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渴》#尤·奈斯博
▷序章
他凝视白茫茫的一片空无。
近三年来,他总是重复这相同的动作。
没人看得见他,他也看不见任何人。只有在每次门被打开、有足够多蒸汽从他眼前往外逸出时,他才能瞥见某个裸身男子,随即门又被关上,一切又被白雾吞没。
浴场即将打烊,只剩他孤身一人。
他将身上的毛巾布浴袍裹紧了些,从木质长椅上起身出门,穿过空荡无人的游泳池,走进更衣室。
没有淋浴间滴淌的水声,没有操着土耳其语的交谈声,也没有赤足踏过瓷砖地面时发出的踢踏声。他望着镜中的自己,伸出手指抚摸上次手术留下的疤痕。疤痕依然明显。他花了点时间才适应自己这副新面孔。他的手指往下移动,经过喉咙,掠过胸膛,在一幅刺青的起始处停住。
他打开置物柜上的挂锁,穿上裤子,将外套穿在依然潮湿的浴袍外,系上鞋带。确认周遭确实无人后,他朝另一个置物柜走去。那个置物柜上扣着一个挂锁,挂锁上有一个用蓝漆涂的圆点。他转动挂锁的拨轮圈,直到数字显示0999,才把锁取下,打开柜门。他花了点时间,欣赏柜中躺着的那把硕大又美丽的左轮手枪,接着他握住枪柄,把枪放进外套口袋,然后拿起信封,打开。信封内有一把钥匙、一个地址,还有一些详细数据。
置物柜里还有另外一样东西。
那东西以黑漆涂覆,以铁制成。
他一手高高举起那样东西,对着光线,赞叹精巧细致的铁匠做工。
那东西还需清洁刷洗一番,但一想到可以使用它,他就兴奋不已。
三年了,他在白茫空无中度过了三年之久的虚无时日。
如今时候到了,他终于可以再一次饮用生命之井的甘露。
回归的时候到了。
哈利从睡梦中惊醒,凝视着光线暗淡的卧室。又是他,他回来了,他来到了这里。
“亲爱的,又做噩梦了?”他身旁传来温暖又抚慰人心的低语声。
哈利朝她望去,只见她的褐色眼眸正注视着自己,噩梦中的幽灵随即消散无踪。
“我在这里。”萝凯说。
“我也在这里。”哈利说。
“这次梦到了谁?”
“没梦到谁,”他没说实话,轻抚她的面颊,“继续睡吧。”
哈利闭上双眼,等到确定萝凯已闭上眼睛后才又把眼睛睁开,凝视她的脸庞。这次哈利是在树林里见到他的,那是一片荒地,四周缭绕着白茫茫的雾气。那人扬起手,指向哈利。哈利依稀见到那人袒露胸部,露出恶魔般的刺青面孔。雾气越来越浓,那人消失不见了。再度消失不见。
“我也在这里。”哈利·霍勒轻声说。
↓开篇
每天清晨,我最早听到的声音,是磨坊的女工们穿着木屐,踩过鹅卵石街道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比那更早的声音,我猜是工厂开工的哨声,但我从来没有那么早醒来,未能亲耳听到过一次。
我的卧室住四个人,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狗窝,里面永远是脏兮兮的,看了就睡不着。许多年前,这间房子原本是平常的住家,后来布鲁克一家买了下来,将它改造成内脏店兼出租屋。布鲁克一家从以前的屋主那儿继承了好几件报废的旧家私,却没有精力将它们搬走,所以我们只好委屈睡在原本应该是客厅的房间里。天花板挂着一盏沉重的玻璃吊灯,积着厚厚的一层灰,看上去像一层羽毛。一样庞大而丑陋的东西占据了一堵墙的大部分面积,似乎是餐具柜,又似乎是衣帽架,上面有许多雕刻花纹、小抽屉和好几面镜子。房间里有一张地毯,原来应该很华丽,但如今却在周围堆满了污水桶。另外还有两张抛光的椅子,椅面都裂开了,以及一张旧式的马毛扶手椅,坐上去只会滑倒下来。这个房间被改造成卧室,硬生生地塞进四张肮脏的床,和这些废品堆放在一起。……
#束草的冬天【法】埃莉萨·秀雅·迪萨潘
↓节选
章鱼仔很小。我一手能抓起十多只。我把它们处理了一下,加上红葱头、酱油、糖、用水调稀的辣椒粉,在锅里烧红。换成小火避免烧干。等充分收汁之后,我撒了些芝麻,把打糕切成拇指大小的圆片,也加了进去。开始切胡萝卜了。刀面上的倒影里,胡萝卜的纹路与手指皮肤诡异地融为一体。
一阵穿堂风吹过,屋里凉了下来。我转过身,看到凯朗走了进来。他想喝杯水。他一边喝一边看我的工作台,就像在看看不懂的画。我一分心,割伤了手掌。血滴在胡萝卜上,冒出小泡,结成褐不溜秋的壳。凯朗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走上前把它包在我的伤口上。
“要小心啊。”
“我又不是故意的。”
“幸亏不是故意的。”
他笑了,他的手压在我手上。我闪开了,有些不自在。他指了指锅。
“今晚的?”
