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西方宇宙观念的变迁》
【英】阿瑟·库斯勒​

「献给Mamaine」

▷2014年版序:shimo.im/docs/2wAldwK9zLt5NZAP
▷1968年版前言(图1-2)
▷1959年版序(图3)

据阿瑟·库斯勒的说法,科学革命的领导者(哥白尼、开普勒和伽利略)在推翻中世纪的宇宙观时,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明确表示,这并不是在质疑科学取得的巨大进步。他的观点是,科学进步远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理性进步过程,而是不稳定的,往往是偶然的——一个杂乱无章、脱节的事件,非理性在其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库斯勒批判的不是科学,而是流行的“科学神话学”:
科学的发展通常被认为是沿着直线上升的一种清晰而理性的发展;事实上,它走的是一条曲折的之字形路线,有时几乎比政治思想的演变更令人困惑。尤其是宇宙理论的历史,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称之为集体性强迫症和受控性精神分裂症的历史;一些最重要的个人发现到来的方式令人觉得更像是一位梦游者而不是一台电脑的表现。

——「2014年版序」

关注

【第三部 胆怯的教士】

在小镇和大海之间横亘着一个淡水潟湖,宽3—4英里,长约50英里,是波罗的海海岸著名的地标,被称为弗里舍潟湖。但在《天球运行论》中,教士坚持称它为维斯瓦河。在书的一处留白上,他羡慕地批注道,亚历山大里亚的天文学家们“被澄澈的天空眷顾,因为据他们所说,尼罗河并不会像这附近的维斯瓦河这样冒出蒸汽”。维斯瓦河在弗龙堡以西42英里的但泽流入大海。教士几乎一生都住在这些地方,他非常清楚塔楼下的广阔水域不是维斯瓦河,而是弗里舍潟湖(Frisches Haff),德语的意思为“清新的湖泊”。一生致力于科学上的精确的人却犯了这样一个错误,这实在令人觉得奇怪,况且他还曾受委托制作该地区的地图。在《天球运行论》的另一段中再次出现了这一错误:在“论月球的经线位置和异常现象”一章中,他写道“所有上述观察都是指克拉科夫的经线,因为其中大部分都来自维斯瓦河河口的弗龙堡,它们位于同一条经线上”。但弗龙堡既不在维斯瓦河的河口,也不在克拉科夫的经线上。
后人对哥白尼教士叙述的精确度和可靠性十分笃信,许多学者都不动声色地将弗龙堡转移到了维斯瓦河,甚至到了1862年,还有一本德国百科全书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路德维希·普罗韦先生是哥白尼的传记作者中最重要的一位,他在一个脚注中提到了这个令人困惑的谜题。他认为,哥白尼想要帮助他的读者找到弗龙堡,因此将它转移到了一条著名的河流的岸边。这个解释被他之后的其他作者接受。但这个解释没有抓住要领。因为在哥白尼就讨厌的蒸汽发牢骚的评论中,他显然并不关心要提供位置的线索;而在第二处引言,他确实是想为其他天文学家说明他的天文台所在的位置,这是一个需要极其精确的问题,40英里的位置错误是毫无理由的误导。

