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三四年前,故乡的母亲还会在每季给我寄一些衣服物什。母亲已经十年没有见我,不知道我已经成了这样胡子拉碴的穷讲究的男人,寄来的和服花纹都很夸张。穿上如此大的絣单衣,我看着就像相扑力士。或是穿上染了满身桃花的寝衣,我就成了在遭难的后台瑟瑟发抖的新派老头演员。总之是不成体统的。但我素来不对别人给的衣服说三道四,纵使内心无奈,也会穿到身上,郁闷地盘腿坐在屋里吸香烟。朋友偶尔来访,看见我那副模样,总会露出想笑又憋不住的表情。我则高兴不起来,最终忍不住脱掉那件衣服,将它塞到充当仓库的地方去。现在我已经收不到母亲寄来的衣服了,我必须靠自己的稿费买衣服穿。但我对给自己买衣服这件事极端吝啬,这三四年来,我只买了一件夏天的白絣,还有一件久留米絣的单衣。除此之外就只穿母亲以前寄来的,被我塞到了充当仓库的地方,又在需要时随手扯出来的衣服。譬如现在,若要举出我夏秋两季的衣服,盛夏便是一件白絣,随着气候转凉会添上久留米絣的单衣和铭仙絣的单衣,外出时换着穿。在家只穿丹前下的浴衣。那件铭仙絣是内人亡父的遗物,走起路来衣裾爽滑,很是舒服。不可思议的是,只要穿上这件和服出门玩耍,必定会下雨,这也许是已故老丈人对我的告诫。我还穿着它遭过大水。一次在南伊豆,另一次在富士吉田,每次都让人头痛不已。南伊豆那次是在七月上旬,我下榻的小温泉旅馆被浊流吞噬,险些就要被冲垮了。富士吉田那次是在八月末的火祭。当地朋友叫我过去玩,我说现在还太热,等凉快一些再去,那朋友又说吉田的火祭一年只有一次,还说那里已经凉快下来了,下个月该冷了。那封信看起来怒气冲冲,我只好匆匆赶到了吉田。离开家时,内人提醒我穿那件和服出去小心又遇到洪水。我当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到八王子时天气还很晴朗,在大月换乘前往富士吉田的电车时,已经下起了大暴雨。挤满车厢的登山者和男女游客纷纷抱怨着外面的豪雨,我穿着老丈人留下的招雨和服,总觉得自己是这场豪雨的罪魁祸首,实在是诚惶诚恐,连头都不敢抬。到达吉田后,依旧是大雨瓢泼,并且越下越大了。我与来车站迎接的朋友一道,三步并作两步地躲进了车站附近的饭馆。朋友很是同情我,而我知道这场豪雨正是我身上这件铭仙絣和服招来的,反倒觉得很对不起朋友,只是那罪名过于沉重,我不敢坦白交代。那火祭自然也是办不成了。
——《关于服装》
前面也提到,我有两身衬里和服,绢布那件我不太喜欢。另有一件久留米絣,我倒是甚为喜爱。我还是更喜欢随意的、书生气的服装,也愿意一辈子都带着书生气活下去。凡是要参加什么大会,头天晚上我都把这件和服叠好塞在被褥底下,睡在它上面。就像参加入学考试的前夜,我心里会有种淡淡的激动。于我而言,这身和服就像出征的战袍。随着秋意渐浓,到了穿上这身和服得意扬扬、昂首阔步的季节,我就会松一口气。换言之,从单衣到衬里和服的过渡期,我实在没有适合穿出去的衣服。过渡期总会让我这种无力之人惶惶不可终日,在夏秋两季的过渡期尤甚。穿衬里和服还太早。我虽然想早点穿上自己喜爱的久留米絣衬里和服,但白天实在热得受不了。若是坚持穿单衣,又显得特别寒酸。反正都寒酸,倒不如在寒风中弓着背瑟瑟发抖地行走,可那样一来,人们又要说我是穷酸招牌、乞丐示威、瞎闹别扭了。若像寒山拾得那般以非同寻常的打扮扰乱他人的心神,实在是不太妥当,所以我尽量穿着普通的服装。简单来说,我就是没有哔叽和服,一件好的哔叽和服都没有。真要说的话,的确是有一件,但那是我上高等学校沉迷时髦打扮时悄悄购买的,浅红色条纹纵横交错的款式。待我从时髦的梦中醒来,怎么看都不觉得这是件男人穿的衣服。显然是女装。想必那段时间我是真的被冲昏了头脑。一想到我毫无疑义地穿着如此难以形容的夸张和服,扭曲着身子走在大街上,我就忍不住双手掩面,痛苦呻吟。这衣服怎么能穿上身啊?我连看都不想看它。我已经把它塞进仓库里忽略了很久。去年秋天,我把仓库里的衣服、鞋子和书籍整理了一番,卖掉了不要的东西,只把有用的东西带回家去。回到家中,当着内人的面解开那个大包袱时,我怎么都无法保持平静,忍不住涨红了脸。因为我结婚前的浪荡生活,此刻都要暴露在她眼前了。几件穿脏的浴衣洗也没洗就被塞进了仓库,臀部磨破的棉袄也被揉成一团扔了进去,没有一件东西见得了人。那些东西或是肮脏,或是散发着霉味,或是花纹奇怪且夸张,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的东西。我解开包袱时,心中不断自嘲。
