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皮亚地处湖岸上,商店、小屋,还有当地人的村落就散落在湖边,这是他所喜欢的。到了周末,他会开车上山,前往某一个种植园主家里,在那里过上两个夜晚。直到那时他才知道什么叫自由和闲暇,他尤其陶醉于这里的落日。当他驾车穿过丛林,周围的美景让他心醉。乡村的土地肥沃得难以描述,一些地方仍生长着原始森林——那是一片杂生的奇异树种、茂密的低矮灌木和藤本植物,让人觉得神秘和忐忑。
不过最让他着迷的是距离阿皮亚一两英里处的一个池塘,黄昏时他常去那里洗澡。那是一条小河,在岩石上咕咕地快速流过后形成了这个深水潭;然后,清浅的河水又继续向下流去,流经一片由巨大岩石围成的浅滩,当地人有时会到那里洗澡或洗衣服。池塘四周的岸上密密地生长着优雅的、摇曳多姿的椰子树,树上爬满了攀缘植物,树丛倒映在绿色的水面上。这样的景象在德文郡的群山中也可看到,但两者之间仍存在差异,因为这里有着热带的丰饶、激情和馥郁的柔情,似乎能把人心融化掉。水是清凉的,并不冷,一天酷热之后更能感受到它的美妙。在这里洗澡净化的不只是身体,还有人的灵魂。
——《池塘》
夏天到了。高地山谷里一片翠绿,芳香四溢,山上长满了石楠花。一个晴天接着一个晴天,从公路耀眼的阳光下走进树荫遮蔽的山谷,走到白桦树下的阴凉里,让人感到无限舒适。埃塞尔不再提及萨摩亚,劳森的紧张也缓和了许多。他想她已顺应了环境,他觉得他对她的爱如此强烈,她内心里已容纳不下其他渴望。一天在街上,当地的医生叫住了他。
“我说,劳森,你太太现在在我们的高地溪流中洗澡,她要小心些才是,这里跟太平洋不一样,你知道。”
劳森吃了一惊,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法做任何掩饰。
“我不知道她在那里洗澡。”
医生笑了。
“很多人都看到过她,这引起了他们的一些议论,你知道。到桥上面的那个池塘洗澡有点奇怪,那里是不让洗的,不过洗一洗也无碍,但不知道那里的水她怎么受得了。”
医生提到的池塘劳森是知道的,他突然想到它跟埃塞尔在乌波卢岛每个黄昏都去的那个池塘在某些方面很像。一条清澈的山地小溪蜿蜒流过铺满岩石的河道,一路欢快地飞溅着,然后就形成了一个平静的深水塘,岸上有块小小的沙滩。池塘周围簇拥着密密的丛林,不是椰子树,而是山毛榉。阳光断断续续穿过树丛,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这幅情景让他震惊。在他的想象中,他看到埃塞尔每天都到那里,在岸上脱掉衣服,然后轻轻划进水里。水很凉,比她在家乡所挚爱的那个池塘凉很多。一时间,她又重新拾起了对往昔的情感。他看到她再一次成为了那个奇异、狂野的溪流女神——在他看来,是流水在召唤着她,真是不可思议。那天下午,他向小河走去。他小心翼翼地穿过丛林,长满绿草的小径销去了他的脚步声。很快,他来到一个可以看到池塘的地方。埃塞尔正坐在池塘边上,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水面,仿佛是池塘水在不可抵御地牵引着她。他不知道她的头脑中此时正滑过怎样的念头。最后她站了起来,在一两分钟里离开了他的视线。然后又看到她了,她穿着长罩衣,赤着小脚丫,优雅地走过长满苔藓的浅滩。她来到水边,然后进了水,轻柔地没有溅起一朵浪花。她静静地游着,游动的姿势透出超脱尘俗的味道。他不知道这一景象为何会如此奇妙地让他感动。他等待着,直到她爬出池塘。她站了一会,湿透的罩衣褶层紧紧地贴在身上,身体曲线清晰地显现出来。她用手缓缓地滑过胸部,发出轻微的快乐叹息声。然后,她就不见了。劳森转过身走回村子,心中燃烧着痛苦——因为他知道她对他仍是一个陌生人,他如饥似渴的爱情是注定得不到满足的。
他没提及他所看到的一切,对整个事件完全不去理会。不过他现在看她的目光充满了好奇,他想努力搞清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对她的温柔增加了一倍,想通过自己火热的爱情让她忘却灵魂里深切的渴盼。