在通往墙顶平台的房间里,放置着哥白尼观察天空所用的仪器。这些仪器很简单,大部分由他自己根据托勒密在1300年前的《天文学大成》中给出的说明制作而成。事实上,它们比古希腊人和阿拉伯人的仪器更加粗陋和不准确。其中一个叫作三角仪(triquetrum)或“十字弓”,约12英尺高,由三根松木条组成。一根木条直立;第二根木条上有两个瞄准器,就像枪筒上的瞄准器,用铰链连接在第一根木条的顶部,用来瞄准月球或星星;第三根木条是一个十字架,用墨笔标有刻度,就像一根码尺,用它可以读出星体在地平线上的角度。另一个主要仪器是一个直立的日晷,底部指向南北,用来指示太阳在中午的高度。还有一个叫十字测天仪(Jacob’s Staff或Baculus astronomicus),就只是一根长木棍,带有一根可移动的短横杆。没有目镜或反光镜。天文学还没有发现镜子的用途。
不过,哥白尼本来可以使用更好、更精确的仪器,四分仪、星盘,以及抛光的黄铜和青铜制作的大型浑天仪,就像伟大的雷吉奥蒙塔努斯在他位于纽伦堡的天文台安装的那一座。哥白尼教士收入宽裕,完全有条件从纽伦堡的制作厂订购这些仪器。他自制的十字弓和十字测天仪十分粗陋。他曾无意中向年轻的雷蒂库斯提到,如果能将观测误差减少到10弧分,他就会像毕达哥拉斯发现他著名的定理那么快乐。但是10弧分的误差相当于天空中满月的视宽度的1/3,相比之下,亚历山大里亚天文学家的观测更为精确。哥白尼毕生都奉献给了研究星体的事业,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位富裕的教士从来不曾订制过那些会让他比毕达哥拉斯还要快乐的仪器呢?

尼古拉教士从未提及安德烈亚斯的病,也不曾提及他不光彩的一生和他的死。关于这个问题,雷蒂库斯只是说,哥白尼有“一个哥哥名叫安德烈亚斯,他很熟悉罗马的著名数学家格奥尔格·哈特曼”。后来的传记作者对哥哥安德烈亚斯的问题同样谨慎。直到公元1800年,才有一位约翰·阿尔布雷希特·克里斯在一本不起眼的杂志上提到了安德烈亚斯的病症。但他很快就后悔了。3年后,当克里斯编辑利希滕贝格先前撰写的一部哥白尼传记时,他也对这个问题保持了沉默。
如果哥白尼家族生在意大利,而不是普鲁士的一个无名小城,那么安德烈亚斯本可能成为一个鲁莽冒进的雇佣兵队长,卢卡斯舅舅可能成为一个城邦的独裁统治者。夹在这两个顽固强硬的人物中间,受哥哥的欺凌,舅舅的藐视和侮辱,尼古拉变得隐忍、谨慎、遮遮掩掩。最早的版画和后期真实性可疑的肖像画,都表现出他坚毅的面容和怯懦的表情:高颧骨、分得很开的黑眼睛、方下巴、厚嘴唇;但目光飘忽、犹疑,嘴唇噘着,仿佛在生气,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充满戒备心。
在他意大利的学业即将结束之时,日心说系统开始在尼古拉的脑海里成形。当然了,这个想法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在当时的意大利也有许多人在讨论,我在后面会再讲到这一点。尼古拉在意大利求学的早期就开始对天文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成了他坎坷人生的主要慰藉。当他接触到阿里斯塔克斯以太阳为中心的宇宙观时,他就一把抓住了它,再也没有放开过。36年来,据他自己说,他将他的理论深深地埋藏在心中,直到临死前才勉强同意透露它的秘密。

未公开出版的天文学手稿被称为《短论》(Commentariolus或Brief Outline),我们将在后面讨论。另一份手稿于1509年在克拉科夫出版,当时哥白尼36岁,那也是除了《天球运行论》之外唯一一本他在世时出版的书。它也代表了他在纯文学领域的唯一一次探索,因此也透露了他的个性和品位。
这本书是哥白尼教士从希腊文翻译成拉丁文的一位名叫塞奥非拉克特·塞摩卡塔之人的书信集。塞奥非拉克特是公元7世纪拜占庭的一位历史学家,最著名的作品是一部莫里斯皇帝统治时期的历史。吉本在谈到他的文学成就时,说他对琐事滔滔不绝,却抓不住要领。伯恩哈迪评论说:“塞奥非拉克特的风格浅薄,却由于毫无意义的虚饰被高估了……这比人们想象的更早、更彻底地揭示了那个时代本质上的空虚和贫瘠。”他还出版了一卷有85封书信的集子,形式为不同希腊人物之间虚构的来往信件;哥白尼选择翻译成拉丁文的正是这本书,这是他对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做出的贡献。
塞摩卡塔的《书信集》按三个标题分类:“道德”“田园”和“爱情”。以下从三类风格中摘选(未删节)的是从哥白尼的拉丁文版本翻译过来的。这些是书信集中的最后三封信:

