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啊!为什么把我们做成泥土的呢。可怜的肉体,难道你触摸不到就不能相信,看不见就不能爱吗?有时你祈祷,感到上帝就在你身边,为什么还要回头去看呢——幻觉中止了,祈祷也在你的唇边止息;于是你伤心地上床睡觉,思忖你不能看见的上帝不过是一种虚幻。
——〔1888年2月18日〕
多么温馨,多么温馨,这夜晚,——星光闪烁,多么柔和——我的心也为之融解。
空气多么温煦,轻拂我的额头,宛如一只女子的手。树叶絮语,又是多么伤感,听着听着我就泪流满面。
橘树的芳香飘落下来,多么沁人心脾——又如此多情地爱抚水面,——夜间的清风,犹如屏住的气息,带着细细的椴木花粉——一种惬意的酥软乏力之感,大量向我倾注爱意。
夜空中如火箭喷射——夜莺的咏叹调。——在水池沐浴的一株金合欢那儿——悦耳的夜莺在唱歌——同时望着一颗星。
对于那颗星,夜莺——为爱就要殒命;那颗星闪烁着,——我看那是一种嘲弄。
好似喷泉的珍珠,——响亮的音符纷纷洒落,——这歌声令我陶醉,——越来越醉意醺醺。
美妙的歌曲一变而令人心碎,——倾吐出的一声声——在夜晚多么凄然,令我伤感。
歌喉美妙的夜莺,为爱而殒命,——但始终闪烁着,那颗星的微笑。
陶醉在芳香、爱和痛苦中,——夜莺啼泣,发出难以言传的声音。
在平静的池水中,——它看见那颗星的影;——为了它,为了它,那颗星——自天而降到池水中。
现在,星因爱而闪光;发狂的歌声,欢快地冲上天空;——鸟儿也飞舞,要降到池中去会爱星。
鸟儿一降落,星就逃离;遥深,遥深,星沉入水里;——于是,夜莺加速飞落,——可是星却一直往下沉。
夜莺触到水面,——用不安的翅膀击水;——那颗星又飞回天上,——重又闪烁着它那微笑。
现在,歌声沉寂了。——夜风越发轻柔,——来亲吻夜莺的身子。
夜莺翅膀舒展——浮在水面,——在椴木的花粉中间。
在它的上方,——橘树醉意更浓,——挥洒着芳香——
夜晚熏香的缱绻——将爱倾注在我心上,——我的眼泪落下,滚烫滚烫……
……然而,已不再是温煦的晚风。
现在爱抚我的,是你的手!
无非是一场梦,但是这梦有多温馨。
飞逝的光阴一度停止,这良宵似乎不会过去。我躺在她身边,载着我们的轻舟微微摇荡。灿烂的星空流泻下来柔和而凄凉的光亮。万物都沐浴在寂寞的月光中,而月亮我们却望不见;起伏的大海一片银白,浪涛隆起时便戏弄乳白石色的珠光。还有一片朦胧的海滩,发出一种迷人的絮语,而且从蓝幽幽的丘冈飘落下来一种无名的香气,浓郁而沁人心脾,犹如供奉的烟火的气味。还有超自然的峰巅,以及云雾缭绕的天蓝色冰川。
大海无边无际,也衬出天空的无穷无尽。我们搂在一起,一动不动呆在那里,心醉神迷,眼睛出神地望着波浪,一句话也不讲,然而我们两颗心灵却融入同一种祈祷中,——这祈祷在我们颤抖的嘴唇上止息。
这时,一首歌响起,歌声飞上天空,听来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忧伤,惶恐不安而又充满激情,它诠释我们的感恩歌,正是极度兴奋的人,用言语也表达不出的最高的祝婚祷。
……啊!幸福也许就在这里,可这无非是一场梦。
如果他们了解自己的幸福。
人多么盲目啊!整个白天,他们哀叹肉体囚禁了可怜的灵魂,不准灵魂前往欲念呼唤它的地方。
在夜晚,他们的肉体进入睡眠状态,就抛弃了所藏匿的小小的灵魂,于是,灵魂便迅速飞向自己所喜爱的事物,现在任何障碍都挡不住了。不过,心灵居然能独自行动,他们觉得怪极了,甚至高呼“不可能”,称这是“做梦”。
他们早晨醒来就说:“哈!我做了个美梦,要能实现该有多好。”接着,他们又伤心地想: 朦胧中见到的幸福,他们永远也达不到。于是,他们就讨论是什么细绒能将可怜的灵魂拴住,是不是最好扯断这种线,扼杀肉体,不再总这么拖着“这种讨厌的幸福”。
然而,这些丧失理智的人,他们害怕同时也扼杀了灵魂!因此,他们只好维持现状,每天夜晚拥有幸福,到了白天就因为掌握不了幸福而哭泣。
○十月十六日
我读了德文的一篇安徒生童话: 《天使》,读时流了泪。这种语言像音乐一般美妙,像哀叹一般轻柔,对我来说还很神秘,打动我并留下快意。一生只因为实际痛苦才流过泪的人,哪里知道最大的一种快乐: 能够痛快地品味流泪的滋味,却又毫无痛苦悲酸之感。
就这句话所表达的相近的意思为题,不是可以写一篇美妙的散文诗吗:
“他舒展白色大翅膀,要飞越童年所珍视的所有地方,还摘了一把鲜花,带到天上仁慈的上帝那里,让这些鲜花在天上开放,比在人间还要鲜艳。于是,他们飞越了这孩子在这国度玩过的所有地方。”
看来人死了。灵魂还舍不得离开所珍爱的地方——哪怕是受过罪的地方。
这本书印出来的影像挥之不去。
噢!果真成为事实该有多好!
