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俄罗斯,为了我的工作,为了我的作品……无论我们生活在什么地方,或德累斯顿或别处都无关紧要,一旦脱离祖国,到处都是异乡他国,这种感觉太清晰了。”他还写道:“您要是知道我感到多么一无所用多么渺不相关就好了!……我变得糊涂和迟钝,失去了俄罗斯习性。这里没有俄罗斯气氛,没有俄罗斯百姓。总而言之,我压根儿不理解俄国移民,他们都是疯子。”
然而,他在日内瓦、在沃韦写下了《白痴》、《永久的丈夫》、《群魔》,而自认不算稀奇:“您对我这里的工作真是过奖了,其实我很落后,并非落后于世纪,而是对祖国所发生的事了解不及时(当然比您更了解一些,因为每天我从头到尾读三份报纸,还订两份杂志),但快不熟悉人生鲜活的过程了。并非不熟悉人生的观念,而是不熟悉人生的本质了,但,熟悉人生的本质对文艺工作是多么重要啊!”
——〔从陀氏书信论陀思妥耶夫斯基〕
“新一代人类的美学思想被搅得混乱不堪。社会的道德基础一旦陷入实证主义,不仅得不出结果,而且无法给自己下定义,其想望和理想越来越糊涂。是否事实还太少,不足以证明社会不能如此建立?这样的道路不能引向幸福?而且幸福不会来自迄今人们所想像的地方?但又来自何方呢?世人写了那么多书,却不得要领:西方人失去了基督……西方的沉落,正出于这个原因,仅仅出于这个原因。”读了这些话,法国天主教徒谁不拍手称快,如果不碰到下列插入句:“西方人失去了基督,错在天主教教义。”陀思妥耶夫斯基徒然企图“向世界揭示一个不为人知的俄罗斯基督,其本原包括在东正教教义中”——法国天主教徒根据自己的正统教义对此充耳不闻。至少在今天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接下来的话等于白说了:“我认为,我们未来文明威力的本原就在于此,复兴整个欧洲的原则也在于此,我们未来力量的全部本质更在于此。”
——〔从陀氏书信论陀思妥耶夫斯基〕
还是听听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对梦的论述吧:“我们的梦充满了荒诞不经的事情和明显办不到的事情,但在梦中您却认可,几乎不感到惊奇,况且另一方面,您的智力异乎寻常得以发挥。当您醒来,回到现实世界,为什么您差不多总觉得乃至有时非常鲜明地觉得,梦离您而去时带走了未被您猜透的谜?梦的荒唐使您哑然失笑,但同时您觉得这一连串的荒谬包含着一种想法,一种真实的想法,确实存在的想法,并且一直存在于您的心目中,您好像从梦中得到您等待已久的预卜……”(《白痴》第二卷第一八五页)
我们不妨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梦的这个看法,应用到他自己的作品上去,并非我想把陀氏的叙事与某些梦中的荒唐事等同起来,根本没那回事儿,而是因为我们读完他的书也有如梦初醒的感觉:虽然我们的理智拒绝完全认同,我们却感到作者触及某个“属于我们真实生活”的隐秘处。
——〔在老鸽舍剧院宣读的讲话稿〕
最近我读昂里·波尔多的一篇答记者问,对其中一句话颇为惊愕,他说:“首先应当努力认识自己。”这篇访问记简直莫名其妙。诚然,寻找自我的文学家会冒很大的风险。他冒找到自己的风险,从此只写得出冷冰冰的作品,坚定不移地符合他自己。他模仿他自己。他之所以熟悉自己的轮廓自己的界限,是因为不敢越出雷池一步。他不再害怕不真诚,但害怕前后不一致。而真正的艺术家在创作时对自己的意识总是半清醒半糊涂的。这样的艺术家不大清楚自己是谁,只通过其作品运用其作品完成其作品才认识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未寻找过自己,他不顾一切地投入书中的每个人物,所以在每个人物身上找得到他。我们一会儿将发现,他以自己名义说话时是非常笨嘴拙舌的;与此相反,当他的思想通过他笔下的人物表达时,就娓娓动听了。他把自己的生命注入书中人物时才自得其所。每个人物身上都有他的存在,这种忘我的投入各种不同的人物,首先起到了保护他自相矛盾的效果。
——〔在老鸽舍剧院的系列演讲〕