第83封信——安提诺乌斯致安姆佩利纳斯(田园)
葡萄收获的季节将至,饱满的葡萄充满甜汁。所以,要小心警惕马路,带一只能干的克里特岛的狗儿做伴。因为流浪者的双手随时准备着摘葡萄——把农民那汗水的成果夺走。

第84封信——克里希帕致索西帕特(爱情)
你被爱情的网困住,索西帕特,你爱安苏西亚。你向美丽少女流露爱情的双眼那么值得赞美。不要抱怨说爱情征服了你,因为你为爱情付出的劳苦将给你带来更大的喜悦。虽然眼泪属于悲伤,但爱情的眼泪却很甜蜜,因为它们混合着欢乐和愉悦。爱神们带来喜悦也带来悲伤,维纳斯备好了多样的激情。

第85封信——柏拉图致狄奥尼修斯(道德)
如果你想要获得控制悲伤的能力,那么就在墓园徜徉。在那里你将找到治愈你的病痛的良方。同时,你将认识到,即使是人类最极致的幸福也无法在墓地中幸存。

究竟是地上或天上的什么,让哥白尼教士花费精力去翻译这些浮夸的陈词滥调?他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不是一个粗野的乡下人,而是一个在意大利生活了10年的人文学者和朝臣。

下面是他对这个奇怪选择的解释——在他致献给卢卡斯舅舅的序言中:

致瓦尔米亚最受尊敬的卢卡斯主教
尼古拉·哥白尼奉上

祖国最受尊敬的主教大人和神父

在我看来,学者塞奥非拉克特极为成功地编辑了这些道德、田园和爱情方面的书信。在作品中可以看出,他觉得丰富多样的东西是讨人喜欢的,因此也应该是人们爱看的。人们的偏好各异,因此令他们喜悦的事物非常不同。有人喜欢严肃的思想,有人喜欢轻松的;有人喜欢一本正经,有人喜欢幻想。因为大众对这些不同的东西产生喜欢的感觉,因此塞奥非拉克特在严肃的话题和轻松的话题、轻薄与真挚之间交替,让读者仿佛身在花园,可以选择最能取悦他的花朵。但塞奥非拉克特表现出来的东西带给我们许多裨益,这使他的散文诗看起来不像书信,而像约束人们生活的规则和戒律。证据就是这些书信的内容及其简洁性。塞奥非拉克特从不同的作家那里选择材料,编辑成简短精悍、具有教化意义的形式。道德和田园书信的价值不可否认。也许爱情的书信会让人有不同的判断,因为其主题的原因,这些信件看似快乐轻佻。但是,就如医生给苦药添加甜味的用意是减少患者服药的痛苦那样;即便添加这些轻松愉快的书信是出于这个原因,它们也非常纯真,可同样被称为富有教育意义的书信。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塞奥非拉克特的书信集只有希腊语的文本,这对读者是非常不公平的。为了让这些书信能被更多的人读到,我尝试尽力将它们译为拉丁文。
我最尊敬的主教大人,我将这本小书致献给您,这与您赐予我的恩惠并无关系。我将我的头脑所能实现的成就视为您的财产;因为毫无疑问,这就是奥维德曾致敬恺撒·日耳曼尼库斯时所说:
“您的目光所及之处,我的灵魂跟着起落。”
我们必须记住,这是一个精神上正在发酵、知识上正在革命的时代。若将哥白尼教士的品位和风格和他同时代的杰出人物伊拉斯谟与路德,梅兰希顿与罗伊希林,甚至是哥白尼所在的瓦尔米亚的但提斯克斯主教比较,都会令人倍感沮丧。然而,这项翻译工作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如果我们仔细研究此事,选择无名的塞奥非拉克特是十分精明的选择。因为在这个时期,翻译重新发现的古希腊文本被认为是人文学者最首要和最崇高的一项任务。正是在这个时期,伊拉斯谟翻译了希腊文的《圣经新约》,揭示了罗马通行的《圣经》文本的堕落,“对于将人们的思想从神职人员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做出了极大的贡献,胜于路德的一众小册子所发出的呐喊和怒吼”;也是在这个时期,对希波克拉底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重新发现,实现了另一种类型的理性解放。

