创造尽可能多的联系和相互关系。在他那里,事件的流动不像斯丹达尔或托尔斯泰作品中那样缓慢和均匀,流程中总有那么一刻,涡旋迭起,事件纵横交错,盘根错节;旋涡中故事的因素——道德的,心理的,外部的——时而沉没时而重现,时而丧失时而复得。在他那里看不到任何简约,他好搞复杂,乐此不疲,并老于此道。情感、思想、激情不纯粹地显现。他不孤立描写什么。
维尔查尼诺夫已近不惑之年,过去的瓜葛在他本人眼里开始改变面目了。
“如今将近四十岁了,鱼尾鳞般的皱纹已爬上眼角,明亮又善良的目光已近乎泯灭,眼睛所表达的,是玩世不恭的神情,就像那种放荡不羁的男人和看破红尘的厌世者,他的目光还常常包含诡谲,也包含嘲弄或某种先前未见过的新色调,某种忧愁和痛苦的色调,那种漫不经心的忧愁,仿佛目中无物而又幽深的忧愁。这种忧愁在他独处时尤其明显。”(《永久的丈夫》第七页)
维尔查尼诺夫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了呢?他不惑之年在生命的转折点发生了什么呢?年至不惑,痛快过来了,深谙世态,突然察觉我们的举动以及因我们的举动而引起的事件一旦脱离我们而去,可以说一旦抛入世间,仿佛推到海上的一叶轻舟,继续不以我们的意志而转移乃至常常背着我们而存活。
请大家再听几则布莱克的格言:其一,“过分之道通向明智之宫”;其二,“疯者若一味坚持其疯,会成为智者”;其三,“只有对过分有过体验的人方知足够”。布莱克颂扬力量充沛,其表达形式是多种多样的:“狮的吼叫,狼的嗥嗥,狂澜的翻腾,利剑的锋芒皆是永恒的巨大碎片,人的眼睛难以承受的。”
再念几句布莱克的格言:“雨水池蓄水,泉水池溢水”;“发怒的虎比识途的马更明智”。最后,《天堂与地狱的婚姻》卷首的思想,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并不清楚,但却占为己有了:“没有对立物就没有进步:引力与斥力,理智与冲劲,爱与恨,同样都是人生存中所需要的。”下文较远处他还说:“人世间现在有,将来还会有两种对立的祈求,永远敌对的祈求。企图调和两者,势必摧毁人生。”
我本想给各位解释何以见得“怀着高尚之情感做出蹩脚之文学”和“没有魔鬼的协作,就没有艺术可言”。这在我看来是不言而喻的,但你们可能觉得离谱,因此需要加以解释。顺便说一句,我非常讨厌逆理悖论,从不追求一鸣惊人,但若没有颇为新鲜的东西可讲,我决不会硬来到大家面前发议论的。新鲜的东西总是显得出格的。为了帮助大家接受这条真理,我不揣冒昧,建议大家注意两个人物,其一是圣方济各,其二是安吉利科。后者之所以能够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只因其艺术,尽管多么纯洁无邪,毕竟是艺术,必定允许魔鬼协作。我举人类艺术史上无疑最纯正的人物作为最有说服力的例子。没有魔鬼的参与就没有艺术作品。圣者,不是安吉利科,而是方济各。圣人中没有艺术家,艺术家中也没有圣人。
【一切改革家首先是精神不平衡的人】
一切重大的伦理改革,尼采称之为一切价值观念的蜕变,很自然是由于某种生理平衡而引发的。在富足安逸之下,思想闲散;只要思想处在满足状态,就不可能主动改变闲情逸致,我指的是改变体内状况,并非身外或社会状况,因为要改变后者,改革家的动机就全然变样了;前者有如化学家,后者有如机械师。一项改革之初,总是人心惶惶的,而改革者的心神不宁是一种内心失去平衡的惶惶然。改革的密度,改革的态度,改革的价值观念,在向改革者提出时与他本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他的工作是把这一切重新协调一致,因为他渴望某种新的平衡。他的作为只不过是根据其理智其逻辑其内心紊乱而重新组合的试验,因为在他,违抗的状态是不可容忍的。当然我不是说只要精神不平衡就可以成为改革者,但我坚持说,一切改革家首先是精神不平衡的人。
咱们可别忘记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十足的基督徒。他通过基里洛夫的断言向我们指出,崩溃再次出现了。我们曾经说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惟有克己弃世才能得救。但一种新的想法前来嫁接添枝,我再次给大家援引布莱克的《地狱箴言》:“If others had not been foolish,we should be so.”(“他人不疯,吾辈必癫”或者“为使吾辈不疯,他人先得癫狂”。)
基里洛夫在半癫半狂之际产生了牺牲的念头:“我将先下手,把门打开。”
如果非得基里洛夫精神失常才产生上述想法(况且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全赞成,因为实属反抗精神),那么他的想法倒包含着部分真理;再者,基里洛夫之所以必须精神失常才有上述想法,也正是为了我们在精神正常的情况下能产生他的想法。
“我失去了四十年的朋友。然而,我总觉得准备活下去。很可笑,是吗?猫的生命力!”他接着写道,“是的,过去的种种灾难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