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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美】

▷序言 文/菲利普·古雷维奇:shimo.im/docs/wV3VMo0eWpIGNYAy

▷在丹吉尔的海滩上
▷二十分钟
▷美国快车
▷异国海岸
▷电影
▷失落之子
▷阿尼罗
▷暮色
▷否定之路
▷歌德堂的毁灭
▷尘土

▷在丹吉尔的海滩上
AM STRANDE VON TANGER

黎明时分的巴塞罗那。酒店还都黑着。所有的大道都通往大海。
城里空空荡荡。妮科在睡觉,卷在凌乱的被单、自己的长发和枕头下面伸出的一只裸臂间。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甚至没有在呼吸。
一方靛蓝深黑相间的绸布下面现出一只鸟笼的轮廓,里面住着她的鸟儿,卡利尔。笼子放在擦洗干净的空壁炉里。旁边摆着鲜花和一盆水果。卡利尔在睡觉,头埋在一侧柔软的翅膀下。
马尔科姆也在睡。他本不必戴的那副银边眼镜——镜片没有度数——张着镜脚搁在桌上。他仰卧着,鼻梁像船的龙骨般穿越着梦境。这个鼻子,他母亲的鼻子,或者至少是他母亲鼻子的复制品,就像一个舞台装置,一个粘在他脸上的奇怪饰品。这是他身上人们最先会注意到的一点,也是人们会喜欢的第一点。某种意义上,这个鼻子是对生命全情投入的标志。一个无法隐藏的大鼻子。此外,他的牙也不好。
在高迪未能完成的那四座石塔的最顶端,黯淡得难以辨认的金色铭文在天光下初现。没有太阳。只有苍白的寂静。这是星期天的早上,西班牙的清晨。雾霭笼罩着城市周围的所有山丘。商铺都关着门。

这片海始于一段倾斜的砾石滩,砾石像钉子一样锋利。马尔科姆第一个下去。妮科一言不发地跟着去了。水很凉。他感觉它爬上他的腿,触碰泳裤的边缘,然后一个涌浪——他试图跃得够高——围拢过来。他潜入水下,再冒出来时脸上带着微笑,唇上黏着盐的味道。妮科也潜了下去。她在他近旁轻柔地浮出水面,单手把湿漉漉的头发捋向脑后。她半闭着眼站在原地,不确定自己究竟在哪里。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她微笑起来。她有一种准确可靠的本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最好看。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互相倚靠。他抱起她,在海水的帮助下带着她游向深处。

马尔科姆注意到,她的皮肤是古铜色的。妮科无论在外面待多久都没法晒成这样。几乎是一种固执,仿佛他,他本人,向她献上太阳,而她却不肯接受。

妮科睡着了似的。他们静静躺着,双脚指向太阳。它的威力已经消退。风一路止歇下来;日光覆在他们身上,淡薄而又泛滥:温暖的片刻行将消逝。忧郁的时辰即将来临,一切都结束的时辰。

一个声音唤醒了她,音乐,美妙的人声夹杂在断断续续的吉他乐句之间。妮科在睡梦中听到了,坐起身来。马尔科姆和英格在聊天。这首歌像是某种她期待已久的东西,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她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臂。
“听。”她说。
“什么?”
“听,”她说,“玛丽亚·普拉德拉。”
“玛丽亚·普拉德拉?”
“歌词很美。”妮科说。
简单的乐句。她重复着它们,仿佛它们是主祷文。神秘的重复:黑发母亲……黑发孩子。这是穷人的语言,打磨得光滑、纯粹,像一块石头。
马尔科姆耐心听着,但又什么都没听到。她看得出来:他不一样了,就在她睡着那会儿,他中了那些西班牙故事的毒,点滴渗入的毒素正沿着他的静脉流遍全身,那个令人痛苦的西班牙完全是由一个女人悬想出来的,她知道自己永远都只是一个男人所有需求中的一部分。

▷美国快车
AMERICAN EXPRESS

清晨时分,地铁在污浊的昏暗中尖叫。

但森林依然漫无边际,树干和藤蔓遮天蔽日,遥远事物的根连在一起。

清晨,宽如河流的航道对面,朱代卡岛上的建筑色调柔和,犹如一艘沉没的巨大驳船,上面是层层屋顶和掩映其间的树冠。秋天的第一阵风吹来,弄皱了水面。
离开威尼斯时,还是弗兰克开车。不亲自开他就没法待在车里。艾伦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阳光洒落在古老的山坡上。在欧洲的日子,那些沉默,在时速一百码左右浮动的指针。

