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凝视暴力】
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朱迪斯斩杀霍洛芬尼》,1612年
有人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也许是这样。然而真蒂莱斯基用夺目却血淋淋的绘画告诉我们:回顾过去,讲述历史,有不止一种方式。
几个世纪以来,大部分艺术作品都是男人为男人创作的。这种性别不平等由来已久,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中根深蒂固,在其藏品中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它们绝大多数呈现出男性的视角。这是一种历史偏见,它赋予了男性在艺术叙事中的许多特权,而不会受到质疑。例如,西方绘画往往将女性和孩子描绘在一起,或赤身裸体,或表现出顺从的姿态,或三者兼有,如乔尔乔内(Giorgione)的《暴风雨》(The Tempest,约1508年)、阿尼奥洛·布隆齐诺(Agnolo Bronzino)的《维纳斯和丘比特的寓言》(An Allegory with Venus and Cupid,约1545年)、圭多·雷尼(Guido Reni)的《斜倚的维纳斯和丘比特》(Reclining Venus with Cupid,约1639年)和保罗·高更的《梦境》(Te Rerioa,1897年)。在为了取悦男性目光而将女性形象物化的众多作品中,这些不过是沧海一粟。
如今的情况已有所好转,虽然仍有很大改善空间。无论是在评论界还是市场评价方面,女性艺术家的作品很少得到与男性同等的认可,这就是今天的状况。想象一下四百年前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是什么样子?在那里,女人别无选择,只能受男人支配——小时候是父亲,十几岁时是丈夫(男性安排的婚姻或买卖)。如果那些都不行,就只能躲在修道院里为耶稣基督奉献一生。妇女几乎毫无政治权利,接受教育的机会少之又少,而法律又几乎剥夺了她们独立生活的选项。
而这一切,只能使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Artemisia Gentileschi,1593—约1654年)的成就看起来更加惊人。她不仅设法避开了当时的厌女文化,使自己成为那个时代的知名艺术家,而且她的画作从根本上改变了描绘《圣经》和历史故事(文艺复兴和巴洛克画家的主要题材)的常见视角,主要描绘大胆而英勇的女性。
她于1593年出生在罗马。她的父亲奥拉齐奥·真蒂莱斯基(Orazio Gentileschi)是一位艺术家,与卡拉瓦乔是朋友,并学习他戏剧性的明暗对比布光技法,通过强调明暗对比来塑造形体,营造戏剧性效果。奥拉齐奥很快就认识到,女儿有着和他一样的艺术天赋,就让她在自己的画室当学徒。她很快就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610年,年仅16岁的阿尔泰米西娅创作了《苏珊娜和长老》(Susanna and the Elders),画的主题出自另一则经典的《旧约》故事。这个故事讲的是,贞洁的苏珊娜想要单独沐浴,却被两个好色的男人窥视和骚扰。他们威胁她说,如果她拒绝屈从,他们将指控她通奸,而这是一种可判处死刑的罪行。
对于一个如此年轻的人来说,这是一幅非常成功的作品。这幅画是在她父亲奥拉齐奥的指导下完成的,他可能也参与了创作。苏珊娜裸体的塑造,描绘服装时的调色,以及阴影的运用,都是她从父亲那里学习的技巧。但这幅画所传递的情感和显而易见的威胁,则纯粹是阿尔泰米西娅的。对她而言,这里画的就是私人恩怨。
不请自来又令人讨厌的性挑逗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能体会到苏珊娜的遭遇,并且不止于此。在创作这幅画的时候,她的父亲正与一个名叫阿戈斯蒂诺·塔西(Agostino Tassi)的艺术家合作。塔西对阿尔泰米西娅展开疯狂的追求,但她拒绝了他。他强奸了她,而她进行了反击。但塔西太过强大。
1612年,塔西因强奸而接受审判。他被定罪了,但此前法庭对阿尔泰米西娅进行了拷打,用刑具挤压她的手指,直到她尖叫不止。他们想确定她说的是实话。“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她忍痛做证。
这一事件让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成为艺术家,亦成为历史人物。一些评论家认为,《朱迪斯斩杀霍洛芬尼》是一件关于复仇的艺术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这样。然而,把这幅画和创作这幅画的女性限制在这样的简单解读中,是低估甚至可能完全忽略了她作为艺术史上重要人物的意义。
在她令人震撼又敬畏的画作中有很多男性角色,当刀刃插入其中之一时,她的脑海中可能会浮现塔西的样子。但这并不是她创作这些画的原因。它们是委托作品,这类场景在17世纪的意大利十分盛行。在那里,巴洛克艺术以夸张的装饰性和歌剧般的戏剧性,正适合表现血腥场面的宏大叙事。她的作品有一种电影般的特质,影响了从奥逊·威尔斯(Orson Welles)到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这样的电影人。现在的人去电影院看恐怖片,而早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人们排队看恐怖画。
