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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即信仰:英国艺术运动的十个瞬间》by 郭婷​

▷前言:shimo.im/docs/1d3aMyQlNaF8Pj3g

美感者,合美丽与尊严而言之,
介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之间,而为津梁。
——蔡元培

在艺术作品中各民族都留下了他们的最丰富的见解和思想;
美的艺术对于了解哲理和宗教往往是一个钥匙,
而且对于许多民族来说,是唯一的钥匙。
——黑格尔,朱光潜 译

【第一章 威廉·布莱克:伦敦匠人吁灵录】

William Blake
1757—1827

图1:《牛顿》(Newton),威廉·布莱克,1795年

一花一世界,
一沙一天国,
君掌盛无边,
刹那含永劫。

——威廉·布莱克,宗白华 译

步入伦敦大英图书馆由英文单词组成的雕花铁门,迎面一座奇特的雕塑:赤身裸体的男子弯腰拿着一柄圆规,似乎在埋头测量大地。这是苏格兰雕塑家爱德华多·包洛奇的作品,灵感源自英国艺术家威廉·布莱克1795年的版画《牛顿》。
在布莱克的原作中,牛顿光着身子坐在长满海藻的海底石床上,呼吸中吐露一轴长卷,有创世之初的灵性,又有测量宇宙的精密。这幅幽蓝幽绿的画作把科学家牛顿还原并浸没在自然之中,似乎希望缓和现代科学对自然世界和人的归属所提出的挑战,也化解随之而来的异化感。

图2:《牛顿》,爱德华多·包洛奇,1995年

这幅充满奇思妙想的画并不是布莱克最著名和最出位的作品,他还写过哀悼被吊死的黑奴和控诉奴隶制的诗作《小黑人》(The Little Black Boy),赞颂美国独立运动的《美国:一个预言》和关于法国大革命的《欧洲:一个预言》(Europe: A Prophecy),创作过弥尔顿《失乐园》(Paradise Lost)的插画,也写过愤世嫉俗的《地狱的箴言》(Proverbs of Hell)和《没有一种自然宗教》(There is No Natural Religion)。
两百多年后,布莱克那些惊世骇俗的画和触动人心的诗,温暖和启发了世界各地的文艺青年,但在他有生之年,布莱克都默默无闻,不被认作也不认为自己是艺术家,而只是一名制作版画的匠人。很多人认为布莱克是狂热的基督徒,以为他反对牛顿所代表的科学方法与启蒙理性。但布莱克其人很复杂,既不是正统基督徒,也不是学院派哲学家。作品充满情感张力的他,不反对思考,也不反对理性。

图1:《美国:一个预言》封面,威廉·布莱克,1793年
图2:《杜松子酒巷》(Gin Lane),威廉·霍加斯,1751年
1751年的伦敦西区

布莱克代表了一种新的社会阶层和知识传统:他既不来自也不服务于特定的系统或体制,而是从手工业实践中脱颖而出,反抗精英,也反抗主流。这种知识传统与兴起于十七世纪的宗教运动有关,与伦敦作为一座新兴都会有关(拥有印刷和大众媒体),也与新兴小作坊家庭传统有关。这与我们在本书其他章节会介绍的艺术家,比如拉斐尔前派和当代的卢西安·弗洛伊德、弗朗西斯·培根这样的名流之后截然不同。布莱克的反叛不仅在理念上,更在于生存本身,在于他生活于社会的一切根基,从宗教、道德、知识到生活方式。
这种知识来源之一是非学院派的知识,归功于书本,更归功于非主流教会和城市网络中的新兴传媒和家庭传统。布莱克没读几年书就辍学了,和父亲学起印刷手艺。尽管因为热爱艺术,曾进入皇家美术学校(Royal Academy Schools,隶属于皇家艺术研究院)学习,但他无法接受学院的教条及教学方式,也不像知识分子或诗人那样受过完整的学院派教育,更没有知识精英的公学或家庭教师经历。他热爱阅读,但阅读材料不仅包括经典,也包括十七、十八世纪的民间知识媒介和社交媒体。