咱们不妨想像一下:屠格涅夫正在舒适的书房伏案写作。有人按铃。仆役通报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访。“他来干什么?”让他进屋后,他旋即滔滔不绝讲自己的故事。屠格涅夫听着,莫名惊诧。讲这一大通究竟想干什么?肯定,他疯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讲完后,室内一片沉静。他等着屠格涅夫发句话示个意……大概他以为像自己小说所描绘的那样,屠格涅夫会向他张开双臂,把他抱住痛哭流涕,跟他言归于好……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屠格涅夫先生,我必须向您承认:‘我非常瞧不起我自己……’”
他打住话头儿,再次等待。但沉默依旧。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憋不住了,怒不可遏地添加道:
“但我更瞧不起您。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
说罢,他便砰然关门而走了。屠格涅夫确实太欧化,理解不了他。
我们能够从他那里得到最深刻最罕见的真知灼见是属于心理学方面的,我补充一句,在这个领域他提出的想法往往停留在问题、疑问阶段。他不寻求答案,只作陈述,只陈述那些通常处在紊乱状态的问题,正是因为它们极其复杂,纵横交错,混乱不堪。总之一句话,严格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思想家,而只是小说家。他最宝贵最敏锐最新颖的思想,我们应当在其人物的言论中寻找,而且不一定总在主要人物的言论中寻找,往往最重要最大胆的思想,作者让次要人物说出来。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旦以自己的名义说话,总是笨口拙舌的。我们可以认为他通过《少年》中维尔西洛夫之口道出他自己想说的这句话:
“发挥?不,我宁愿不发挥。奇怪吧:每当要发挥我深信的一个思想,几乎总是没等陈述结束,我的信仰便动摇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画”时首先注重光线的分布,光线只来自一个辐射源……在斯丹达尔和托尔斯泰的小说中,光线是恒定的,均匀的,漫射的:所有的物件由同一种方式配置明亮色彩,从各个侧面都可见到,根本没有阴暗部分。而陀氏著作恰如伦勃朗的画,尤为重要的正是阴暗部分。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人物和事件结集起来,投以强烈的光照,只从一个侧面使之突如醒目,每个人物都沉浸在暗部。我们同时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奇特地需要集聚集合集中,在小说的全体成员中创造尽可能多的联系和相互关系。在他那里,事件的流动不像斯丹达尔或托尔斯泰作品中那样缓慢和均匀,流程中总有那么一刻,涡旋迭起,事件纵横交错,盘根错节;旋涡中故事的因素——道德的,心理的,外部的——时而沉没时而重现,时而丧失时而复得。在他那里看不到任何简约,他好搞复杂,乐此不疲,并老于此道。情感、思想、激情不纯粹地显现。他不孤立描写什么。
维尔查尼诺夫已近不惑之年,过去的瓜葛在他本人眼里开始改变面目了。
“如今将近四十岁了,鱼尾鳞般的皱纹已爬上眼角,明亮又善良的目光已近乎泯灭,眼睛所表达的,是玩世不恭的神情,就像那种放荡不羁的男人和看破红尘的厌世者,他的目光还常常包含诡谲,也包含嘲弄或某种先前未见过的新色调,某种忧愁和痛苦的色调,那种漫不经心的忧愁,仿佛目中无物而又幽深的忧愁。这种忧愁在他独处时尤其明显。”(《永久的丈夫》第七页)
维尔查尼诺夫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了呢?他不惑之年在生命的转折点发生了什么呢?年至不惑,痛快过来了,深谙世态,突然察觉我们的举动以及因我们的举动而引起的事件一旦脱离我们而去,可以说一旦抛入世间,仿佛推到海上的一叶轻舟,继续不以我们的意志而转移乃至常常背着我们而存活。
请大家再听几则布莱克的格言:其一,“过分之道通向明智之宫”;其二,“疯者若一味坚持其疯,会成为智者”;其三,“只有对过分有过体验的人方知足够”。布莱克颂扬力量充沛,其表达形式是多种多样的:“狮的吼叫,狼的嗥嗥,狂澜的翻腾,利剑的锋芒皆是永恒的巨大碎片,人的眼睛难以承受的。”