第一次隐晦地提及哥白尼系统,是在尼古拉教士于海尔斯堡或刚到弗龙堡时写的一篇短论文中。我前面曾提到过,这篇论文仅以手稿的形式在传播,标题为
尼古拉·哥白尼天球运动假说纲要。
这篇论文开篇是一段历史介绍,在其中哥白尼解释说,托勒密的宇宙系统不尽如人意,因为它不符合古人关于每个行星应该做完美的匀速圆周运动的基本要求。托勒密的行星是在做圆周运动,但不是匀速。“我认识到这些缺陷后,就常常思考是否有可能找到一种更合理的轮圈的组合……一切都是围绕其应有的中心做匀速运动,就如绝对运动的法则所要求的那样。”接着哥白尼声称,他已经构建出了一个系统,以比托勒密系统简单得多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非常困难、几乎不可解决的问题”,条件是要符合某些基本假设或公理,一共有七个。接着,他直截了当地给出了他的七个革命性的公理,翻译成现代语言如下:
1. 天体并不围绕同一个中心转动;
2. 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只是月球轨道和地球重力的中心;
3. 太阳是行星系统的中心,因此也是宇宙的中心;
4. 相比于恒星之间的距离,地球到太阳之间的距离可以忽略不计;
5. 天空每天的视旋转是因为地球的自转;
6. 太阳每年的视运动是由于地球和其他行星一样围绕太阳旋转;
7. 诸行星的 “停滞和逆行”是由于相同的原因。
接着,他用七个短小的章节,简略地描述了太阳、月球和行星的新的轮圈和本轮,但没有给出任何证据或数学证明,证明“将在我更详尽的书中给出”。论文的最后一段自豪地宣布:
那么水星总共有7个轮圈;金星有5个;地球3个;围绕地球的月球有4个;火星、木星、土星各有5个。全部加起来有34个轮圈,足以解释宇宙的整个结构和行星的全部舞蹈。

在16世纪,消息传得又快又远。人类的脉搏正在加快,就仿佛我们的地球在穿越太空的旅途中,刚刚通过了宇宙中某个昏昏欲睡、茫然困惑的区域,正在进入一个沐浴在生机勃勃的光线之中,或是在星际尘埃中充满了宇宙苏醒剂的区域。它似乎同时作用于人类的神经系统的各个层面,既作用于高级的中心,也作用于低级的中心,就像一种兴奋剂、催欲剂,表现为精神上的饥渴、头脑中的渴望、感官的渴求、激情的毒性释放。人类的腺体似乎在产生一种新的荷尔蒙,使得一种异常的贪婪突然激增——那就是好奇心,孩子的那种既天真又露骨,既具创造力又有破坏性,生吞活剥般的好奇心。
新型机器——活字铸造术和印刷机——的出现,有助于满足这种吞噬性的好奇心,潮水般的大幅报纸、通讯稿、年鉴、杂志、张贴文章、小册子和书籍大量涌现。它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播着信息,扩大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范围,打破了社会隔离。大幅报纸和宣传册产生的影响不限于读到它们的人;事实上,每一个印出来的字都像一粒落入池塘的鹅卵石,扩散开流言和传闻的涟漪。印刷机只是知识和文化传播的终极来源,这个过程本身是复杂而间接的,是一个稀释、扩散、扭曲的过程,它的影响范围不断扩大,也波及迟钝者和不识字的人。甚至在三四个世纪以后,马克思和达尔文的学说,爱因斯坦和弗洛伊德的发现,也没有以其原始的印刷文本的形式到达绝大多数人的手中,而是通过二手和三手的来源,通过传闻和流言。塑造一个时代基本面貌的思想革命不是通过教科书来散播,它们像流行病一样,通过看不见的介质和无辜的细菌携带者,通过各种形式的接触,或者仅仅是呼吸公共场所的空气而得以传播。

