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这么简单,生活就这么简单——”南方快车的车轮整夜低声吟诵着这句话,带着某种愚蠢而又讽刺的意味。车厢晃动,金属链条碰撞出低沉的声响;铁路工人的喊声在黑暗中回荡;黎明时分,旅人的身体因未能休息而备感疲惫,这句格格不入的话听起来更显荒谬。旅行者总是容易被这些不经意间冒出的短语影响。他们离开了家乡,而家乡就像一枚坚硬的贝壳,包裹着他们,使他们变得坚硬、独立。然而,一旦置身异乡,面对陌生的景象和不熟悉的语言,他们的思想便会在暴露之中松动。庞大的抽象概念开始浮现,像是大海的潮汐,在脑海中不断翻涌。他们的思绪跟随车轮的节奏摇摆,随着窗帘的摆动变得迟滞,最终,困倦地重复起那些似是而非的哲理碎片。他们的目光落在窗外,带着某种忧郁而又狂热的迷恋,此刻,法国的乡野风光显得单调而沉闷。
——《前往西班牙:告别让那些原本平凡的日常画面变得格外动人》
夜色渐浓,山间雾霭弥漫,旅人们仿佛正骑着骡子,缓缓穿行在现实与幻境的交界处。四条坚实的兽腿稳步前行,完成所有与大地的交涉,而骑手们则被某种神秘的景象吸引,目光游离,思绪沉陷。他们不禁自问: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善良的人(就在此时,两位神父从薄雾中缓步走出,他们微微点头,随即又隐入夜色)是否无论生死,都能免于苦难?狐狸轻盈地穿过山道,这是一条铺着草皮的小路,旅人们知道,他们已经接近山顶。此刻,时间仿佛倒流,他们已置身于英格兰乡间,进行着一场漫长的旅途,跨越了几个世纪,所有的危险都已化作回忆。前方,客栈的灯火在夜色中微微闪烁。他们终于抵达旅馆。女主人走到院子里热情迎接,旅人们围坐在火堆旁,半梦半醒,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身后,笨拙的男孩和捧着红花的女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妇人安静地哺育着婴儿;那个从不说话的老人从灌木丛里折下一小枝,投入火焰,火光骤然腾起,映亮了所有凝视着它的人。
天啊!谁能预料黑夜之后会迎来怎样的白昼?天啊!“唐·费尔南多最爱吃鸽肉派,所以他在屋顶上养了鸽子。”——就是那屋顶,从那里望去,阿尔普哈拉斯山脉的景象令人震撼、神秘,甚至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静谧。“去年夏天,他在格拉纳达去世了。”真的吗?这一切,或许都因光线的魔法而改变。仿佛有千万片锋利的刀刃剥去了尘埃与杂质,世界展露出它最本质的色彩——无瑕的白色自无花果树间透出,苍茫的山峦在红、绿、白三色的交错中翻腾起伏、永恒不变。再听听来自屋顶上的声音——先是鸽子振翅的轻响,然后是急促的溪水奔流声,接着是叫卖活鸡的苍老嗓音,再远一些,山谷深处传来驴子的长鸣。散碎的生活碎片不断涌现,旅人终于意识到,他们脚下的这个小村庄,已在地中海的海风中,面朝非洲海岸,静静地忍耐了千年。它承载着某种超越时间的尊严,流露着不容侵犯的贵族气质。
但这样的思绪又该如何向那位西班牙的农妇表达呢?她微笑着,领我们进入她的屋子。屋内,百合花正静静地绽放,衣物整齐地晾晒在绳索上。她缓缓地望向窗外,仿佛,她也曾这样凝视过世界,一千年之久……
当火车驶出波尔多,眼前的世界变得辽阔时,即便是最简单的念头也难以集中。思绪像一只手套,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撕裂开来。画家是幸运的,他们拥有画笔、颜料和画布,能够描绘眼前的一切。而语言是脆弱的。当面对纯粹的视觉之美时,语言便会战栗、后退,让人跌入一片混乱而又令人不安的深渊。眼睛所见的一切汹涌而入——白色的小镇、成群结队的骡子、孤寂的农场、宏伟的教堂、在黄昏的微光下逐渐褪色的广袤田野、在风中倾斜着的仿佛即将燃尽的火柴般的果树、挂满橙子的枝丫、远方翻滚着的乌云、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美如潮水般涌来,我们只能随波逐流,任凭波涛推来搡去,无处着陆。但最终,总有人类的身影将我们从这片混沌中拉回现实——走廊里浮现一个侧影;一位身着黑色丧服的妇人走进马车,驶向干燥荒芜的平原——她要去哪里?为什么?在马德里,一个孩子热情地将五彩纸屑撒向基督像;另一个英国人则站在内华达山脉前,帽檐遮住了大半片风景,专注地与同伴讨论着丘吉尔在《泰晤士报》上的最新文章。“不。”我们低声对美说,像在训斥一只过于热情的猎犬,“退下,退下。让我用人的眼睛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