“无论多少岁都一样啊。我倒是觉得自己努力过了。”走着走着,我忍不住抱怨起来,“也许文学就是这样。我啊,看来是不行了。你瞧,都穿成这样出门了。”
“对啊,服装还是要讲究一些为好。”朋友宽慰道,“我在公司也吃了不少亏。”
这个朋友在深川的一家公司上班,跟我一样不爱为服装花钱。
“不是服装,而是更深层的精神。我受的教育不行。不过魏尔伦是真的不错。”魏尔伦与红色的和服究竟有什么关系?我感到自己的话格外唐突,顿时有些害臊。可是,我在感叹自身的零落,产生失败者的意识时,必定会想起魏尔伦哭泣的样子,并得到救赎。我会因此想要活下去。那个人的软弱,反而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我固执地坚信,唯有软弱的内省达到极致,才能迸发出真正崇高的光明。总而言之,我想继续活下去。抱着最高的骄傲,在最糟糕的生活中,继续活下去。
“提魏尔伦会不会太夸张?反正穿着这身衣服,无论说什么都没用。”我突然有点受不了。
“不会,没问题。”朋友轻轻笑着说。路上亮起了街灯。
那一夜,我在酒馆犯了个大错。我打了那个好朋友。一切都怪这身衣服。近来我一直在练习无论面对什么事情都保持笑容,因此完全没有粗暴之举。可是那一夜,我动手了。我认为,一切都怪这身红色的和服。衣服真可怕,它会影响人的心灵。那一夜,我带着异常卑微的心情喝酒,始终郁郁寡欢。我甚至害怕酒馆主人赶我出去,于是躲在昏暗的角落里喝酒。但我朋友在那一夜格外有精神,把古今东西所有艺术家骂了个遍,甚至控制不住自己,跟店主人争论起来。我知道那店主人有多可怕。有一回,店里一个陌生青年也像我朋友这样喝醉了酒,与别的客人纠缠。店主人突然像变了个人,严肃地向他宣告: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请你出去,以后别再来了。我当时就想,这店主人真可怕。此时此刻,我的朋友酩酊大醉,纠缠着店主人不放。我不禁心情忐忑,猜测店主人很快就要让我俩尝尝被赶出去的屈辱了。如果是平时的我,就算被赶出去也不觉得屈辱,必定会跟朋友一起愤慨不已。可是那一夜,我因为身上的奇装异服,已经彻底没了精神,只能一边观察店主人的脸色,一边小声劝阻朋友,叫他安分一些。然而朋友的口舌之箭变得愈加锐利,当时的情势终于发展到马上要被赶走了。那一刻,我想起安宅关的故事,决定出此下策。我要挺身成为弁庆,施与慈悲的铁拳了。心意已决,我抬起手来啪啪扇了朋友两个耳光,尽量打得不痛又响亮。
“你给我清醒一点。真是的,你平时都不这样,今晚这是怎么了?清醒点吧!”我用店主人也能听见的音量说了这些话,勉强躲过了被赶走的危机,刚要松一口气,没承想那“义经”竟冲着“弁庆”扑了过来。
“你竟敢打我,别想让我放过你!”朋友大声叫喊,全然不配合演戏。孱弱的“弁庆”狼狈地站起来左躲右闪,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店主人笔直朝我走来,下达了逐客令:请你到外面去,别打扰其他客人。仔细一想,的确是我先动的手。
五六年前,我发现有一种登山用的细长冰镐,曾拄着它在大街上行走,最后被朋友说我低级趣味,不得不慌忙放弃。其实我并非出于趣味拄着冰镐上街的,实在是普通的手杖过于短小,让我拄着不舒服,没一会儿就心烦意乱。细长结实的冰镐,于我的肉身是必要的存在。虽然有人告诉我手杖不是拄着走,而是拿着走的东西,可我这人平生最痛恨拎东西。即使去旅行,我也会想尽办法,最好能空着手乘上火车。不仅是旅行,我认为在人生的一切事情上,拎着许多东西行走都是陷入阴郁的开端。行李越少越好。我活了三十二年,身上的负担是越来越重,为何还要在散步的时候主动拎上麻烦的行李呢?我外出时,管他是不是好看,都要把东西塞进怀里带着走,可手杖如何塞进怀里呢?要么扛在肩上,要么只能一只手拎着,真是太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