图1:《威廉·布莱克》,托马斯·菲利普斯,1807年
用信仰反对国教

威廉·布莱克时代的伦敦也是一个神学象征。1711年,英国议会宣布圣保罗大教堂落成,标志着伦敦成为英国国教圣公会的坐标中心。作为一个主教城,伦敦肩负着引导、教化和规范的责任。这不仅体现在神学上,也反映在社会结构和道德伦理上。与此同时,反对主流教会的教派和群体也在伦敦的大小街巷中出现,包括从十七世纪起就活跃的浮嚣派(Ranters)、重洗派(Anabaptists),以及后来更为温和的贵格会。浮嚣派用刻意粗俗的言谈来反对主流精英,因1650年的反渎神法案而受到打击,创始人也被捕,但他们的不少学说和理念在贵格会流传了下来。贵格会被认为是更斯文的浮嚣派。二者对上帝和基督的看法是一样的,都认为上帝是无限的圣灵,充满天地万物,但贵格会的行为和语言更优雅和内敛。
这些新兴教会多由城市专业人士和生意人组成,英国吉百利巧克力的创始人就归属贵格会;美国桂格燕麦的标志也是一位英国贵格会成员。主流教派规范的不仅是宗教,还是社交方式、教育方式、社会礼仪、审美、思想和思维方式。那些福音团体反对贵族式公学,反对上流社会的自大和对经济、教育、文化资源的垄断。因此,新兴教派的反抗不仅是宗教性的——如何聚会、如何做礼拜、如何理解教义和理解上帝,更是社会性的。
我们想象十八世纪的时候,都会觉得那是一个启蒙和理性的时代,是伏尔泰、亚当·斯密和大卫·休谟的时代。但那也是一个信仰、反抗和情感的时代。基督教会在传统上担任教育和教化的角色,十八世纪,在教会之外,也很少有能定期聚集大众、传播思想和进行讨论的公共空间。在这种知识传统中,“教育”具有不同意义:生活经验和书本学习同样重要。因此,除了伦敦新兴的职业群体、家庭传统和城市的新媒体,知识还归于更具有机制性的来源,那就是教会。在那里,牧师或宗教领袖也是知识人,代表了新的声音。布莱克的语言有一些强烈的特征:神秘主义、千禧说、反律法,来自分离主义或异见派,就是受到那些非主流教派传统的影响。从他所常用的词汇,诸如“新耶路撒冷”“永恒的福音”中也可见一斑。对布莱克那样的人来说,教会起到了传递知识的作用。

分离派认为信仰高过律法。《失乐园》的作者弥尔顿也是这股信仰思潮中的代表人物。弥尔顿认为律法可以发现罪,但不能去除它,只有恩典可以。他们所指的律法是道德规则的意思。在神学史上,从《神学大全》(Summa Theologica)的作者圣托马斯·阿奎那开始就认为法律所下的定义即“道德律”,认为法律是行为的规范或准则,人们依照它去实践或戒避行动。道德律也包括“自然道德律”。阿奎那以为,自然道德律的最基本内容和原则是“行善避恶”,这是人类原始而基本的伦理经验,是一种实际的道德命令。它是包括基督徒与非基督徒的全人类共同的基本伦理原则、道德基础。
反律法主义提出了一种新的理解上帝和基督的方式,除了认为信仰高过律法,也认为上帝显现在自然和世间万物中,有类似泛灵论的因素。在威廉·布莱克的诗作和画作中,随处可见这样的想法。但布莱克的另辟蹊径不仅在思想上,也在对宗教的理解上,对道德、理性和信仰有他自己的看法。他甚至创造了一套新的创世神话,将造物主称为“由理生”(Urizen)——一名长发披散、吹胡子瞪眼的男子。有人认为这个形象代表了《圣经·旧约》中家长式的上帝,但这个形象更像是被物质世界困扰的巨人,是布莱克所反对的启蒙理性的化身。布莱克认为牛顿、培根和伏尔泰等启蒙哲学家和科学家所提倡的自然宗教是人类理性制造的假偶像,对此需要用想象力和潜能对抗。由理生则是被自然律法所困的世界的主人,布莱克说:

人类的欲望
被自己的视野所限制
没有人可以渴望
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认为唯物理性的世界观是一座监狱,因为唯物主义的视野是有限的。