再念几句布莱克的格言:“雨水池蓄水,泉水池溢水”;“发怒的虎比识途的马更明智”。最后,《天堂与地狱的婚姻》卷首的思想,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并不清楚,但却占为己有了:“没有对立物就没有进步:引力与斥力,理智与冲劲,爱与恨,同样都是人生存中所需要的。”下文较远处他还说:“人世间现在有,将来还会有两种对立的祈求,永远敌对的祈求。企图调和两者,势必摧毁人生。”
我本想给各位解释何以见得“怀着高尚之情感做出蹩脚之文学”和“没有魔鬼的协作,就没有艺术可言”。这在我看来是不言而喻的,但你们可能觉得离谱,因此需要加以解释。顺便说一句,我非常讨厌逆理悖论,从不追求一鸣惊人,但若没有颇为新鲜的东西可讲,我决不会硬来到大家面前发议论的。新鲜的东西总是显得出格的。为了帮助大家接受这条真理,我不揣冒昧,建议大家注意两个人物,其一是圣方济各,其二是安吉利科。后者之所以能够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只因其艺术,尽管多么纯洁无邪,毕竟是艺术,必定允许魔鬼协作。我举人类艺术史上无疑最纯正的人物作为最有说服力的例子。没有魔鬼的参与就没有艺术作品。圣者,不是安吉利科,而是方济各。圣人中没有艺术家,艺术家中也没有圣人。
【一切改革家首先是精神不平衡的人】
一切重大的伦理改革,尼采称之为一切价值观念的蜕变,很自然是由于某种生理平衡而引发的。在富足安逸之下,思想闲散;只要思想处在满足状态,就不可能主动改变闲情逸致,我指的是改变体内状况,并非身外或社会状况,因为要改变后者,改革家的动机就全然变样了;前者有如化学家,后者有如机械师。一项改革之初,总是人心惶惶的,而改革者的心神不宁是一种内心失去平衡的惶惶然。改革的密度,改革的态度,改革的价值观念,在向改革者提出时与他本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他的工作是把这一切重新协调一致,因为他渴望某种新的平衡。他的作为只不过是根据其理智其逻辑其内心紊乱而重新组合的试验,因为在他,违抗的状态是不可容忍的。当然我不是说只要精神不平衡就可以成为改革者,但我坚持说,一切改革家首先是精神不平衡的人。
咱们可别忘记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十足的基督徒。他通过基里洛夫的断言向我们指出,崩溃再次出现了。我们曾经说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惟有克己弃世才能得救。但一种新的想法前来嫁接添枝,我再次给大家援引布莱克的《地狱箴言》:“If others had not been foolish,we should be so.”(“他人不疯,吾辈必癫”或者“为使吾辈不疯,他人先得癫狂”。)
基里洛夫在半癫半狂之际产生了牺牲的念头:“我将先下手,把门打开。”
如果非得基里洛夫精神失常才产生上述想法(况且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全赞成,因为实属反抗精神),那么他的想法倒包含着部分真理;再者,基里洛夫之所以必须精神失常才有上述想法,也正是为了我们在精神正常的情况下能产生他的想法。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最佳时间最佳情绪用于创作,没有一封信是写来娱情消遣的,他反复强调“对写信的厌恶是极其强烈的,无法克服的,不可想像的”。他宣称:“书信是荒唐的东西,根本无法借以倾心吐胆。”更有甚者:“我给您什么都写了,却发现关于我的精神生活、心灵状态根本没有涉及,连个大概都没有提及。我们的通信不管保持多久,都会是这个样子的。我不善于写信,更不善于写我自己,恰如其分地写我自己。”另外,他还写道,“信里边什么也写不清楚。为此我一向不能容忍塞维尼夫人:她的书简写得太好。”甚至幽默地宣称:“有朝一日我进地狱,为惩罚我的罪孽,一定罚我一天写一打信。”我想这是在这本忧郁的书中惟一可以抄录的趣话。
——〔从陀氏书信论陀思妥耶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