我们所说的哥白尼革命并不是由哥白尼教士本人所发起的。他的书并不是为了发起一场革命。他知道,这本书的很大一部分是不可靠的,与证据相违背,而且其基本假设也是无法证明的。中世纪式的思想上的分裂使得他的头脑中只有一半相信这本书的内容。此外,他不具有先知的必备素质:使命意识、独到的眼界和坚持信念的勇气。
作为个人的哥白尼教士与被称为哥白尼革命的事件之间的关系,在他将自己的书题献给教皇保罗三世的献辞中得到了概括。这段话说道:
尊敬的圣父,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有些人读了我的《天球运行论》,知道了我将某些运动归于地球之后,他们就大喊大叫,说我有这样的观点,就应该立刻被轰下讲台……因此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是否该发表我写的这些用以证明地球之运动的观点,或者是否应该遵循毕达哥拉斯学派等人的先例,他们习惯于将他们的哲学奥义仅讲授给密友,不是以书面形式,而是通过口口相传,从吕西斯写给喜帕恰斯的信中可以看到这一点……因为这些原因,还有对这些[显然]荒谬的新观点会遭人嘲笑的担心,我几乎决定要放弃我的研究。
接着,他继续解释说,全因朋友持续不断的责备和劝告,他最终被说服,出版了这本他藏起来不愿公开的、藏了“不是9年,而是4个9年的时间”的书。

雷蒂库斯先就报告的姗姗来迟致歉,然后解释说,到目前为止,他只有10个星期来研究老师的手稿;手稿涵盖了天文学的全部领域,共有6册。目前他只掌握了其中的3本,理解了第4本的大概思想,而对最后2本只有一个粗略的了解。然后,他熟练地讲述了哥白尼系统,显示出他对这个主题的熟悉和思想的独立性,他没有遵从哥白尼手稿的章节顺序,而是代之以对其内容精要的介绍。在其中,雷蒂库斯插入了一段关于占星术的插曲,其中讲到,罗马帝国和穆斯林帝国的兴衰,基督复临,都直接取决于地球轨道的偏心率的变化。他还介绍说他估计宇宙的寿命为6000年,与先知以利亚的预言相符。
哥白尼本人似乎并不相信占星术,但雷蒂库斯相信,梅兰希顿和舒伦相信,当时的大多数学者也都相信。鉴于这段提及以利亚和基督复临的内容的目的是取悦他们,因此哥白尼显然没有提出异议。
在雷蒂库斯的叙述中还穿插了常常引用的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语录,关于古人非凡智慧的颂词,以及对他口中的“吾师”从未想过要违背的权威的声明:
如果我由于年轻气盛曾说过任何话(他说,我们年轻人总是心气高,而这不见得有用),或是无意间流露出某些似乎针对珍贵和神圣的古代事物,也许就这个主题的重大和庄严而言显得过于大胆的言辞,我毫不怀疑,你们肯定会对这个问题有善意的解释,而且会牢记我对你们的感情,而不是我的错误。至于我学识渊博的老师,我希望你们知道并充分相信,对他来说,最好不过、最重要不过的,就是去遵循托勒密的足迹,并像托勒密一样,遵循古人以及那些更早的先人的足迹。然而,当控制天文学家的现象……强迫他违背自己的意愿去做出某些假设的时候,他认为,即使他所使用的弓箭的材料与托勒密所使用的弓箭是大相径庭的,只要他用与托勒密相同的方法,把他的箭瞄准与托勒密相同的目标,这就已经足够了。
然而,雷蒂库斯接着做出了一个讨人喜欢却不合逻辑的结论:“这时我们不该忘记那句:‘希望有所了解的人,一定要有一个自由的头脑。’”