在经历审判的创伤后,阿尔泰米西娅与新婚丈夫一起搬到佛罗伦萨,他担任她艺术创作的副手。她用两幅(而不是一幅)《朱迪斯斩杀霍洛芬尼》宣布了自己的到来,接着是举止异常小心的《朱迪斯和她的女仆》(Judith and Her Maidservant,1614—1615),它为我们呈现出这个故事的下一个场景——画中两个年轻女子把刚砍下的霍洛芬尼头颅装进柳条编的篮子,正想办法冲出帐篷。
这些画作特意设计得引人注目,以便吸引佛罗伦萨的富人和有识之人的目光,包括大权在握的美第奇家族。在意大利这个世界上艺术竞争最为激烈的市场中,阿尔泰米西娅为自己赢得了声誉。她成为首位被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接收的女性。收藏家们想要她的作品,这些作品完全不逊于其同辈男性,却又多了份新奇的魅力。阿尔泰米西娅十分清楚这一点,并不失时机地以女性殉道者的装扮创作了一系列自画像,以此来巩固自己的优势。这类作品有两个优势,一是可以成为她宣传自身才能的绝佳工具,二是制作成本相对低廉(她不必花钱找模特)。
《装扮成亚历山大的圣凯瑟琳的自画像》(Self-portrait as Saint Catherine of Alexandria,1615—1617年)将真蒂莱斯基描绘为4世纪的基督教殉道者圣凯瑟琳——另一位忍受过男性折磨的女子。她以四分之三侧面朝向我们,头微微倾斜,脸上有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她的左手放在一个断裂的木轮(圣凯瑟琳轮)上,上面镶嵌着金属钉子,以便在杀死她之前碾碎她的骨头。她的右手握着象征殉道者的棕榈叶,放在自己的心脏上方。
金色的拱形棕榈叶,与画面上方凯瑟琳头上的光轮,以及画面下方的披肩相呼应。一束光照亮了她白色的衬衫袖子,突出了她位于画面前景的位置。随后,你的注意力会被吸引到她那堆满褶皱的红色丝裙上,然后向上移动,来到她那炯炯有神的左眼——带着一丝训诫的意味与你相对。
在这层意义上,《装扮成亚历山大的圣凯瑟琳的自画像》是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的自画像。她作为艺术家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她兼备智慧和技巧,不盲目接受传统的叙事方法,而是重新审视它们。她摒弃了假想和臆断的偏见,向我们展示了那些经典故事画面中所忽视的东西——女性视角。
阿尔泰米西娅·真蒂莱斯基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成功地为艺术引入了一种全新的视角和人物形象。这是一名独立无畏、才华横溢的女人的视野,她从女性视角展现通俗的《旧约》故事,这些简直和煤矿里中暑一样罕见。强壮的男性被重新塑造成不怀好意的傻瓜;瘦弱的女子则弃之不用,取而代之的是有态度、有能力的女性形象。《朱迪斯斩杀霍洛芬尼》(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1612年)就是其中代表。好色的亚述军官霍洛芬尼将年轻的寡妇朱迪斯请进了自己的帐篷。他对她和她的家乡以色列毫无善意,计划对这位本地女子施以恶行,然后在第二天早上杀掉她,并占领她的祖国。但他误判了形势,低估了朱迪斯。在朱迪斯的劝诱下,他喝了大量的酒,随后昏迷不醒。这酿就了大错。他刚开始在床上打鼾,朱迪斯就拾起他的剑,从肩上割下他的头颅。
《朱迪斯斩杀霍洛芬尼》会是你见过的最可怕的一幅画。在这一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中,艺术家捕捉到了鲜血喷涌而出这一恐怖的瞬间。赭色头发的寡妇左手抓着霍洛芬尼的胡子,右手同时用剑砍下这个醉汉的头颅,此时霍洛芬尼双眼凸起。背景中站着朱迪斯的女仆,她主动成为女主人杀戮行为的帮凶。
这个故事此前曾被刻画过很多次,最引人注目的可能要数卡拉瓦乔(Caravaggio,1571—1610年)的版本。真蒂莱斯基借鉴了他的技法和风格,并加以调整。不过,她对主人公的诠释却与当时去世不久的卡拉瓦乔截然不同。卡拉瓦乔将霍洛芬尼描绘成古希腊理想化的男裸体,肌肉发达。光线捕捉到他起伏的肌肉——肱二头肌隆起,乳头挺立。而阿尔泰米西娅给我们呈现了一个非常不同的视角。她笔下的霍洛芬尼是一个浑身肌肉松弛的形象,毫无卡拉瓦乔笔下那种性吸引力。男性人物特征上的差异固然明显,然而在对朱迪斯的描绘上,他们之间的区别更为显著。卡拉瓦乔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金发少女,她的面部表情仿佛是在为插花而烦恼,而非砍掉一名战士的头颅。阿尔泰米西娅的朱迪斯则要自信得多。她不是男性想象中的娇小女子,而是一名意志坚定的年轻女性,在投身自己的事业时,有着星期六早上屠夫忙于工作的全神贯注。她的前臂很粗壮,手掌宽大如盘。她不苟言笑的表情中没有一丝胆怯,她很冷静,也很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