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达·卡罗:凝视痛苦】
弗里达·卡罗《两个弗里达》,1939年
在一次可怕的交通事故后,痛苦几乎一直伴随着弗里达·卡罗的成年生活。一方面,它毁了她的生活;而另一方面,它创造了新的可能性。痛苦帮她去观看,它打开了她的眼睛,使她能够在悲伤而有趣、黑暗而欢乐的画作中表达自己的感受。
弗里达·卡罗(Frida Kahlo,1907—1954年)的故事众所周知:童年时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所男生占绝大多数的学校里的女尖子生;18岁时的车祸击垮了她,连同她的医生梦想;一字眉;年纪轻轻就嫁给迭戈·里维拉(Diego Rivera),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墨西哥艺术家、革命家;丈夫的外遇;她的风流韵事,包括与列夫·托洛茨基(Leon Trotsky)的短暂恋情;她是墨西哥共产党党员;她与超现实主义关系密切;她47岁时去世,五百人出席了在旧金山艺术宫举办的葬礼。
弗里达·卡罗的人生就像她的服装一样多姿多彩,一直是电影、书籍和众多展览的主题,但她并不是因为生平而出名——无数人曾拥有生动的人生故事,如今却早已被人遗忘——而是凭借自己的艺术。弗里达的地位已上升至国际偶像,她的艺术将不同时间和地域的人联系在一起。来自美洲、欧洲和亚洲的观众,礼貌地排队等候观看她那充满政治色彩的寓言式图像。尽管她的画作在技巧上既不出众,也不美得惊人,却能引起人们普遍的共鸣。它们更像是图像式的诗歌,艺术家是用她的笔触来展示自己的灵魂,而不是一支笔。
弗里达的作品变得更加激烈、坦率。她曾经在作品中暗藏的幽默感也消失殆尽。讽刺演变成了弗洛伊德式的自我审视:“一直以来,我的主题都是关于我的感觉、我的精神状态,以及生活在我身上引发的深层反应,我经常将这一切具体化为我自己的形象,这些是我表达内心和外在感受时所能做的最真切、最真诚的事。”
当自诩超现实主义创始人兼领袖的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访问墨西哥并看到她的作品时,他立即宣称作品——和她本人——是他超现实主义运动的一部分。他喜欢她的黑暗和愤怒,把她关于噩梦和流产的精致画作称为“缠绕炸弹的丝带”。他邀请她在巴黎展出作品,她接受了——她需要离开家透透气。
她为法国的展览创作了一系列的新画,并在纽约成功举办了展览,与此同时她的婚姻却在瓦解。迭戈与她妹妹的婚外情持续了四年仍然纠缠不清,这让弗里达再也无法忍受。1939年,她与迭戈离婚,这件事催生了她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两个弗里达》(Las Dos Fridas)。
这幅画比她平时的作品要大得多,因为她经常卧床或坐着,行动受限,所以画作的尺寸总是相当小。不过,《两个弗里达》却是尺幅巨大的方形作品,长173.5厘米、宽173厘米,大小与真人相差无几。对于这一突如其来的尺寸升级,存在两种解释:一种是因为商业因素,安德烈·布勒东建议她为巴黎的展览创作一些大型作品,因为欧洲的收藏家偏爱较大的尺寸。另一种是因为她想表达的内容太多。《两个弗里达》就是最终的分手之作。
背景奠定了画面的基调,乌云密布中透露着不祥。前景中,绿色的柳条长椅上坐着两个弗里达。她们手拉手,团结一致。她们的肩膀略微朝向对方,眼睛却直视观众——这不是一场内部对话,她们在和我们说话。其中一个弗里达穿着传统的墨西哥服装,另一个穿着殖民地时期风格的婚纱。这就是弗里达的两面:墨西哥的弗里达拥有来自母亲的印第安血统,欧洲的弗里达则有着来自父亲的德国血统。我们推测迭戈更喜欢墨西哥的弗里达,因为正是这个弗里达的左手中拿着他的小照片。小照片连接着一条充满血的血管,血管沿着她的手臂蜿蜒而上,流进她那暴露在体外的半截心脏。另一根血管从动脉中伸出来,一路流向欧洲的弗里达——另一半心脏正在她的胸前跳动。还有一根血管穿过另一条动脉,径直流向她的右手。她的右手拿着一把止血钳,夹住血管以防它流血不止。好吧,没有完全夹住。有一点血滴到了欧洲的弗里达的裙子上,融入裙边上的红花装饰中。
你可以看到,为什么一味追求恐怖和不安的布勒东,会喜欢弗里达关于自身婚姻的残忍描绘。她把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器官衰竭,住院,学医时习得的解剖知识,双重背景(欧洲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坚忍,成熟的和稚嫩的自我,内在和外在,心灵和身体,圣母和圣婴,生命和死亡。