清晨,窗玻璃上的第一缕光是蓝色的。雨的声音。花园里树叶翻飞,从碎石上拂过。艾伦从床上起身,把松开的百叶窗拉紧。楼下,半掩在树篱中,一尊雕像白得发亮。几辆停着的汽车微微闪着光。她还在睡,枕着一个又软又大的枕头。他不太敢唤醒她。“埃达,”他轻声说,“埃达。”
她的眼睛睁开一点,又合上了。她很年轻,可以睡个不停。他不敢碰她。他知道她不情愿,她裸露的脖子,她的头发,还有他看不见的那些东西。要过一段时间它们才会习惯。他不知道能做什么。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完美。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他也要给她买点东西,漂亮的东西。
在浴室里,他在窗前待了很久。他在想他们第一天去维兰德——布劳恩事务所工作的时候——他和弗兰克。他们将形影不离。威尼托的花园已是秋天。天微微亮。他会永远记得见到弗兰克的情景。只靠他一个人绝不可能做到这些事。一个戴棒球帽的年轻人突然从楼下的门廊出来。他穿过车道跳上一辆摩托。引擎启动,形影微微模糊。车前灯一亮,他就走了,后座载着送货篮。他要去买点面包卷当早饭。他的生活很简单。空气清冽凉爽。他是他们伟大而一成不变的秩序的一部分,他们靠薪水生活,他们的世界没有光亮,也不知道上面有什么。

▷电影
THE CINEMA

他们一起坐在桌旁开始读剧本。别试图去寻找意义,艾尔斯告诉他们,别着急,现在只是第一步。那地方没有窗户,无所谓白天黑夜。他们的话似乎在上升,烟雾般消失在头顶。吉维读着他的台词,就像打出无关紧要的纸牌。桥牌是他的激情所在,所有的晚上都给了它。台词对到一半,他在一场亲密戏里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她仿佛没有注意到,就像一只蜥蜴,只有喉咙在鼓动。下一次他碰了碰她的头发,自然得好似无心,仅凭这样一个动作就让她安定下来,抚平了她的恐惧。
之后她溜走了,直接回了维尔酒店。她的房间堆满了东西。写字台上放着还包在牛皮纸里的书,各种语言的杂志,匆匆读过的信件。有一间房型不规则的小前厅,后面是一间卧室。床很大。犹如一组连续镜头,加重我们的隐忧,摄像机小心移动,从一处细节扫到另一处,浴室门半开着,依次露出一大堆瓶子,深色的香水、药、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下面的西斯汀大街远远传来车流的声音。

这是一部不那么直接的电影,表面看来风平浪静,日常生活的那种平静。当然了,那并不意味着死水无波。在可见的事物之下隐匿着情感,并因这种隐匿而愈发强烈。恐惧只是偶尔出现,就像冰山的尖顶,不祥地从不知何处冒出来,又没入视野之下。

冷空气涌向他,如同大海淹没失明的水手,浸透他,充满整个房间。他两脚搭在一起躺在那里,像一个殉道者,面朝上帝。

他们得想办法调整这个角色,让虚假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安娜很好。他对安娜很满意。嗯,他们得做点什么,给它注入生命,让死鸟飞起来。

他会一连好几天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他是个作家。只有一个问题:所有值得书写的东西都已经被人写过了。

不出三年,他的事业就会终结。他会在闪烁的电视屏幕上看到自己,就像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投资了公寓楼,在西班牙置了地。他会变得像个女人,多疑善妒,心胸狭窄,或许有一天,他还会看到艾尔斯和一个年轻的男演员坐在餐馆里,用狂热分子的劲头解说一些平平无奇的想法。吉维三十七岁了。他在银幕上有过永远不会被忘却的一刻。他的彩色海报会从建筑物的侧面剥落,一座比一座偏远,肖像渐渐褪色,名字也过时了。他会微笑着穿过巷隅,没入酸楚的黑暗。远处的狗在叫。街上散发着贫穷的味道。