1542年末,哥白尼教士脑出血,接着半身瘫痪,永久地躺在了床上。1543年初,但提斯克斯写信给在鲁汶的天文学家赫马·弗里修斯,说哥白尼已在弥留之际。但在几个月后的5月24日,死神才最终到来。几周后,在一封致雷蒂库斯的信中,吉泽仅以一句悲伤的话记录了这一事件:
许多天以来,他已经失去了记忆和活力,在他去世的那一天,在最后一刻,他才看到他完成的书。
我们知道,人的心灵有一种力量,它能够吊住一丝活气,在一定限度内推迟身体的死亡。哥白尼的思想一直在游离,但也许其中残留有足够的决心,能坚持到他的手终于得以摩挲他的书的封面的那一刻。
他在最后阶段的思想状态,可以用托马斯·阿奎那的一段文字表达,这段话是阿奎那草草写在一张书签上的,字迹细小,歪歪扭扭:
Vita brevis, sensus ebes, negligentiae torpor et inutiles occupationes nos paucula scire permittent. Et aliquotiens scita excutit ab animo per temporum lapsum fraudatrix scientiae et inimica memoriae praeceps oblivio.
生命的短促、感觉的迟钝、冷漠带来的麻木与报酬微薄的种种营生,令我们所知甚少。然而,一次又一次,飞速的遗忘——知识的盗贼和记忆的敌人——随时间流逝,把我们一度所知的也从头脑中掏空。
为哥白尼所立的最早的纪念碑,设在他的家乡托伦的圣约翰教堂,上面有一段奇特的铭文,据说是从他的物品里发现的一张字条上抄来的。这是埃涅阿斯·西尔维厄斯的一首诗:
Non parem Pauli gratiam requiro, Veniam Petri neque Posco, sed quam In crucis ligno dederas latroni, Sedulus oro.
我不渴求保罗获赐的恩典,
也不奢望彼得所得的宽恕,
我热切地祈祷,但求赦免
正如您曾赦免那些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盗贼那样。

另有一段更接地气的铭文,出现在17世纪哥达的一位名叫克里斯蒂安·韦穆特之人所打造的一个铜制圆牌上。正面是一个半身像,铭文为:“数学家尼古拉·哥白尼,1473年生,1543年卒。”圆牌背面是一首德文的四行诗:
Der Himmel nicht die Erd umgeht
Wie die Gelehrten meynen
Bin jeder ist seines Wurms gewiss
Copernicus des seinen.
天空不绕地球转,
即便博士如此言;
人人注定见蛆虫,
哥白尼也难幸免。
在法兰克尼亚当地的方言中,“koepperneksch”一词仍然表示牵强、荒唐的建议。

