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选〕

你为我写墓志铭时一定要说,这儿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 毕肖普致洛威尔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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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二 寒春(1955)】

○ 献给安妮·褒曼博士

《致纽约》

献给露易丝·克莱恩

下一封来信里,我希望你说说
你要去往何方,正在做什么;
戏怎么样,看完戏以后
你还要寻找什么别的乐子。

深更半夜搭上计程车,
一路飞驰,像要拯救你的灵魂
那儿,道路绕着公园盘旋又盘旋
计程表闪耀如德高望重的猫头鹰,

树木看起来那么诡异,那么绿
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黑色岩洞中
突然之间,你抵达别处
那儿,万物都像发生在波浪中,

大部分玩笑你就是听不懂,
如同从石板上擦去的污言秽语,
歌声响亮,却又暗淡莫名
而时间已经晚得不像话,

当你走出褐沙石住宅
来到灰色的人行道上,来到洒了水的街,
楼群的一侧与太阳并排升起
宛如一片微光灼烁的小麦原野。

——小麦,而不是燕麦,亲爱的。
若是小麦,恐怕就不是你播种的,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知道
你正在做什么,要去往何方。

《失眠》

月亮从妆台镜子中
望出一百万英里
(或许也带着骄傲,望着自己
但她从未,从未露出微笑)
至远远超越睡眠的地方,或者
她大概是个白昼睡眠者。

被宇宙抛弃了,
她会叫宇宙去见鬼,
她会找到一湾水,
或一面镜子,在上面居住。
所以把烦恼裹进蛛网吧
抛入水井深处

进入那个倒转的世界
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
影子其实是实体,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那里天国清浅就如
此刻海洋深邃,而你爱我。

《寒春》

献给马里兰的简·杜威

无物及得上春天美丽。
——霍普金斯

一个寒冷的春天:
草坪上,紫罗兰冻裂了;
树木犹豫了两星期或更久
小树叶等待着,
小心翼翼显示它们的个性。
最终,一片厚重的绿色尘埃
洒遍你漫无目的的硕大山丘。
一天,在一股寒冷的白色阳光中,
在山丘一侧,一头牛犊降生。
母牛停止哞叫
花了许久吃净胞衣
这面破烂的旗帜,
但小牛犊突然站起来
似乎打定主意要开开心心。

第二天
暖和了不少。
浅绿夹白的山茱萸渗透了树林,
每片花瓣似乎都被烟蒂烫过;
面目不清的紫荆站在一旁
纹丝不动,但几乎比
任何可定位的色彩更像是在运动。
四只雄鹿练习跃过你的篱笆。
新生的橡叶荡过成熟的橡树。
歌唱的麻雀已为夏日拧紧发条,
枫树间,互补的红衣凤头鸟
抽响鞭子,梦中人苏醒,
自南方舒展数英里的绿色肢体。
紫丁香在他睡帽中变白,
某一日它们飘坠如雪花。
现在,夜色中,
一弯新月出现。
山丘变得柔和。丛生的高草
在每处躺着牛粪的地方显露。
牛蛙呱呱,
粗笨的拇指拨弄松弛的琴弦。

灯光下,贴着你白色的前门,
最小的蛾子,一如中国纸扇,
压扁自己,淡黄色、橘色
或苍灰色之上的白银和镀银。
现在,自茂密的草丛中,萤火虫
开始翩跹飞舞:
上升、下降、再上升:
点亮渐高的翱翔,
在同一时刻向同一高度飘拂,
——恰似香槟中的气泡。
——后来,它们升到高得多的地方。
而你暗影幢幢的牧场将提供
这些独特的、闪闪发光的贡品
遍及从今天到整个夏日的夜晚。