她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小小的神祇,某种美丽的动物,对自身的优雅浑然不觉。

第二天早上她打来电话。八点钟。
“我想给你读点东西。”她说。
他还没睡醒,喧闹声已经从街上飘来。房间里很冷,没有光亮。像是放了一张旧唱片,她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进入他的身体,控制他的血流。
“我看到了这个,”她说,“你在听吗?”
“在。”
“我想你会喜欢的。”
从一篇文章里看到的。她开始读。
1868年2月的米兰,翁贝托王子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舞会。在灯火通明的房间,年轻的新娘初次登场,有一天她会成为意大利王后。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事件,上流人士欢聚一堂,尽情享乐,而就在同一时刻,同一个城市,一位孤独的天文学家发现了一颗新行星,沙科纳克列表上的第九十七颗……
一片静默。一颗新行星。
他的头脑仍陷在温暖的枕头里,但一种神圣的平静似乎已经降临其间。他像圣徒一样躺着。全身赤裸,脚踝,髋骨,喉咙。
他听到她在叫他的名字。他什么也没说。他躺在那里,开始缩小,越来越小,渐渐消失。整个房间变成了一扇窗,一个外立面,一片楼群,广场和街区,最后是整个罗马。他的狂喜不可言传。大教堂的屋顶在冬天的空气里闪闪发光。

▷失落之子
LOST SONS

他开始描述颜色和光线——他是画风景的,特拉华河附近的乡村——大地的形状,犁沟,树篱,事物年复一年的细微变化,一些小东西,天空有多难画。他描述一只蜂鸟身上那美丽的、微微闪光的绿。是妻子在车库发现的,然后带给了他,当然,它已经死了。
“死了?”妮塔说。
“眼睛闭着。除此之外,根本看不出来。”
他露出一个近乎伤感的微笑。妮塔小心地点了点头。

▷阿尼罗
AKHNILO

屋外,树木犹如漆黑的倒影。星星都被遮住了。唯一的星系是布满整个夜晚的虫鸣。他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还是不确定自己听到什么没有。一棵巨大山毛榉的枝叶从后门廊上方高高地垂下来,近得伸手就能摸到。他打量着树干周围晦暗的区域,就这样似乎过了很久。周遭的静止让他感到自己暴露在视线中,但不知为何他并不排斥这种感觉。他的目光从屋后的一样东西游走到另一样上,隔壁凉亭苍白的科林斯式立柱,神秘的树篱,基石风化的车库。什么都没有。

窗户下面就是门廊的屋顶,微微向下倾斜。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沉思。他的心跳得厉害。屋顶看上去像街道一样宽阔。他得出去,踩上去,但愿没人看到他,他会静悄悄地移动,不能莽撞,不时停下来听听那声音有没有发生变化,他现在对它极其敏感。黑暗无法保护他。他将要进入的那个夜晚充斥着无穷的网络和闪烁的眼睛。他不确定自己要不要这样做,是否有这个胆量。一滴汗珠迸出来,沿着他赤裸的身体一侧迅速滚落。那呼喊还在继续,不知疲倦。他的手在颤抖。
他取下纱窗,小心地把它放下来,倚靠在墙边。他安静地穿过褪色的绿色屋顶,就像一条大蛇。他朝下望去,地面看上去很远。他得扒在屋檐上,轻轻跳下去,就像蜘蛛一样。谷仓的尖顶依然清晰可见。他正向着北极星走去,他能感觉到。那感觉就像是在下坠。整个动作令人眩晕,不可逆转。它正把他带往一个地方,在那里他拥有的一切都无法保护他,会让他赤着脚,孤身一人。
落到地上时,费恩感到一阵战栗传遍全身。他就要得救了。

他能听到那个声音,他的声音,从头顶倾泻下来。是从那个阴森森的木制三角里的什么地方发出的,三角高耸,犹如一座远山的正面,在公路上一个拐弯之后突然被拉近。他慢慢向它移动,怀着一种探险者的恐惧。他能听到头顶那条细细的溪流在淙淙流淌。它离得这样近,他吓得站住不动了。
在他事后的回忆中,一开始,什么意思都没有,它太晶莹、太纯粹了。它不断地倾吐,越来越癫狂。他无法辨认,也无法复述,甚至无法形容那是什么声音。它变大了,将其余一切推挤开去。他不再试图理解它,而是让它从身上穿过,像一段圣歌那样涌入他。正如盯着一个图案看时,它的样子会发生变化,开始向另一个维度转移,慢慢地,那声音也不可思议地改变了,暴露出它真正的核心。他开始认出它了。那是词语。它们没有意义,没有渊源,但无疑是一种语言,来自一个比我们这个更为浩瀚、更加深邃的世界,刚刚才第一次被听见。在上方,在发白的表面,正在绝望呼喊的,正是那个无名的先驱。
在一阵狂喜中他靠得更近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错了。那声音迟疑了。他懊恼地闭上眼,但为时已晚,它颤抖了一下,然后停止了。他很羞愧,觉得自己太蠢。他往后退了一点,不知所措。在他的周围,各种声音都咔嗒咔嗒地响了起来,充满了整个夜晚。他转过来掉过去地想找到它,但之前听到的那个声音已经消失了。
很晚了。天空中出现了第一抹苍白的光影。他站在谷仓附近,脑子里只剩一个梦的些许碎片,必须拼尽全力才能记住:四个词语,确切无误,不可描摹,是他仅存的四个。

