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堂的毁灭
THE DESTRUCTION OF THE GOETHEANUM
独自站在花园,他发现了那个年轻女人,作家威廉·赫奇斯的一个朋友。眼下赫奇斯是没什么名气,她说,但卡夫卡也在籍籍无名中过完了一生,更不用说孟德尔,或许她想说的是门捷列夫。他们住在莱茵河对岸一家小旅馆。好像没人找得到,她说。
那里河流湍急,水面是活的。它带走一切,碎木块和树枝。它们在水里打转儿,沉下去,浮出来。有时还会漂过一些家具、梯子、窗户。有一次,在雨中,漂过了一把椅子。
他们住在同一个房间,但完全是柏拉图式的。她的手上,他注意到,没戴戒指或其他任何珠宝。她手腕上什么都没有。
“他不喜欢一个人待着,”她说,“正在写的东西很费劲。”一部长篇,离写完还远,虽然有的部分非比寻常。有个片段已经在罗马发表了。“叫《歌德堂》,”她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努力记住这个已经开始在他脑子里消散的古怪的词。屋子里的灯光开始在蓝色的夜晚亮起来。
“这是他这辈子最了不起的一件事。”
她给他看了张照片,上面是一座巨大、阴沉的建筑。
“歌德堂。”她说。
他没有说话。画面的黑暗和穹顶的回响向他袭来。他顺从了,就像顺从于催眠师的镜子。他能感到自己正从现实中脱落。他没有挣扎。他渴望亲吻握着那张明信片的手指,那瘦削的手臂,散发着柠檬味的皮肤。他感到自己在发抖,他知道她看得出来。他们就那样坐着,她的目光很平静。他正在步入眼前那个灰色的瓦格纳式的场景,而她随时可以把它合上放回包里,就像合上一个火柴盒。那些窗户就像是中欧什么地方的旧旅店。布拉格吧。那些形态在向他吟唱。它是一座堡垒,一座终点站,一座可以窥见灵魂的天文台。
“这位鲁道夫·斯坦纳是谁?”他问。
他没怎么听见她的介绍。他开始陶醉其中。斯坦纳是一位伟大的导师,一个相信深刻的洞见可以在艺术中被揭示的博识者。他相信运动、神秘戏剧、节奏、创造和星辰。当然。不知怎的,她从中学会了预测。她成了赫奇斯人生的幻术师。
是赫奇斯——这个囚犯般的乔伊斯学者,文学聚会上不修边幅的鬼魂——最早发现她的。起初他很冷淡,初次见面那个晚上,他几乎没跟她说一个字。那时她刚搬到纽约不久,住在第十二街一个没有配家具的房间里。第二天电话响了。是赫奇斯打来的。他想请她吃午饭。他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究竟是谁。他是从一个公共电话亭里打来的,车流呼啸而过。
她并没有在这城市的暗夜漂流,略带慵懒的脚步只为被他贪婪地一路追踪而存在;她也没有选定一个地方,等着被他巧妙地发现,就像她引导他一路跟随那样。她可能已经心灰意懒,回了赫奇斯那里,说刚才只是想出去走走。
人生总会经历那样一刻,他想,但它永远不会再次出现。他开始沿着已经找过的街道往回走,就像迷路了一样。兴奋消失了,他在寻找,不再相信自己的直觉,而是在想她可能会怎么做。
在霍瓦日附近的石梯上,他停了下来。广场空空如也。他突然觉得很冷。一个男人独自从下面经过。是赫奇斯。他没有系领带,夹克的领子支棱着。他漫无方向地走着,寻找他的梦。他的口袋里有皱巴巴的钞票,折断的香烟。皮肤的白色很远就能看到。头发没有梳。他没想假装年轻,他已经过了那个阶段,进入了生命的中心,失败作品的中心,他是一个搭乘通勤火车的男人,喝茶,依然希冀着某种东西,某种终将证明他的才华和其他人的一样伟大的东西。这个世界正在孕育另一个世界,他说,我们正在接近宇宙的核心。这就是他正在书写的,他正在发明的。他的诗将成为我们的历史。
街上一片荒凉,餐厅也熄灯了。咖啡馆里是千篇一律的空桌,椅子倒扣在上面,赫奇斯独自坐在那里,深色衬衫,医生似的胡子。他再也找不到她了。他就像个失业的男人,一个废人,无处可去。欧洲的城市寂静无声。他冷得咳嗽了几声。
房间感觉很空旷。天空布满黄澄澄的光线。石堤之间的河面白炽耀眼。水流奔腾,碎作明亮的火焰,中心灼灼,无法直视。
九点钟的时候,天空已经褪色,河水碎裂成银波。十点,它变成了浓汤一样的褐色。驳船和老式汽船缓慢地逆流而上,或是迅疾地顺势而下。在桥墩周围拖出细小的尾迹。
河流是一座城市的灵魂,只有水和空气能净化它。在巴塞尔,莱茵河坐落在坚固的石堤之间。树木精心修剪过,老房子隐藏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