《两千多幅插图和一套完整的索引》

我们的旅行应当是这样:
庄严,可被雕刻。
世界七大奇观已看厌
一种熟稔感,但其他景观
数不胜数,同样悲伤和静谧,
于我们却是陌生。常常地,一名
或一群阿拉伯人蹲伏着,或许正密谋
推翻我们的基督教帝国,
有人茕茕孑立,伸展臂膀与手
指向坟茔、陷坑、圣墓。
海枣的树枝看似一把把锉刀。
鹅卵石庭院里,圣井已干涸,
犹如线图,砖砌的沟渠
巨硕醒目,人形的雕像
早在历史或神学里消逝,
随骆驼或精忠的马匹一起消逝。
永远是这样:那沉默,那姿态,那群鸟的斑点
在圣地不可见的线头上高悬,
或是轻烟被线牵引着,肃然上升。
被赋予单独一页,或是由数帧排成
斜角长方形或圆形的风景
组成的一页,在颗粒斑驳的灰底上,
被赋予一扇冷峻的弦月窗
定格在首字母的重重罗网中,
若定睛细看,它们就开始消融,分解。
眼睛垂下,不堪负荷,在刻刀划出的
线条间,那些四散游移的线条
仿佛黄沙上的涟漪,
消融中的风暴,上帝蔓延的指纹,
终于在朦胧的白色与蓝色间
痛楚地烧灼起来。

进入圣约翰海峡
山羊动人的咩咩声抵达船只。
我们瞥见:淡红色的羊,在雾气浸透的
野草和蛋黄草丛中跃上山岩。
在圣彼得,海风呼啸,日头狂烈照耀。
急遽地,目标明确地,学生们列队前进,
穿着黑衣,交错地穿过大广场,如蚁群。
在墨西哥,死人躺在
蓝色拱廊里;死火山
如复活节百合般湿润发光。

点唱机持续播放:“哎,哈利斯科!”
在沃吕比利斯,美丽的罂粟
分割着马赛克砖;肥胖的老导游挤眉弄眼。
在丁格尔港湾,一长溜儿的金色黄昏中
腐烂的船骸高举着不断滴水的绒棉。
英国女人斟着茶,告诉我们
公爵夫人即将生产。
在马拉喀什的青楼
痘痕斑斑的雏妓
在她们的头顶稳着茶盘
跳起肚皮舞;她们咯咯笑着
赤身露体,蜂拥至我们膝前,
索要香烟。在附近的某处
我目睹了最叫我惊惧的事物:
一座圣墓,看起来并不特别圣洁,
只是在有锁形拱孔的石盖下,众多坟墓中的一座
向来自粉红沙漠的每一阵风敞开。
一座洞开、多砾的大理石马槽,深深刻着
训祷文,泛黄
如四散的牛牙;
一半填满了尘土,甚至不是那位
曾经长眠于此的可怜异教先知的骨灰。
披着精巧的连帽斗篷,卡杜尔冷眼旁观觉得滑稽。
万事万物仅仅由“和”与“和”连接。
打开书(书边的镀金磨损了
并为指尖传授花粉)。
打开那沉重的书。为什么我们不能看见
这场古老的耶稣诞生,当我们仍在现场?
——那半敞的黑暗,那光中碎裂的岩石,
那一串不间断也不呼吸的火焰,
没有颜色,没有火花,尽情吞噬着稻草,
以及内里风平浪静、饲养宠物的家庭,
——看着看着,直到我们幼弱的视线衰微。