她们的手朝他伸过来。在这幅画的玻璃里,一片明亮的蓝绿相间的方块在颤动,那是发光的树叶。无数的声音渐渐退却,变为寂静。

▷暮色 DUSK

他的本来面目几乎被风霜抹去了。就像一张褪色的旧邮票。

门关上时,她没有回转身。她听到外面车发动了,看到了前灯的倒影。她站在镜子前,冷冷地打量自己的脸。四十六岁。就在她的脖子上,在她的眼睛下面。她不会再年轻了。她应该恳求他的,她想。她应该告诉他自己所有的感受,所有那些心突然揪紧的时刻。充满希望和漫长白昼的夏天已经过去。她很想跟在他身后,开车从他的房前路过。灯应该还亮着。她能透过窗户看到里面的人。
那天晚上,她听到树枝拍打着房子,窗框咔嗒作响。她独自坐着,想着那些大雁,她能听到它们在外面。天冷了。风正吹过它们的羽毛。它们可以活很久,十到十五年,人们说。他们在草坪上见到的那只兴许还活着,和其他大雁一起,从提供庇护的大海返回田野,这些血腥伏击的幸存者。她想象着,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的某个地方,躺着其中一只,黝黑的胸脯湿透了,优雅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巨大的翅膀奋力拍打着,从鸟喙深处的洞中发出泣血之声。她回过身,打开了灯。雨下大了,大海激荡,一个同伴躺在黑暗的旋涡里,死了。

▷否定之路
VIA NEGATIVA

有那么一类小作家,你能看到他在图书馆的某个房间里给自己的小说签名。他的食指是茶色的,一笑满口坏牙。但他懂文学。他骨子里的悲凉就是这么来的。他知道世上都有哪些书,作家们都死在哪里。他的观点冷酷而精准。它们很纯粹,起码可以这么说。
他不算出名,尽管也不乏几个仰慕者。就像婚姻,没什么意思,但还能怎么样呢?他的生活就是他的日记。某一页上抄着占星师的一句话:女人是你的天然良伴。有时候吧,或许。仅此而已。他的头发稀薄。衣服有点过时。但他心里清楚,有种伟大的、终极的荣光会降临在某些人身上,触碰默默无闻的他们,重塑他们的人生,尽管他们在自己的时代无人问津。他心目中的英雄是穆齐尔。当然,还有杰拉尔德·曼利·霍普金斯,蒲宁。
也有P这样的作家,穿着昂贵的西装和高档的英国皮鞋,在刺目的阳光下从大街上走来,人群似乎都会为他们分开,留下一个风暴眼般的空洞。

