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文1208 2025-12-03」《雏菊链》by 丽贝卡·索尔尼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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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想,我之所以成为一名历史学家,是因为我没有历史,也因为我想在一个真相总是扑朔迷离的家族里说出真相。最好的方法不是声称自己掌握着对事实的话语权,或是与事实没有利害关系,而是袒露自己的愿望与图谋,因为真相不仅存在于事件中,也存在于希望和需求中。我所书写的往往是那些隐秘、失落、无人问津的历史,因为过于宽泛或难以捉摸而被其他人忽视;我所写的不是属于某人的齐整地块,而是蜿蜒着穿过许多土地的无主小径与水道。
「每日一文1207 2025-12-02」《建筑与社会问题》by 罗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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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建筑就有两个目的:其一,纯粹的实用目的,即提供温暖与庇身之所;其二,政治目的,借石头展现的壮丽来巩固人类的思想观念。就穷人的居所而言,实现前一个目的就足够了,但神的庙宇和国王的宫殿需要设计,要能够激发对天神力量以及天选之子的敬畏之感。有一些案例颂扬的并非君主个人而是共同体,比如雅典卫城和罗马国会大厦彰显了城邦的帝国威严,教化臣民和盟友。公共建筑当然要追求审美价值,后来在富人和国王的宫殿中也是这样,但在农民的茅舍或城市无产阶级摇摇欲坠的公寓里,审美就不是追求的目标了。
「前言」
我根本不在这里写献辞,我也根本不为这本书请求保护:如果它是好的,人们将读它;如果它是坏的,我并不想要人们读它。
我选出了这第一批信件以试探公众的兴趣;在我的文件夹里,还有一大批别的书信,我可以在以后将它们交给公众。
但这样做的条件是我不能被人知道,因为,如果人们一旦知道我的名字,从那一刻起我将沉默。我认识一位妇人,她行走得相当不错,但从人们看着她时起,她便跛着走路。作品的缺点已经足够多了,我不必再将我自身的缺点呈现给公众批评。如果人们知道我是谁,人们会说:“他的书与他的性格不相协调;他本应将他的时间用在某件更好的事上;这与一个严肃的人不相称。”批评家们从来就不缺少这类意见,因为人们不必怎样试验自己的才能就能够作出这些批评。
写这些信的那些波斯人曾经与我住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共同生活。由于他们视我为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不对我隐瞒任何东西。事实上,从那样遥远的地方移居来的人们也不再能有什么秘密。他们向我交流了他们绝大部分的书信;我抄录了它们。我甚至还意外看到了一些他们本不应当透露给我的书信,因为它们对于波斯人的虚荣心和嫉妒心是有所冒犯的。
我只尽了一个翻译者的职责:我的全部努力就是使作品合乎我们的习俗。我尽我所能使读者少感到亚洲语言的困难,将他从无数会使他厌倦到极点的华美表达中解救出来。
但这还不是我为他做的全部。我省略了那些冗长的赞颂,东方人在此方面的慷慨并不弱于我们,我略去了许多那样难以经受阳光的考验并且在两个朋友之间总是应当根本不存在的细枝末节。
如果给予我们一些书信集的那些人中的绝大部分也做了同样的事,他们将看到他们的作品像蒸汽一样地消散。
有一件事常常使我惊讶:这就是看到这些波斯人有时候和我自己一样深知这个民族的风俗和方式,甚至能够认识其中那些最细微的细节,并且注意到我敢肯定是许多游历过法国的德国人根本未注意到的东西。我将这归因于他们在此作的长久的居留;更何况一个亚洲人在一年内了解法国人的风俗比一个法国人在四年内了解亚洲人的风俗要更为容易,因为一些人乐于暴露自己而另一些人相互交流甚少。