与她众多的画作不同,《两个弗里达》在展出时没有卖出去。也许布勒东鼓励弗里达追求大画幅是错误的。他将她视为超现实主义者,这个看法当然也是错的,正如她明确表达的那样:“我从未画过梦境,我画的是属于我的现实。”这就是走进她艺术的方式。布勒东认为她的画作是异想天开的漫谈,事实并非如此,它们属于卡罗生活的时代和地方。她创作的图像带有明显的政治色彩,而且往往带有一丝宣传意味。她深入致力于塑造墨西哥的未来,为此将自己塑造为墨西哥文化的化身。这位艺术家和她的祖国密不可分,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如果没遭遇交通事故,弗里达·卡罗可能会成为一名医生。然而,这场事故并没有击垮她,而是造就了她。她学会了忍受痛苦,并把它作为一种观看之道,用于观看世界以及自己在世上的位置,凝视车祸的痛苦、流产的痛苦、迭戈婚外情的痛苦、妹妹背叛自己的痛苦、殖民地历史的痛苦、逝去传统的痛苦、傲慢西方的痛苦、祖国动荡的痛苦。
弗里达·卡罗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远见卓识。她知道这一点。19岁时,她给男朋友亚历杭德罗·戈麦斯·阿里亚斯(Alejandro Gómez Arias)写信,谈到自己拥有一种神奇的能力,能感知常人无法感知的东西:“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不用读也不用写……我知道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如果有的话,我将会看到。”她不是在自夸,而是在哀叹。那场可怕的交通事故就发生在几个月前,把她从一名有前途的医生变成了一个初出茅庐的艺术家。当时,她和亚历杭德罗正在回她老家(位于墨西哥城郊区的科约阿坎)的路上,一辆有轨电车撞上了他们的巴士,导致弗里达被一根金属扶手刺穿。她活了下来——只是脊椎骨折、骨盆破碎、几个器官严重受损而已。此后,她的生活陷入了长期的痛苦之中,频繁接受手术。“现在我生活在一个痛苦的星球上,”她在同一封信中写道,“像冰一样透明,无可掩盖。”
如果说那次改变人生的车祸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它给她带来了惊人的洞察力和充足的观察时间。在后来由恋人拍摄的照片,以及她余生创作的数十张自画像中,你都可以看到正在观看的弗里达。没有表情的脸,红唇,黑发,淡淡的小胡子,还有那些双挑剔的眼睛。卡罗房内的灯常亮,甚至当她因酗酒和药物而精神恍惚时,也会像老虎偷偷接近鹿一般打量这个世界。她的脸上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神情,她的仪态中有一种沉静——我们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但我们绝对知道她正在思考。
如果说她所承受的肉体痛苦是她高度个性化画作的主题,那就过于简化了。直率向来不是弗里达·卡罗的风格。象征、隐喻和故事才是她艺术的基本元素。因受伤而经历的痛苦是她艺术的中心,但并不是唯一的主题,它更像是进入更大议题的方式。她不是观看痛苦,而利用痛苦来观看。
要理解她如何观看,就要探讨她如何思考。早在20世纪60年代女权主义者主张把个人政治化之前,弗里达·卡罗就已践行了这一理念,她把自己变成了挚爱的墨西哥的化身。这个国家在摆脱了殖民统治,经历了随后的十年革命(1910—1920年)之后,正在创造一个全新的身份。她的议题就是人民的议题,是墨西哥革命者及其领导人埃米利亚诺·萨帕塔(Emiliano Zapata)和潘乔·维拉(Pancho Villa)的议题。当她在画中表现伤痕累累却意志坚定的自己时,表达的是刚从桎梏中解放出来的墨西哥精神——伤痕累累却意志坚定。当她的皮肤被带刺的荆棘项链刺破而流血时,她思考的是革命者在拯救国家灵魂的斗争中所洒下的鲜血。当她把一幅画面分成对立的两半时,脑中想到的是一个分裂的墨西哥。她的所言、所画、所穿和所写,都是关于墨西哥独立和文化的宣言。这才是她的主题。透过痛苦的镜头,她观看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