门关上时,他惊慌失措。绝望攫住了他。他的思绪仿佛飞走了,像鸟一样四散。这是个死一般的时刻。电视上,记者们正在回答复杂的问题。街上一片寂静。他开始翻查她的东西。先是壁橱。抽屉。他找到了她的信。他坐下来开始读,有她哥哥的,她律师的,还有他不认识的人的。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翻了出来,衬衫、内衣,长长的杂草般缠在一起的丝袜。他踢开她的鞋,打翻敞开的盒子。他扯断她的项链,珠子雨点般打在地上。某种兽性,杀人一般的畅快,充满了他。她正坐在第九十街上的某处,不时略略说上几句,附近的男人观望不决,试图吸引她的目光。他像鞭打一条狂吠的狗一样,把她从一间屋子打到另一间,按到墙上,撕扯她的衣服。她跌跌撞撞,不住地哭喊,他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可怖。他无权这样做——为什么每件事都能用这句话来辩护?
他浑身是汗,喘不过气来,不敢再逗留。他轻轻地带上门。过道里堆满了旧报纸,从其他公寓传来微弱的声响,孩子们从商店跑腿回来。
在街道两旁,从暗下来的窗户里,从幢幢的倒影中,他都看到一种混乱,仿佛忽然之间显现在他眼前。它迎接他,赞美他。公共汽车巨大的轮胎呼啸而过。这是白昼的最后时刻。他感到犯罪的孤独。他进了一间电话亭待着,就像个瘾君子。他的腿很虚弱。不,虚弱背后还有别的东西。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未知的深处,闪烁着各种画面。过路女人的目光似乎被他吸引了。她们认得我,他想,她们就像母马,在黑暗里嗅出了我的味道。他用一个无可救药之人的干裂嘴唇冲她们笑了笑。他根本不在乎她们,他只想要作乱的力量。他要把她们的爱都扳向他,一种愚蠢的爱,没有这种爱他就无法呼吸。
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他关上门。一片黑暗。他打开了灯。他不觉得自己属于这里。他看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头顶有扇天窗,玻璃是黑色的。他坐在一个女孩的裸体小照下面,他们曾经同居过,照片的边缘已经卷曲,他开始弹琴,G键发涩,钢琴走音了。巴赫的作品中不仅存在秩序和统一,还有更多,一种编码,一种重复,所有一切皆赖于此。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脚底传来一下重击,是楼下那个白痴的笤帚。他继续弹。砰砰声越来越响。要是他有辆车……这个念头突然间冒出来,好像这就是他一直挂念的那件东西:一辆车。他会从城里疾驰而去,在拂晓时分出现在乡间的长路上。佛蒙特,不,更远,纽芬兰,那里的海岸依旧荒凉。就是它了,一辆车,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看见它停靠在黎明的柔和光线里,车上沾满了旅途留下的污迹,那是一具略显残破的躯体,早年经受过一场可怕的车祸。

之后他会告诉她,字词并非出于偶然,它们的组织和拣选就像是另一个声音在说话,一个揭示一切的声音。词汇就像指纹,他说,就像手迹,就像身体,展现、表达着无形的灵魂。
他的脸色深沉,五官深邃。他属于另一个神秘的种族。她意识到自己的脸是多么不同,阔大的嘴,灰色的眼珠,端然不动,好奇,清澈如溪流。她也意识到她身上那条裙子,椅子的坐深,此刻漂浮在夜色中的这个房间的尺寸,所有这些都在汇入一种伟大生活的洪流。她的心跳动着,缓慢而又强烈。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相信自己,也从未因一切的顺利展开而感到如此困惑。

▷歌德堂的毁灭
THE DESTRUCTION OF THE GOETHEANUM

独自站在花园,他发现了那个年轻女人,作家威廉·赫奇斯的一个朋友。眼下赫奇斯是没什么名气,她说,但卡夫卡也在籍籍无名中过完了一生,更不用说孟德尔,或许她想说的是门捷列夫。他们住在莱茵河对岸一家小旅馆。好像没人找得到,她说。
那里河流湍急,水面是活的。它带走一切,碎木块和树枝。它们在水里打转儿,沉下去,浮出来。有时还会漂过一些家具、梯子、窗户。有一次,在雨中,漂过了一把椅子。
他们住在同一个房间,但完全是柏拉图式的。她的手上,他注意到,没戴戒指或其他任何珠宝。她手腕上什么都没有。
“他不喜欢一个人待着,”她说,“正在写的东西很费劲。”一部长篇,离写完还远,虽然有的部分非比寻常。有个片段已经在罗马发表了。“叫《歌德堂》,”她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努力记住这个已经开始在他脑子里消散的古怪的词。屋子里的灯光开始在蓝色的夜晚亮起来。
“这是他这辈子最了不起的一件事。”

房间感觉很空旷。天空布满黄澄澄的光线。石堤之间的河面白炽耀眼。水流奔腾,碎作明亮的火焰,中心灼灼,无法直视。
九点钟的时候,天空已经褪色,河水碎裂成银波。十点,它变成了浓汤一样的褐色。驳船和老式汽船缓慢地逆流而上,或是迅疾地顺势而下。在桥墩周围拖出细小的尾迹。
河流是一座城市的灵魂,只有水和空气能净化它。在巴塞尔,莱茵河坐落在坚固的石堤之间。树木精心修剪过,老房子隐藏在后面。