《天球运行论》的手稿共有212张小对开本的纸张。既没有作者的姓名,也没有任何的序言文字。
印本的第一版以奥西安德的序言开始,随后是红衣主教勋伯格的信和哥白尼给保罗三世的献辞。
整部书分为6卷。
第1卷包括理论大纲,接着是讲述天球三角学的两章。第2卷全部讲述的是天文学的数学原理。第3卷讲述了地球的运动。第4卷是月球的运动。第5和第6卷是行星的运动。
第1卷的前11章全面陈述了这部著作的基本原则和规划,可归纳如下。宇宙占据了有限的空间,其边缘由恒星所界定。太阳在中心。恒星与太阳都静止不动。围绕太阳旋转的行星依次分别是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和土星。月球围绕地球旋转。整个天空每天的视旋转是由于地球围绕自身轴线在自转。太阳每年在黄道上的视运动是由于地球在其轨道上每年公转一周所致。行星的停滞和逆行也是由于相同的原因。季节变化的轻微不规则性和其他轻微的不规则运动,是由于地球轴线的“振动”(振荡、摆动)。
这个理论大纲占据了开头的不到20页,或者说整本书的5%。剩下95%讲的是这个理论的应用。这些讲完之后,这个原创学说就基本讲完了。可以这么说,在这个过程中这个理论自我毁灭了。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在书末没有任何总结、结论,或某种结束,尽管在文中一再地承诺会有一个结论。
在开头(第1卷第10章),哥白尼指出:“太阳安坐在宇宙的中心……它坐在王位上,掌管着围绕它旋转的行星家族……我们因此在这种安排中发现宇宙令人敬慕的和谐。”但在第3卷中,当谈到使理论与实际观测结果相符合时,地球不再绕太阳旋转,而是围绕空中距太阳约3倍于太阳直径的一个点旋转。行星也不再像每个小学生都认为是哥白尼说的那样,围绕太阳旋转了。行星在环环套叠的本轮上转动,不是以太阳为中心,而是以地球轨道的中心为中心。因此,有两个“王位”:太阳,以及在空中的那个地球围绕其旋转的假想点。一年,也就是地球围绕太阳运转一周所需要的时间,对所有其他行星的运动有决定性的影响。总之,对于太阳系的运转而言,地球的重要性与太阳等同,事实上与亚里士多德系统或托勒密系统中的地球几乎同样重要。

事实上,哥白尼对圆周和球体正统理论的推进已经超过了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在他试图通过物理上的论证来证明地球的运动时,这就已经很明显了。他说,反对者可能会说,所有的重物都被宇宙中心吸引,但是如果地球动了,地球就不再位于中心。针对这种反对意见,他回答如下:
其实在我看来,重力乃是一种自然的趋向,被造物主施加于物体的各个部分,使它们组合起来形成球体,从而促成它们的联结和完整。我们可以相信这个属性也存在于太阳、月球和众行星上,从而使它们尽管具有不同的运动轨迹,却能保持球形。
如此,整体的各个部分因为想要构成一个完美的形状而抱成了一团。重力在哥白尼看来,就是想要变成球体的一种愿望。
其他的经典反对意见主要是,如果地球在运动,下落的物体就会被地球“落在后面”;大气层也将被抛在后面;由于旋转产生的破坏性力量,地球自身也会分崩离析。对于亚里士多德主义的这些反对意见,哥白尼回以对亚里士多德理论的更正统的诠释。亚里士多德对“自然”运动和“受迫”运动加以区分。哥白尼说,自然的运动不可能导致受迫的结果。地球的自然运动是旋转,由于是球形,它无法不旋转。它的旋转是它作为球形的自然结果,就像重力是对球形的自然向往。
但是,假设地球在动,这个运动应该是自然的,而不是受迫的。按照自然本性发生的现象与因为外力的作用而发生的现象,两者产生的结果相反。承受暴力或力量的物体会分裂,其系于一体的状态无法持久。但按照自然发生的所有现象都恰当地发生,并且令事物保持其最佳状态。因此,托勒密担心地球及地球上的万物由于旋转会分崩离析,这是毫无根据的,因为旋转是一种自然的作用,完全不同于人为的或者人类智慧创造出来的设计……
总之,地球的旋转不会产生离心力。
在这段学术戏法之后,哥白尼又开始逆向论证:如果宇宙以快得多的速度围绕地球旋转,岂不是分崩离析的危险更大?但显然,在哥白尼自己的论证中,自然旋转是不具有破坏性的,在这种情况下宇宙也同样是安全的,因此这个问题仍然悬而未决。