埃塞尔依然每个黄昏都去那个静谧的池塘,那里对她似乎有一种超人类的吸引力,这会让你联想到一个拥有了灵魂的美人鱼渴望着去拥抱大海,拥抱大海清凉的带着咸味的波浪。有时劳森也去,但我不知道什么东西促使他这样做,埃塞尔对他的到场显然感到恼怒;或许他希望在那里能够重新感受到初次见面时的那份纯粹和迷醉;也或许仅仅跟那些害着疯狂单相思的人一样,以为坚持去爱,就能逼着对方接受。一天他又漫步到了那里,这一次他忽然产生了近来不常有的一种感觉:他与这个世界又相安无事了。黄昏正在降临,暮色依偎在椰子树的枝叶上,仿佛是一小片薄薄的云彩,在微风中无声地晃动着,一弯新月挂在树顶之上。他走到岸边,看到埃塞尔正在水里仰面浮着,长发飘荡在身体四周,手里拿着一支很大的木槿花。他停了一会儿,欣赏着她——就像《哈姆雷特》中的奥菲利亚。
“喂,埃塞尔!”他欢快地叫起来。
她的身体猛地颤动了一下,手里的红色木槿花掉在了水面上,悠然向远处漂去。她又游了一两下,直到可以踩到水底了,才站起来。
“走开,”她说,“走开!”
他笑了。
“别那么自私,地方很大,够我们两人的。”
“你不能让我独自待一会?我就想一个人。”
“岂有此理,我也想洗澡。”他心情不错地回答。
“你到桥那边去,我不想让你在这里。”
“那对不起了。”他依然微笑着。
他一点都不生气,几乎没注意到她的怒火正在升腾。他开始脱衣服。
“走开,”她尖声叫道,“你不能在这里,你就不能让我独处一下?快走!”
“别犯傻了,亲爱的。”
她弯下腰,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一下子向他扔过去。他来不及躲开,石头击中了太阳穴。他大叫了一声,把手向头上捂去,放下来时,已沾满了血。埃塞尔还在原处站着,因盛怒而喘着粗气。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没说一句话,拿起外套走了。埃塞尔回到水里,顺着河流向下游的浅滩游去。
第二天傍晚,他又去了池塘,埃塞尔也在那儿。夕阳的神秘,水的沉静,椰子树的柔美和优雅更增添了她的美丽,使之变得深厚、充满魔力,这让劳森的内心激荡起来,滋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这时他突发奇想:不要跟她说话。她没有注意到他,甚至连他这边的方向都没看。她在绿色的池塘里游弋、潜水,然后到岸上休息,仿佛完全是她一个人。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真的不存在一般,那些已忘掉一半的些许诗行又浮现在他的记忆里,甚至模模糊糊地记起了在学校里胡乱学到的一点希腊文。当她脱掉湿罩衣、换上干罩衣离开后,他在她站着的地方发现了一朵深红色的木槿花,这是她来洗澡时头上戴着的,进水前摘掉了,但忘记了重新戴上,也可能不想再戴了。他把花拿在手里看着,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有着把花留下的冲动,但对自己的多情感到恼火,于是扔了出去。看着花朵顺着河水飘远,他痛苦了好一会。
他在想她有着怎样的奇特性情促使她来到这个不大可能有人的隐蔽池塘。岛上的居民对水充满了依恋,他们每天都要在某个地方洗上一次澡,也经常会是两次,但他们是一群人一起洗的,一家人一起洗澡时,笑语喧哗,热闹非常;也常看到一群女孩子在小河的浅水中嬉戏,阳光透过树丛在她们身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其中不乏混血女子。而这个池塘仿佛蕴含着什么秘密,招引着埃塞尔前来,尽管非她所愿。
现在夜幕已经降临,四周一片神秘和静寂,他轻轻地进了水,以免发出任何声响。在温和的夜色中,他懒洋洋地划着水,水中似乎还有着她纤柔的身体留下的芳香。在水里游罢,在灿烂的星空下,他骑马返回城里,他觉得跟这个世界的关系终于融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