我看到了令我目眩的书名。
遗著——Z·B·杜里翁——梦幻——无韵诗——前面要有个序言,我解释一下这个笔记——然后……
应当写出来。
○ 十月二十二日
感到自己习惯于罪孽,甚至不再容心灵自己的过错哭泣,从而心灵这样干涸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悲的呢?
毫无节制地渴求一种陌生的欢乐,心灵起初未能与之搏斗,结果自身的全部青春活力和高尚的痛悔都被摧毁了,代之以无以名状的麻木不仁,无以名状的消沉怠惰,而这种消沉怠惰使心灵越来越软弱,抵制不了诱惑,越来越远离重振精神的痛悔了……
唉!哪怕在自己意志的废墟上,还能发现一点点活力,心灵也会以极大的热情,投入所有这些卑劣的享乐中,它既憎恨,又受这种享乐的奴役,只能事后暗自垂泪。
眼泪!噢!只要一滴眼泪!能洗掉多少污点。这正是洗礼圣化的净水。
其实不然,一点反抗也没有了,逐步放任从恶,一种卑怯的心许;主啊!扶起我来吧,我知道我在心灵里,看到了类似首肯的一种丑恶的笑。
“救救我们吧,主啊,我们要死啦!”[64]
[64]原文为希腊文,引自《马太福音》第八章。
○2月24日
我到了二十三岁,正是热情奔放的年龄,我就想用高强度醉人的劳作,来降伏热情。别人去跳舞,去宴饮,去寻欢作乐,而我只想在一种修道院式的生活中,找到离群索居的快感;独自一人,绝对独自一人,或者伴随几名白发的查尔特勒会修士、几名苦修士,退隐到乡野的修道院,那是在深山野岭,一个卓越而严酷的地方。
我要住在一间光秃秃的修室里,睡在木板上,枕着鬃毛的枕头,身边放着简单、粗大的木头跪凳、一部对开本的《圣经》始终摊在支架上——上方有一盏始终燃着的油灯,夜晚睡不着,在骇人的浓浓夜色笼罩中,狂热地俯看一段经文,进入强烈的迷醉状态;周围没有一点喧闹,我只听见高山的呼啸、冰川的悲鸣,以及守夜的修士只用一个音唱出的午夜感恩歌。
我要一小时当十小时生活,丧失时间的概念——身边放一个瓦罐,满满装着面包和一条鲱鱼,饿了就吃——做完功课之后,不管什么时候,困了就睡。
我穿上便鞋,戴上山区的风帽,披上白色法兰绒长袍,束上黑色丝腰带,修室内放一张很大的橡木桌,桌上堆满书籍。
还有一个大斜面桌,放一本翻开的书,我可以站着阅读。我脑袋上方摆一长排书籍,是我的全部藏书。我要阅读《圣经》、柏拉图、斯宾诺莎、康德、但丁、拉伯雷,以及禁欲主义的书;我要进入超人的抽象理念中乱闯,登上形而上学的冰峰——我要学习希腊文、意大利文。我要在科学中放荡,闯出来时又惊愕,又精疲力竭,就像同上帝搏斗之后的雅各,但是也同他一样成为胜利者。
肉体一旦难耐,起而反抗这种束缚,被欲望烧得腾跳起来,那么就让它受鞭笞,让它被疼痛压垮;或者在山中像巨人一般奔跑,穿过嶙峋的怪石,一直跑到积雪线,一直跑得气喘吁吁,筋疲力竭,肉体认输,高声求饶为止;再不然,就像一只发狂的野兽,在厚厚的积雪中打滚,在与冰雪的接触中,寻求某种难以名状的异乎寻常的颤栗。
【18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