图注:《由理生》,威廉·布莱克,1794年

布莱克反古典学,因为古典学是这些主流精英文化的基石:霸权语汇存在于法律和宪法中,法律裁判多利于有权阶层,撒旦的王国是一种制度性的秩序,权力和意识形态必须被共同批判。他曾经在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著名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论文的边角上写道:西塞罗等古罗马哲学家是恶棍,因为英国知识-贵族阶层在他们的学说基础上建立了古典学的传统,而古典学的教授只限于知识精英群体,造成了知识、教育和思想的垄断。牛顿等人在自然宗教中提出原动力的概念,也使得上帝的形象越来越抽象和偏远。因此,说布莱克反对自然宗教、反对启蒙科学可能是一种误解,因为他所反对的是这些观念造成的思想垄断,以及垄断思想观念的学派、教派和机制。他认为主流教会和知识体系所提出的理性和仁爱是自私自利的,必须用信仰和爱这些新的社会思想和道德情感来挑战。
这是布莱克的版画中频繁出现蛇的原因。蛇在基督教神学中有恶与堕落的意思,在伊甸园中引诱夏娃偷食代表知识和智能的善恶树上的禁果。但布莱克使用这个意象有自己的意思,他认为蛇代表着自私的理性,这是将伊甸园中知识树被蛇缠绕的古老意象发挥到极致。

图1:《失乐园》插图,威廉·布莱克,1808年

图2:《夏娃被蛇诱惑》(Eve Tempted by the Serpent),威廉·布莱克,1799—1800年在布莱克根据弥尔顿《失乐园》创作的插画中,“蛇”往往占有一定分量

这是他为什么既不愿意被看作知识分子,也不愿被看作艺术家——在他有生之年,也没人将他看作艺术家。他认为艺术家和知识分子都被赞助人腐化,成了体制的辩护人和走狗。为了真正的艺术,必须永远与这种意识形态为敌。他呼唤大众保持清醒,呼唤权贵对艺术才华开放真正的市场,并曾提出口号:“慷慨!我们不想要你们的慷慨。我们想要公平的价格、合理的价值和大众对艺术的需求。”

对布莱克而言,法国大革命和英国启蒙运动同样重要,因为促使殖民地反抗乔治王的力量,也是推翻既有宗教那扭曲的规则的力量。换言之,他的知识来源是大众改革家,而不是古典哲学家。在诗作《美国:一个预言》中他写道:

华盛顿说:“美国的朋友们!眺望大西洋;
天上高举着一张弓和沉重的铁链
一个接一个,从阿尔比恩的悬崖穿过大海,连结
美国的兄弟和孩子们;直到我们的脸苍白发黄,
低垂着头,声音虚弱,低垂眼帘,双手因劳动伤痕累累,
双脚在炙热的沙滩上流着血,鞭子深深划过的沟痕
代代相传,遗忘于未来。”

美国革命给了布莱克灵感,他希望英国能有一场类似的革命。在这首诗里,国王像古埃及的法老一样,把瘟疫传到美国来惩罚反叛分子,但是反殖民的人们能把这股破坏的力量带到英国去。
《地狱的箴言》则更直接地希望读者能摆脱固有的善恶观念。教堂和国家的压迫性造成了令人反感的监狱和妓院。道德的传道人不了解上帝充满万物之中,包括饮食与性爱。

图注:《欧洲:一个预言》插图,威廉·布莱克,1794年

布莱克的信仰是人文主义的,而且超脱于他的时代。他所相信的人性既不是全然理性的,也不是全然情感的,而是充满可能性、充满潜能的,无法名状和轻易定义。

威廉·布莱克的叛逆是全方位的。他代表一个新的阶层,新的职业,新的群体,新的知识来源,新的知识体系,新的语言和新的艺术风格。从他的出身到他在铜板上刻下的每一笔,都蕴涵着不折不挠的反抗和思考。
我们在开头所引用的“一沙一世界”,是布莱克在汉语世界更广为人知的诗句,充满了温柔的领悟。但对他一生的挣扎和反抗,更适合用这段诗句来表示敬意:

监狱由法律的石头砌就,
妓院由宗教的砖块造成。
孔雀的骄傲是上帝的荣耀。
山羊的淫欲是上帝的博爱。
狮子的愤怒是上帝的智慧。
女人的裸体是上帝的杰作。
过悲会笑,过乐会哭。
狮子的咆哮,狼的嚎叫,暴风雨中海的发怒,和毁灭一切的剑,在凡人眼中都是过于伟大的永恒的一部分。

——选自《地狱的箴言》,飞白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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