她给他看了张照片,上面是一座巨大、阴沉的建筑。
“歌德堂。”她说。
他没有说话。画面的黑暗和穹顶的回响向他袭来。他顺从了,就像顺从于催眠师的镜子。他能感到自己正从现实中脱落。他没有挣扎。他渴望亲吻握着那张明信片的手指,那瘦削的手臂,散发着柠檬味的皮肤。他感到自己在发抖,他知道她看得出来。他们就那样坐着,她的目光很平静。他正在步入眼前那个灰色的瓦格纳式的场景,而她随时可以把它合上放回包里,就像合上一个火柴盒。那些窗户就像是中欧什么地方的旧旅店。布拉格吧。那些形态在向他吟唱。它是一座堡垒,一座终点站,一座可以窥见灵魂的天文台。
“这位鲁道夫·斯坦纳是谁?”他问。
他没怎么听见她的介绍。他开始陶醉其中。斯坦纳是一位伟大的导师,一个相信深刻的洞见可以在艺术中被揭示的博识者。他相信运动、神秘戏剧、节奏、创造和星辰。当然。不知怎的,她从中学会了预测。她成了赫奇斯人生的幻术师。
是赫奇斯——这个囚犯般的乔伊斯学者,文学聚会上不修边幅的鬼魂——最早发现她的。起初他很冷淡,初次见面那个晚上,他几乎没跟她说一个字。那时她刚搬到纽约不久,住在第十二街一个没有配家具的房间里。第二天电话响了。是赫奇斯打来的。他想请她吃午饭。他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究竟是谁。他是从一个公共电话亭里打来的,车流呼啸而过。

他们一度在一家餐馆门口停下脚步,那儿有一箱鱼,比鞋还大的斑鳟在碧水里懒洋洋地游动,鱼嘴慢慢地开合。她的脸在玻璃上清晰可见,就像火车上一个女人的脸,冷漠,孤单。她的美丽并不投向任何人。她好像没有看见他,她陷入了自己的思绪。然后,冷冷地,不发一言,她的目光和他的相遇了。它们没有躲闪。那一刻他意识到,她比一切都值得。

终于,他又开始了,谈的是歌德。其智慧的范围,他说,如此之广,囊括了人类当时所有的知识,就像之前的列奥纳多一样。那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整体的……连贯性,在他之后再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这一事实很可能意味着,这种连贯性已经不存在了,消亡了。……已知事物的海洋已经冲破了它的海岸。
“我们正处在,”赫奇斯说,“人类命运即将彻底背离的时刻。那些揭示它们的人……”
说这些话花了他很长时间,慢得让人发疯。这是一种诡计,一种假动作。让人很难听下去。
“……会像伽利略一样被撕成碎片。”
“你真是这么想?”
又是一段长长的停顿。
“哦,是的。”
他们又叫了一杯。

临近午夜,人们正从剧院出来,夜总会的咖啡馆里人声鼎沸。一张张半隐半显的脸的海洋,侍者们总是站着,有人可能会被挡在后面,他慢慢地仔细搜寻。她肯定在那里。独自坐在桌旁,知道有人会找到她。

她并没有在这城市的暗夜漂流,略带慵懒的脚步只为被他贪婪地一路追踪而存在;她也没有选定一个地方,等着被他巧妙地发现,就像她引导他一路跟随那样。她可能已经心灰意懒,回了赫奇斯那里,说刚才只是想出去走走。
人生总会经历那样一刻,他想,但它永远不会再次出现。他开始沿着已经找过的街道往回走,就像迷路了一样。兴奋消失了,他在寻找,不再相信自己的直觉,而是在想她可能会怎么做。
在霍瓦日附近的石梯上,他停了下来。广场空空如也。他突然觉得很冷。一个男人独自从下面经过。是赫奇斯。他没有系领带,夹克的领子支棱着。他漫无方向地走着,寻找他的梦。他的口袋里有皱巴巴的钞票,折断的香烟。皮肤的白色很远就能看到。头发没有梳。他没想假装年轻,他已经过了那个阶段,进入了生命的中心,失败作品的中心,他是一个搭乘通勤火车的男人,喝茶,依然希冀着某种东西,某种终将证明他的才华和其他人的一样伟大的东西。这个世界正在孕育另一个世界,他说,我们正在接近宇宙的核心。这就是他正在书写的,他正在发明的。他的诗将成为我们的历史。
街上一片荒凉,餐厅也熄灯了。咖啡馆里是千篇一律的空桌,椅子倒扣在上面,赫奇斯独自坐在那里,深色衬衫,医生似的胡子。他再也找不到她了。他就像个失业的男人,一个废人,无处可去。欧洲的城市寂静无声。他冷得咳嗽了几声。

▷尘土 DIRT

没有一天下雨。太阳像木板一样压在他们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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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象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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