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 伦勃朗,《带三种习作的画纸:一棵树、一只眼睛和一张艺术家局部自画像》(图片倒置,以便看清眼睛),约1642年。蚀刻版画。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图2 雕版素描小样,选自克里斯丁·凡·德·帕西,《关于素描与绘画中的光照》(阿姆斯特丹,1643)。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埃弗里图书馆
图3 伦勃朗,《艺术家在他的画室》(头部和肩部细节)
绘制眼睛乃艺术之始。描绘视觉器官的轮廓,既是学徒开始了解这门手艺奥秘的开端,也象征着这门手艺的终极目的:视觉之力的速记员。描绘眼睛是非常基础的日常功课,以至于会印刻在艺术家的潜意识中。许多年之后,成为大师的他会在空白的画板或者蚀刻板上,以习惯性的涂鸦或随意描摹几笔的方式重拾这种习惯。伦勃朗画的眼睛通常会呈现在他最凭直觉勾画的铜版画草图上,自由浮动在其所属的面孔之上。在一块17世纪40年代蚀刻的铜版上,伦勃朗在一边画了一棵树;在他上脸部的右侧,贝雷帽下露出了一只眼睛。但是在树和帽状物体之间,还有一只完全脱离身体的眼睛,画得极好,它睁得大大的,看上去警觉而焦躁,全然一幅奇异的景象。
不过,伦勃朗绘制眼睛时,是带着明确的目标的。那么,他是如何在《艺术家在他的画室》这幅画中处理那双眼睛的呢?他用了刷毛最为纤细的画刷,用细细的笔尖蘸上黑色颜料,使得眼睛的形状没有呈现出小杏仁的样子,而像铅粒,或者两颗马六甲胡椒籽,或者两个涂黑的字母o,看上去与其说反射了光线,倒不如说吸收了光线。为了画这样的眼睛,伦勃朗一定是先在眼睛的部位画了一个小小的、完美的圆点,然后用画刷一圈一圈地涂抹,直到把圆点画成圆形针头。这对眼睛没有凸面。它们并不像玩具娃娃脸上的黑色玻璃珠,从眼槽里向外突出。它们平铺在脸上,黯淡无光。严格来说,它们是两个黑洞——两个窟窿,并非遭到了损坏,而是有某种东西正在里面孕育待生。在这两个钻孔后面,在内在想象空间的深处,真正的行动正在一圈一圈地展开,思维的机器鸣叫着,飞舞着,就像时钟内部精细相连的零件。一个理念,这理念蕴藏在天才之中。
伦勃朗知道,在艺术家的传统视觉语言中,没有什么足以用来表达这一时刻,而且肯定不能用某种呆滞的注视来表达。所以他用黑乎乎的眼睛取而代之,用它来传达一种创造性的冥想,某种醒着的睡眠,自柏拉图以来的艺术创作者们都将其描述为一种出神状态。经常用来形容这种超凡状态的词是“ingenium”(天赋),用来象征这种状态的图像是一个脚踝生翅、飞离俗世的女性形象。天赋或者创造力(inventio)是神圣的,离开了这一点,技巧和训练最多不过是体力劳动。天赋本身就能将惊世之才与熟能生巧区别开来。而且天赋不像技巧和练习,它不是某种可以通过努力获取的东西。它是天生的,正因如此,它才真正令人惊叹,才是一种上帝的恩赐。诗性视野临到这些被赐予内在之眼的人身上,让他们接近谵妄状态,就如同它曾临到“神圣天使”米开朗琪罗身上一样。尽管从表面来看,我们没有看到什么米开朗琪罗式的东西,只看到阁楼里的这颗小土豆一样的脑袋,但看起来就好像伦勃朗确实读过乔尔乔·瓦萨里写的传记一样。在这部传记中,瓦萨里论述说,真正的天才需要与世隔绝,如此,其理念才可能发酵。“若有谁想要把画画好,”瓦萨里写道,“就必须将自己从种种顾虑和束缚中释放出来,因为他的艺术造诣(virtus)需要思绪、孤独和时机,这样才不会让他的思维误入歧途。”
这位磨坊主之子,难不成在年仅二十三岁,身陷虔诚且专业素养极高的莱顿城时,就已经认定要把自己展现为天才的化身了吗?怪不得一位来自乌得勒支的访客会认为他“极受人尊敬,并且领先于他的时代”。此人叫阿诺特·凡·布切尔(Arnout van Buchell),于1628年与伦勃朗结识。不过,伦勃朗当然不会自认为是现代意义上那种卓尔不群的天才,这类人无奈地降生在某一种文化当中,被困在这种文化的围城里,只听命于内心的缪斯,从孤独中汲取营养。不过,孤独可能真的会找上伦勃朗,但他不会主动去寻求。从另一方面来说,伦勃朗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具有不同于常人的才华,这一点同样不能低估。天赋意味着某种超越聪慧的东西。这种才能以一种神圣的火花为先决条件,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后面,画家的感知力显然已经被点燃。或许,伦勃朗若想以这种方式展现自己的自豪感,就需要一个表面上平淡无奇的环境和一种漫不经心的风格,这样才能让人接受其大胆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