习惯许可所有的翻译者,甚至是最为野蛮的评论者,以对原著的赞颂来装饰他的译本或是他的批注的开头处,举出原著的益处、长处和杰出之处。我根本没有这样做;人们将容易地猜中其理由。最好的理由之一就是,被放置在一处本身就已非常令人厌恶的地方的事物,将是一件非常令人厌恶的事物:我想说的是一篇前言。
你知道爱会在人与人之间牵起几条蜘蛛丝假如它们能被看见定将如现在的月光一般闪耀 当死亡将那些蜘蛛丝分开它将成为每条丝线松脱末端上的一条鲜血之线 你确信你不会死去因为你和你在圣比森特庄园的母亲之间的蛛网仍不会断裂 你现在甚至会改写一句聂鲁达的诗说同样的月亮照白不同的树 你曾是庄园中的孩子早于认识人类早于逃离“阿根廷女郎”早于撞见阿尔拜辛的女巫早于在大马车和古镜穿过的秋天从打开的钢琴里找到无词的浪漫曲早于你发现你创造另一个词语世界的能力这词语世界有着它的圣地亚哥之路它朝圣的吉卜赛人它披着花边的性倒错圣人它的忍冬和阿尔拜塞特的折刀远远早于你迷惑地听阿尔贝蒂说燃烧的羽毛落在这世上而一只鸟会为一朵百合死去 更早以前 更早以前 更早以前 你曾是个梦游的孩子住在圣比森特庄园 另一轮满月从你卧室敞开的窗户把你带去那些被照亮的田野而没有惊醒你 你意识到自己活在睡梦中意识到自己行走在铂金的梦境世界里 庭院里的泉中一条啜泣的鱼在摆动泉水淙淙正如今夜的艾纳达马尔水渠而同样的夜香木和茉莉在静止的空气中聚拢它们的香气 你觉得自己在辉光的照耀下从轮廓模糊的微笑的死者间走过他们随着你的脚步分向两边正如此刻快乐的被害者们知道你们将继续活着于是为你们分向两侧 你走到了生满睡莲的苗圃蓄水池旁赤身进入水中 你失足溺水而仍没有醒来你向一个更深的梦滑去在那里明月照耀的世界全变成金色 如被锤打的铜一般的古老金色 被风摇曳的麦田的金色 圣母纸牌的纯洁金色 百合花下遗失的婚戒的金色 铸刻着你与你母亲的侧面像仿佛你们是一位国王和一位王后似的十三枚硬币的金色 多年之后将在你写安东尼托·艾尔·坎波里奥之被捕的诗歌中完好无损地重生的被切开的柠檬的金色 天上的太阳在水中倒映出的另一个太阳的金色 当你走向那火焰的中心一只手臂探入水中拉住你的手将你带回空气里而这个凌晨就像是对当时奇迹的戏仿 特雷斯卡斯特罗将恩准你们活下去 那是你的母亲同样赤身裸体同样在梦游她与你由那丝线的蛛网相牵那些丝线会是白银的颜色假如爱能够看见 她把你抱在怀里你们两人在那儿啜泣声音安静好不要从梦中惊醒 如今你确信当初那夜你在水池中预感到自己不会死去因为白银的网尽管不可见却将你拴在生命上就像现在将你拴在给予你生命的人身上
他自己明白,梦和文学之间的界限尽管有形,但却无比脆弱。他曾对赫拉尔多·迭戈说过,诗人是迷失在灵魂黑夜中的存在,他在夜里盲目地狩猎,却不知道自己的猎物是什么。诗句,连同它的内容与形式,是如何以及为何从这样的不确定中诞生的,谁也不知道,至少他自己将永远不知道。当时他用了一种如今看来过于卖弄的说法,说他只能确定一点,即他能够夜夜摧毁帕特农,第二天早上再将它由平地重建。在桑德罗·瓦萨里按他命运的尺寸建造的地狱里,他则有其他确定和疑惑的事情。他首先自问,在那本毋庸置疑将写着他名字的书中,他究竟拥有多大的自由,假如他能以某种方法实现自由的话。他的行动,他的感受,他的反思,究竟是属于他,还是已被早早预见,犹如他在《被传讯者谣》里预言了阿马尔戈的命运一般?记忆的演出中插入的讯息——迎接审判,为何不装疯以求宽赦?——究竟是他的创造者给出的真实建议,抑或仅仅是一场可怖的赛鹅图中引他走向纸张与词语的地牢的虚假捷径?假如他有机会同桑德罗·瓦萨里交谈,假如未完全成形的创造物能够在地狱中和他的传记作者争辩,他将只请求瓦萨里对他公正,就像他对待自己笔下的角色一般公正。在他出版诗集,首演戏剧,而意料之外的名声总是比他先行一步的日子里,他从不认为自己比他的诗歌和戏剧中那些脆弱无防的人更加优越。那脆弱的无助属于他笔下的吉卜赛人、雕像、谁也不认识的死者、无法做母亲的女人、被黑色哀愁摄走心魂的姑娘、盲眼的死去的女人、被刀子捅伤的走私犯、浑身长着蘑菇的黑人、被压扁的松鼠、弥诺陶、被顶穿脏腑的斗牛士、魔灵、面具、井中淹死的小女孩、喀迈拉和了不起的鞋匠婆,也属于他本人。或许他受公众欢迎,甚至受憎恶他鸡奸行为的人们的欢迎,正是由于他与他的角色隐秘共享的那份脆弱。如此,溢美之词将只是他命运的硬币一面。另一面则是从背后被子弹射杀,他们这样做,或许是为了验证他究竟是血肉之躯,还是他书中的一个造物。