在海边,躺着
蓝如鲭鱼的
我们的旅馆,条纹斑驳
好像刚哭过一场。

——《夏梦》

我们在黑暗中
被正在逼近大海的
那条梦游者小溪唤醒,
小溪仍做着有声的梦。

凛冽、幽暗、深邃且绝对澄澈,
澄澈冰冷的灰水……在我们背后
庄严高大的冷杉开始撤退。
百万棵黛青色的圣诞树伫立
与自己的影子联手
等待圣诞。水似乎高悬
在圆溜溜的、灰与蓝灰的卵石上。
我曾反复看见它,同一片海,同一片
悠悠地、漫不经心在卵石上荡着秋千的海
在群石之上,冰冷而自由,
在群石以及整个世界之上。
若你将手浸入其中,
手腕会立即生疼,
骨骼会立即生疼,你的手会烧起来
仿佛水是一场嬗变的火
吞噬石头,燃起深灰色火焰。
若你品尝,它起先会是苦的,
接着是海水的咸味,接着必将灼烧舌头。
就像我们想象中知识的样子:
幽暗、咸涩、澄明、移涌、纯然自由,
从世界凛冽坚硬的口中
汲出,永远源自岩石乳房,
流淌着汲取着,因为我们的知识
基于历史,它便永远流动,转瞬即逝。

——《在渔屋》

《争论》

那些无法
或不愿把你送来的时日,
那试图显得
不仅仅是固执的距离,
与我争论、争论、争论
无穷无尽,无法证明我
少欲求或少爱你一些。

距离:记住飞机下方
所有的陆地;
那暗淡的深沙海滩
构成的海岸线
不易察觉地
一路蔓延,
蔓延至我理性的终点?
时日:想想吧
所有那些堆聚的仪器,
各配一种事实,
取消着彼此的经验;
它们多么像
某种骇人的日历:
“‘永不与永远公司’向您致意。”

这些话语所发出的
咄咄逼人的声响
我们必须分别找出
它们可以并且必须被抑制:
时日和距离再次打乱
消失无踪
永远撤离这温柔的战场。

《致玛丽安·摩尔小姐的邀请函》

从布鲁克林,掠过布鲁克林大桥,在这晴朗早晨,
请飞过来。
在一片火焰般苍白的化学试剂云朵中
请飞过来,
进入上千只小蓝鼓急遽的翻滚
下降自鲭鱼蓝的天空
越过海湾那微光灼烁的水波看台,
请飞过来。

汽笛、三角旗和烟雾正吹响。船只
友善地打出数不尽的旗语。
旗帜飞升,降落,鸟儿般布满了港湾。
请进吧:两条河,优雅地负荷着
无数玲珑晶莹的果冻
在拖着银链子的雕花玻璃糕盘中。
这飞行多安全;天气已全然安排。
在这晴朗早晨,波涛在诗行中奔涌。
请飞过来。

来吧,每只黑鞋都伸着尖尖的脚趾
拖出一道海蓝宝石的高光,
裹着满是蝶翼和妙语的黑斗篷,
天知道有多少天使
骑在你宽阔的黑帽檐上,
请飞过来。

带上一只听不见的音乐算盘,
皱着略爱挑剔的眉头,系着蓝丝带,
请飞过来。
事实和摩天楼在潮汐中波光粼粼,曼哈顿
在这晴朗早晨已被道德湮没,
所以请飞过来。

跨上穹宇,以天然的英雄气魄,
凌驾于车祸之上,凌驾于恶毒的电影、
出租车以及逃逸的不公之上,
而号角在你曼妙的耳中回响
它们同时还聆听一种
缱绻的、尚未发明的乐音,适合麝香鹿,
请飞过来。

庄肃的博物馆将为你
彬彬有礼如雄花亭鸟,
可亲的狮子们将为你
躺卧等在公共图书馆的台阶,
渴望起身,追随你穿过一扇扇门
向上进入阅览室,
请飞过来。
我们可以坐下啜泣,我们可以去购物,
或者玩一个始终弄错
一组珠玑词汇的游戏,
或者我们可以勇敢地表达痛惜,但请
请飞过来。

否定句结构的朝代
在你四周晦暗并死去,带上它们,
一种语法骤然旋转又闪光
如一群翱翔的矶鹬,带上它,
请飞过来。

来吧,如白鲭鱼天空中的一道光
来吧,如白日彗星
带着一长串并不云遮雾绕的词句,
从布鲁克林,掠过布鲁克林大桥,在这晴朗早晨,
请飞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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