“是的,七点钟,在隔壁餐厅。”
“有血。”
陈述,恶心,讽刺。我没明白他那语气的含义。琢磨间,他又走出去了。
他没来吃饭。
《接着,只要再贴上一枚邮票》(书信集)
【日】小川洋子;【日】堀江敏幸
昨天,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决定永远闭上眼睛。即使是醒着的时候,也和睡着的时候一样,永远,闭着。
这样写,可能会无端地引起你的担心,但请你别把它想得过于严重。首先,人在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睡着的,除此之外的时候也时常眨眼挡住自己的视野,所以如果有机会精确地来测定眼睛睁开的时长,那一定短得令人吃惊。我们总感觉自己是睁大眼睛始终注视着世界的,但其实那是一种错觉,映入眼帘的多半都是黑暗。你没必要害怕什么。
当然,做了这个决定,我一定也会失去很多。也有人劝我说,你不妨再重新考虑一下。但是,即使闭上眼睛,也还是可以这样写信给你。语言不会消失。既然如此,那也就足够了。
黑暗中映出的文字比白色信纸上的文字表情更丰富,更有深度。即使文字的轮廓是清晰的,但当你把焦点放在那里时,不知为什么,你会发现它看起来轻轻地摇晃着。一个字一个字的,似乎都隐藏着与它们相配的秘密故事。
——「第一封信」
(收录:
《人是世上的大野鸡》
《独腿旅行者》)
在这个松绑的夏天,还是第一次,这个警示语跟伊蕾娜的关系甚于跟海岸本身。陡峭的海岸就像是碎土块和沙子垒成的,就像是被士兵盖好的。于是,雾气无法入境,无法深入腹地,不管它从何方而来。
晚上,士兵们喝醉了,又开始走来走去。酒瓶子在灌木丛里叮叮咣咣。他们从远处的保龄球馆里出来,跌跌撞撞地站到酒馆里,他们,那些穿着夏装的士兵们,站到了雷达伞的大喇叭下面。雷达伞只是在捕捉灯光和水面颜色的变化。它们属于另一个国家的边界,跟另一个国家边界上的士兵一样。
在夜里,天水互为一体。
天空闪着斑驳的微光,跟星光一同躁动,随潮水起起落落。天空漆黑无声。水面波涛汹涌。
——《独腿旅行者》
《卡明斯诗选》【美】E. E. 卡明斯
▷美国诗坛顽童肯明斯(代序)余光中:https://shimo.im/docs/ZzkLMwVJbPHEQMAQ/
▷《等于5》前言
e. e.卡明斯
鉴于有人认为我的技巧要么复杂,要么原创,要么兼有,出版商出于礼貌要求我为这本书写一篇前言。
如果我有一个关于技巧的理论,那么它至少是远非原创的;也并不复杂。我可以援引burlesk viz的《永恒的问题与不朽的答案》中的一句话来表述,即“你想用个孩子拍到女人?——不,我会用砖头拍她”。像喜剧作家burlesk,我病态地喜欢那种创造出动感的精确。
如果诗人算个什么人,他就是那种任什么东西对他都不算什么的人——是那种痴迷于自己制造东西的人。和所有痴迷一样,对于制造的痴迷有弊;举例说,我对挣钱的唯一兴趣会是自己去造钞。好在幸运的是我宁可去造别的一切,包括火车头和玫瑰花。有了玫瑰花和火车头(更别提杂技演员春天电科尼岛七月四日老鼠的眼睛和尼亚加拉瀑布),我的“诗”就特能较劲。
它们互相之间也较劲,还与大象和埃尔·格列柯较劲。
对于动词的必然的专注和偏爱给了诗人一种无价的优势:当非制造者以2乘2等于4这样完全不可否认的事实来自我满足时,他却得意地享受着一个纯然不可抗拒的真理(它以一种缩略的形式出现在本书的书名页上)。
我和母亲一直互不理解。在很多事情上,我不想变成她。不过这阵子,我慢慢能理解她了。收拾她的东西时我想,如果能像她这样,身后不留一物地死去,实在很豁达,很利落。母亲之所以能这样,是性格和价值观决定的。我的性格和价值观,决定了我做不到。我肯定会攒无数东西,不舍得松手,直到死的那一刻,死后还要让女儿们费尽力气收拾。我很同情女儿们,不过,给父母送终和青春期一样,是人生必经的过程。
面对我的遗物,女儿们或者收拾,或者扔掉,过程中她们会想起无数往事,会低声地交谈:啊真的,我们给妈妈添了很多麻烦,你看,妈妈写了这件事,写了那件事,说了这种话,说了那种话呀。妈妈的性格和人生选择也给我们添了那么多麻烦,让我们活得很痛苦,不过妈妈保护了我们,拼命把我们养育成人,把我们当作珍宝,也是真的。