忽然间,他感到无比疲倦。他几乎是饶有兴趣地好奇自问,这疲倦是发自他本人,还是由那位铁面人物,桑德罗·瓦萨里加诸其身。无论是哪种情况,假如他既不必反悔也不必在审判中得到赦免就可以入睡,那么他定能沉入无尽的梦中,像一个潜入湖中,在世界中心撞上一面盲镜的人。从湖与世界,这些以虚幻语言写就的假设密文,他回到瓦萨里和他——假如他是个确确实实存在的作家——都无比笃信的螺旋上。他对自己说,或者说,他认为自己猜到了,他的创造者将不满足于指出他的小说在其中展开的四个剧场,还必须记下情节,将其也分成四幕。这四幕的名称显现在他面前,如他的生或他的死一般显而易见:螺旋、被捕、命运、审判。
那时发生的事应当被归为一种集体幻觉。尽管他知道自己是在用一套理性主义话术描述,但还是宁愿这样相信。狗和人实际上都在熄灭为沉默的声音与嚎叫里终结。他就是这样永远走到了尽头,是的,永远,当他们在那个罪行之夜从背后用子弹打碎他的身体,让他滚落悬崖之时。没有失眠的意识,没有螺旋中的地狱,没有观众的坐席,没有雪花石膏的光芒中陡升的走廊,没有台唇,没有舞台,没有台上复苏的记忆,没有鬼魂,没有驶入站台的火车车窗上的黄金字样,没有审判,没有可能的救赎。只有死亡,而死亡是虚无。可是,对,对,可是,他不能否认无可争辩的明显的事实,因为救赎和审判显然是存在的(为何不装疯以求宽赦?)就像以灼热熔化的黄金字样通知他出庭辩护的火车车窗也是存在的,那些字样清晰一如他的双身的幽灵,一如走廊与池座的雪花石膏般的光芒下、为彼此不可见的群影们表演回忆的台唇和舞台。矛盾的是,这一切都不可否认,正如死亡宽广无垠的宁静中彻底的湮灭不可否认。归根结底,如同某次费尔南多·比利亚隆,那个自称同时活在生者与死者之间的男人亲口对他所说的,重要的不是存在或不存在,而是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从“我”到“他”,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从他到桑德罗·瓦萨里,那个头发平贴头皮、脸颊有划伤的男人。他相信自己正缓慢揭示着自身的真相,犹如达利一层层揭去他的拼贴画上的宣纸,直到展露出遵从卡尔德隆式的艺术魔法、或出于构想或自行涌现的结构,其中全部的梦都是人生。在那发生诸多罪行的悬崖边,他的彻底的死亡,肉体的,灵魂的,欲望的和记忆的死亡,都是可能的。如此,他曾是的一切——藏在他父母卧室的一岁时的照片里打扮成小女孩模样、骑着混凝纸做成的小马的男孩,在丽池公园打着针织领带的少年,达利的情人,桑切斯·梅希亚斯的同伴,付钱让吉卜赛少年亲吻自己、尔后又为憎恨他们而憎恨自己的鸡奸者,他的诗句与戏剧的作者,给贝蓓和卡里略·莫拉朗诵《观众》、弄得他们惊怒交加的游吟诗人,将《祭坛圣体颂歌》献给曼努埃尔·德·法雅、以为是取悦他却侮辱了他的虔诚的诗人,在伊登梅尔湖上方看见极光、在曼哈顿的沥青上看见长条彩虹的男人——这一切一切,他的一切,将只化为一把在泥土中沉默腐烂的骨头。
他环视周围,舞台变成空荡的黑,台唇开向无垠,仿佛天穹中央挖出的一条隧道的入口。他听到,或者自认为想象出了脚步声,在雪花石膏色的光芒照耀的走廊中荡起。顿时,他确信自己在死者眼盲或彼此隐形的螺旋中与世隔绝又遭到遗弃,或遭到遗弃又与世隔绝。他的双身,那些鬼魂们消失以后,他被渺小感压得喘不过气。永恒是最大的嘲弄,是比瞬逝的生命更加无理的荒谬。在那审判前无法转让的池座中,他不过是一系列无穷无尽的被判失眠的影子中一个观看着他的过去的观众。或许第一个影子,他最遥远的祖先,也曾见过舞台上栩栩如生演出不久前的时代,那时他的祖先仍是大猩猩或两栖鱼类,身处世界之初的密林,但已有了人的眼神。
住在书堆里的黑猫(书摘/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