从13世纪起,人文主义者、怀疑论者和改革派开始在这个稳定和静态的宇宙的墙壁上凿洞。他们在各处敲下碎片,放进了气流,松动了框架。但它仍然矗立着。邓恩口中的“小数学家”没有用头撞门,他没有正面进攻,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是在进攻。他是个守旧者,在中世纪的大厦中感到非常舒适,但他比怒吼的路德更有效地削弱了它的基础。他把无限和永恒变化的破坏性观念放了进来,就像溶解性的强酸一般摧毁了我们熟悉的宇宙。
他并没有说宇宙在空间上是无限的。他以他一贯的谨慎,情愿“把这个问题留给那些哲学家”。但他使地球而不是天空旋转起来,因而在无意中改变了思想的潜意识习惯。只要我们认为是天空在旋转,我们头脑中就会自动假定天空是一个坚实有限的天球——否则它如何能作为一个整体每24个小时旋转一圈?然而一旦天空每日的视旋转用地球的自转来解释,星体就可以存在于任何距离之上;现在再把它们放在一个立体的天球上就变成了一种武断的、没有说服力的做法。天空不再有界限,无限性张开了无边的巨口,帕斯卡的“自由思想者”染上了宇宙的广场恐惧症,将在一个世纪后呼号:“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
无限空间不是哥白尼系统的一部分,但其中隐含了这个概念。它把人的思想不可抗拒地推向那个方向。明显的后果和无意识地隐含的后果之间的区别,在哥白尼对宇宙的形而上学的影响中更加明显。如我们所知,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已经分崩离析,而哥白尼是它的最后一位正统的捍卫者。但是,在一个最基本的方面,它仍然主宰着人类的头脑,就如一个不言自明的命题或一个出于信仰的行动一样,我们可以称之为宇宙的地貌图。而哥白尼,这位亚里士多德的捍卫者,在无意中摧毁了这个基本图样。

亚里士多德的宇宙是集中式的。它有一个重力的中心,一个硬核,所有运动都以它为参照。一切有重量的物体都落向中心,一切轻飘的东西,如火和空气,都试图远离中心;而星体,既不重也不轻,属于完全不同的性质,则围绕中心做圆周运动。这个架构的细节无论是对是错,都是一个简单、合乎常理、令人心感安慰的有序架构。
哥白尼宇宙不仅向着无限扩展,同时还是分散化、复杂无序的。它没有一个方向上的自然中心,一个万物可以参照的中心。所谓的“上下”在方向上不再是绝对的,沉重和轻飘也不再是绝对的。之前,一块石头“重”意味着它倾向于落向地球的中心,这就是“重力”的含义。现在太阳和月球成为自己的重力中心。空间中不再有任何绝对意义上的方向。宇宙已经失去了它的核心。它拥有的不再是一个心脏,而是千万个心脏。
稳定、静止、有序而令人安慰的感觉消失了;地球自转、摆动、旋转,同时有着八九种不同的运动。而且,如果地球是一颗行星,变化的月下区域和超凡的天界之间的区别也就消失了。如果地球是由四大元素所构成的,那么行星和恒星也可能有着相同的土、水、火、气的性质。甚至可能有其他类型的人类在上面居住,就如库萨和布鲁诺所声称的那样。在这种情况下,上帝是不是得在每一个星体上都降临一次呢?上帝难道就是为了数以百万计星球中的某一个星球上居住的生灵而创造了这个巨大而多重的世界吗?
所有这些问题都并没有在《天球运行论》中提出,但所有这些都隐含在了书中。所有这些问题都不可避免,迟早会被哥白尼学说的追随者们提出来。

登录以加入对话
万象千言

本站话题休闲取向,欢迎使用。以下类型用户请勿注册:激进民运人士、左翼爱国者、网络评论员。

访客查看账户公共页面 (1234.as/@username) 仅显示 10 条最新嘟文,如果需要查看更多,请关注或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