她们会想,一个女人不遗余力地活过,一往无前地死了。接下来轮到她们了。
她们会想着这些站起来,用力脚踩大地,放眼自己的人生。
她们一定会这样的,我相信。
#我不是你的造物
【墨】埃莱娜·波尼亚托夫斯卡
「献给
我的长孙托马斯·哈罗·雷夫维尔」
在那栋哥特式建筑里,住着卡林顿一家。父亲哈罗德、母亲莫瑞,跟在莉奥诺拉之后出生的、她的玩伴杰拉德,还有帕特里克和亚瑟。但帕特里克太大,亚瑟太小,他们都不和她玩儿。两只苏格兰梗——拉珀和托比——也和他们一起生活。莉奥诺拉总是蹲在拉珀面前看它的眼睛,再用自己的鼻子蹭蹭它的鼻子。
“怎么四脚着地啊?”母亲问她。
莉奥诺拉朝拉珀的脸吹了口气,它轻咬了她一下。
“你干吗呀?它会给你咬出疤来的。”母亲吓坏了。
成年人问孩子为什么要做这个做那个,是因为他们进入不了孩子和动物创造的神秘世界。
“您是说我不是只动物吗?”莉奥诺拉惊讶地问母亲。
“也不是,你确实是个小动物人。”
“我知道,我是匹马,妈妈,我在内心深处是匹马。”
“那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匹小马驹,一样冲动、有劲儿,喜欢跳过障碍。不过,我怎么看眼前都是一个穿着白裙子、脖子上挂着圣物吊坠的小姑娘。”
“妈妈,您弄错了,我是一匹化装成小姑娘的马。”
鞑靼是匹小木马,从很小的时候起,她每天都要骑上去摇几次。“驾,驾,鞑靼。”她的黑眼睛闪着光,面庞紧绷,发丝仿佛骏马的鬃毛,缰绳在她伸长的脖颈旁疯狂地甩动。
“普瑞姆,快下来吧,”乳母请求她道,“已经骑了好一会儿了。再不下来,小心你父亲来把马嚼子塞进你嘴里。”
《蝙蝠》【挪威】#尤·奈斯博
▷第一部 瓦拉
就在那个瞬间,一阵冷风从上方吹来,一道邪恶的巨大黑色翅膀的阴影笼罩着她。……那女人跌至地上,回头跑进山洞里躲了起来。不过为时已晚,她把死亡释放到了世上,那只名叫纳拉登的蝙蝠就是象征。
▷第二部 穆拉
舞台上传来有东西喷洒而出的声音,像是有人正在鼓掌。哈利总算看清楚了。脊椎自女王那没了头颅的衣领中凸了出来,就像一条白色虫子正在缓缓上下点头。鲜血自裂口处喷洒而出,溅到舞台上。
▷第三部 巴巴
他打开窗户,凝视前方的屋顶。气温降了下来,但空气依旧暖和,混合了城市各个角落的人以及食物的气味。这是这颗星球最美丽的城市,也是这颗星球最美丽的夏夜。他抬头望向星空。
▷孤独并不总是可以把玩(序):https://shimo.im/docs/473QMwEwONua123w/
「目录」
▷列克星敦的幽灵
▷绿兽
▷沉默
▷冰男
▷托尼瀑谷
▷第七位男士
▷盲柳,及睡女
▷后记
这里收的作品的创作时间,除了《盲柳,及睡女》,可以分为两段。《第七位男士》和《列克星敦的幽灵》两篇写于《奇鸟行状录》之后(一九九六年),其他作品则是在《舞!舞!舞!》《电视人》之后写的(一九九〇年、一九九一年),其间相隔五年。那期间我一直住在美国,执笔创作了《奇鸟行状录》和《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两部长篇,短篇小说一篇也没写,或者说挤不出时间写。
前面说明中也提了,《盲柳,及睡女》是将一九八三年写的那篇压缩成的。此外这本书里也有几篇或抻长或缩短的作品,这点我想交代一下。如此拖泥带水的确抱歉,这是我个人执着于将短篇小说或缩短或抻长的结果。
收在这里的《托尼瀑谷》是长的,短的收在《文艺春秋短篇小说馆》那本选集之中。《列克星敦的幽灵》也是长的,短的(大约短一半)发表在十月号《群像》上。
写的时候没往深处考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如今这么按年月顺序排列起来集中读一遍,自以为“还过得去”的东西也还是有的。我想大概是一种心情流程的反映——当然终究出于自以为。
出单行本之际,做了修改。
村上春树
住在书堆里的黑猫(书摘/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