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为什么“一切都无所谓”有所谓?」
1881年6月30日,马萨诸塞州一位70岁的演说家、作家和废奴主义者温德尔·菲利普斯,出席了哈佛大学为全美大学优等生联谊会举办的一百周年大会,并发表了一篇演讲。自1837年菲利普斯在波士顿法纳尔厅发表演说,为废奴主义热情辩护之后,他就开始以演讲术闻名于世 。事实上,菲利普斯是如此受人敬重,以至于1884年他去世后不久,就有明尼阿波利斯的一个街区、芝加哥和华盛顿特区的一些学校,以及塔夫茨大学和哈佛大学的一些奖项以 他的名字命名。波士顿公共花园还为他竖立起一尊雕像。雕像的底座上刻着这样的文字,表彰温德尔·菲利普斯是“自由的先知”和“奴隶的斗士”。
然而根据当时的报道,温德尔·菲利普斯1881年发表在全美大学优等生联谊会的演讲,并没有获得联谊会成员们的好评。据说这篇演讲“对哈佛人的耳朵而言过于诡异——它是邪恶且堕落的”。究其原因,或许就是菲利普斯在这场演讲中展开了如下讨论:
虚无主义是遭受铁律碾压的人们正当而可敬的反抗。虚无主义是生命的证词……是无法呼吸的和被束缚的受害者们最后的武器,是最高层次的反抗。它是受压迫的人们让压迫者颤抖的唯一途径。……我敬重虚无主义,因为它能够让人性免于受人性本恶的怀疑,这种怀疑来自无情的压迫者和得过且过的奴隶。……这也是身为1620年和1776年之子的美国人, 对于虚无主义唯一应该采纳的观点——其他任何观点都会动摇并困扰我们这个文明的伦理。
今天,即使我们并没有“哈佛人的耳朵”,我们可能也会觉得这个演讲的怪异、邪恶与堕落:为何有人不仅为虚无主义辩护,甚至认为,对于虚无主义,一个美国人“唯一应该采纳的观点”是虚无主义“正当而可敬”?
成为一个自以为是者,就是把正常的、公认的和普遍的东西视为虚无主义的、无关紧要的和无意义的。但指控他人是虚无主义的,也会被他人视为真正虚无主义的,视为真正的虚无主义者。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做一个虚无主义者究竟意味着什么”的困惑,非常重要。比如,当我们谈及尼采时就是这样。因为他批评身边一切被他视作虚无主义的人或事,同时自称虚无主义者,这导致人们批评尼采鼓吹虚无主义。我们需要区分由虚无主义者践行的虚无化倾向,和由自以为是者践行的虚无化倾向。虚无主义和自以为是在破坏性这方面是彼此类似的,但它们在破坏的方法和目的上却是相互对立的。
【虚无主义是“关于虚无的意识形态”。这不意味着我们要坚守一种关于虚无的可辨别的信仰体系,而意味着我们所拥有的信仰或我们认为我们拥有的信仰,就等同于一切都无所谓。】
在自以为是者和社会中其他人之间爆发了信仰的战争。但是这样的战争即使发生,通常也会非常短暂。因为就像战争中经常发生的那样,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的一方会横扫数量上处于劣势的一方。这还不包含如下情况,即自以为是者更多时候会被社会完全忽视,而不是被消灭。
当虚无主义者变得越来越受欢迎之时,指控他人是虚无主义者的倾向也似乎越来越普遍。“虚无主义!”这一指控现在频繁出现,从教室、社交媒体、报纸评论到有线新闻节目,几乎无所不在:无神论者被称为虚无主义者,因为他们不在乎信仰;宗教人士被称为虚无主义者,因为他们不在乎事实;保守派被称为虚无主义者,因为他们不在乎社会进步;改革派被称为虚无主义者,因为他们不在乎社会规范;素食主义者被称为虚无主义者,因为他们不在乎农业工人;肉食主义者被称为虚无主义者,因为他们不在乎家畜……
但这些倾向似乎相互矛盾;怎么可能在自以为是者变得大受欢迎的同时,虚无主义也变得如此大行其道呢?如果自以为是者是虚无主义的敌人,那么为什么一种自以为是的文化会把那么多虚无主义者推上电视屏幕或者送入白宫?这究竟是革命还是虚伪?当下这波自以为是的浪潮,真的只是指控他人是虚无主义者的借口,而不在乎虚无主义究竟意味着什么吗?本书试图回答的,正是这些问题。因为如果我们学会辨认虚无主义的多种类型,那么我们就能学会区分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是无意义的,而这两方面既关乎他人,也关乎我们自己。但要想开始这种区分,我们当然必须暂时搁置以下问题,即是否存在某种确实是有意义的东西——因为如果我们的讨论始于一个临时性的虚无主义定义,那么这样的定义肯定会或多或少地把意义性视作理所当然。
只要我们尝试谈论“虚无”(nothingness),它就会立即成为某种东西(somethingness)。然而,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谈论无意义。“你最近忙啥?”“没做啥。(Nothing.)”像这样的对话是如此常见,以至于它已经成为某种条件反射,因为我们总是用“没做啥”来回答如此寻常的问题。
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样一个答案不应该是虚无主义的范例。虚无主义被假定是某种黑暗的东西,某种消极的东西,某种破坏性的东西。可是说什么也没有做,实在太平常不过了,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你并非真的无所事事。诚如桑菲尔德所认为的那样,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只是在暗示你在做不值得一提的事情。然而,如果我们确实像我已经指出的那样,在频繁进行这样的对话,那么这意味着我们在频繁浪费我们的时间做不值得一提的事情。而且如果我们花费了如此多的时间做不值得一提的事情,那么这样的对话很可能就会非常接近于我们所认为的虚无主义,很可能意味着我们的生活不值得一提,意味着我们没有为自己的生活做任何事情,意味着我们就是虚度人生,意味着我们浑浑噩噩。
在这一意义上,浑浑噩噩并不会要求我们对虚无抱有一种特别的信仰,而是说我们正在抱着“生活不值得”的想法过日子。但虚无主义是“关于虚无的意识形态”。这不意味着我们要坚守一种关于虚无的可辨别的信仰体系, 而意味着我们所拥有的信仰或我们认为我们拥有的信仰, 就等同于一切都无所谓。比如说,如果我们相信生活是有意义的,但我们又浪费了生命去做不值得一提的事情,那么我们的行为就揭示了我们关于生活的信仰不值得一提, 揭示了这种信仰的无价值,揭示了它不能激励我们去做某种事情,而不是什么事情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