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注:伦勃朗,《自画像》,约1628年。木板油画,22.5厘米×18.6厘米。阿姆斯特丹,荷兰国立博物馆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凝视行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力量的试探性表达。我们常常认为,目光越直接、越不畏惧,其背后的人就越强大,就像一个掰手腕的人竖立起的拳头一样。但从一开始,伦勃朗就决定与观画者玩一种不同的游戏,一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一种画家版的狡猾的躲猫猫游戏,“现在你可以看到我了,现在你看不到我了”。请看阿姆斯特丹荷兰国立博物馆收藏的那幅令人着迷的1628年自画像。按理说,如果伦勃朗让自己坐在深邃晦暗的地方,以产生落在他眼睛和上脸部的阴影,他是不可能创作出清晰的图像的。因此,无论这幅画画的是什么,它都不可能是一个简单的镜像。事实上,它是真容(icon vera)的对立面。“真容”即在裹尸布上神秘自显的基督面孔,约瑟夫·利奥·克尔柯纳(Joseph Leo Koerner)认为阿尔布雷希特·丢勒于1500年创作的那幅伟大的自画像主要来源于此。即使借鉴了救世主的面孔,丢勒的自画像也毫不退缩地保持着它的精确性,仿佛它不是用手塑造出来的,仿佛圣像和艺术家的人格一样,本身就是一个更高级的代理人的创造。
从另一方面来说,伦勃朗式的自画像都是纯粹的发明:完全是在化妆;卷曲的头发和分叉的发梢在张牙舞爪;刻出的眼睛就像面具上的洞。现藏于慕尼黑的那幅1629年自画像中,画家的自我设计是显而易见的。他的衣领上涂抹着厚厚的白色颜料,这种厚涂法通常令人想到他更晚期的风格;他肩膀上的高光是用粗犷、潇洒的笔触刷出来的。底色上的刮擦、阴影线和点状涂抹痕迹,使得那些表现他金属丝般的卷发的划痕显得更加狂野,就像一场小小的绘画风暴。在凡·高之前,这种程度的狂放不羁将不会重现。
这个妆化得豪迈潇洒,但是,这几乎是一具透明的虚伪面具。因为伦勃朗的面孔无论怎么化妆,显然还是会透着所有凡人肉体都有的恶作剧感和轻蔑感。伦勃朗的脸与丢勒的神秘客观的幻影不同,与鲁本斯在大批量发行的版画中精心编辑的一般人文主义贵族不同。它是橡胶做的,而不是木头做的:具有小丑般的灵活性,时而紧张,时而松弛;一张就连其主人似乎也无法完全控制的脸。它表演,但很少迎合。当它化身成更体面的人物——资产阶级的花花公子、脸颊光洁的军官——时,它会符合某些社会习俗和期望,但却以某种方式让我们立即对摆出的姿势产生不信任,怀疑这套服饰是戏服而不是制服,从而看到角色之下的表演者。事实上,正是伦勃朗式自画像的不固定性——它对浮肿和被掏空感、对有瘀伤的皮肤和断裂的血管、对肿胀和褪色的屈服,对时间和命运的无奈描绘——造就了那种富有同理心的传奇力量,以及它对虚荣心的温和纠正。我们应该像鲁本斯那样恒定不变,但我们实际上却像伦勃朗那样反复无常。鲁本斯式的淡定,巴洛克式的冷静,就是我们想要将自己画成的样子,一幅镜子里的全身像,露出修长的美腿。但是,伦勃朗式的夸张表演,吸紧我们的脸颊,绷紧我们的腹部,调整鸵鸟毛头饰的位置,这才是我们滑稽的真实写照。这就是为什么,尽管现代评论中对天真到愚蠢的浪漫主义者进行了诸多嘲讽性的影射,但19世纪的作家把伦勃朗比作莎士比亚,将他视为记录人类自我欺骗的深刻的档案管理员的做法是绝对正确的。
图注:伦勃朗,《自画像》,1629年。木板油画,15.5厘米×12.7厘米。慕尼黑,老绘画陈列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