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果把一生七十年来换七十小时,我现在觉得也很值得,而且我能这样认识是够幸福的。如果并没有那种所谓漫长的岁月,没有人的余生,也没有从今以后,而只有现在,嗐,那么这个现在就值得赞美,而且我非常满意这样。“现在”,西班牙语为ahora,法语为maintenant,德语为heute。现在这词儿听起来很可笑,却等于全世界和你的一生。“今晚”,西班牙语为esta noche,法语为ce soir,德语为heute abend。“人生和妻子”,法语为vie和mari。不,这意思没表达出来。法国人把这个mari解作“丈夫”。还有“现在”和frau,德语frau为“妻子”;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拿“死亡”来说,法语为mort,西班牙语为muerto,德语为todt。todt听起来是其中最缺乏活力的。“战争”,法语为guerre,西班牙语为guerra,而德语为krieg。krieg听起来火药味最浓,可不是?要就是只因为他德语最差劲才这样想?“宝贝儿”,法语为chérie,西班牙语为prenda,而德语为schatz。他愿意把这三个词都换成玛丽亚这名字。这名字才美哪。
你一旦把爆破这事儿当做问题来看待,那它就仅仅是个问题罢了。但是随之而来的好多问题却不好对付,尽管天知道你不把它当作一回事。人们经常企图模拟伴随爆破而来的有效的谋杀的那些条件。讲一套冠冕堂皇的话,就能使它比较情有可原?讲一套冠冕堂皇的话,就会使杀人更合人心意?依我看,你看待这问题未免太轻率了,他对自己说。等你不再为共和国服役,你的情况将会怎样,究竟配做些什么,这些问题,对我来说,他想,都是大成问题的。但我的设想是,只要你把它写出来,就能把这些包袱全放下,他想。你一旦把它写出来,一切就会成为过去。要是你能写的话,那将是本好书。要比另外那一本好得多。
领导人民的人恰恰就是人民的敌人,哪个国家有过这情形?
人民的敌人。这种词儿他还是不讲为妙。这是他不愿用的口号式的词儿。这是和玛丽亚睡觉而引起的一个想法。在政见方面,他已变得偏执而古板,就像一个僵化的浸礼会信徒,因此像“人民的敌人”这样的词儿就没有多加评价就浮上心头。任何既革命又爱国的八股也都这样。他的头脑没加评价就使用这种词儿。当然,它们没错,但是非常容易把它们轻率地应用。但是自从昨天夜里和今天下午以来,对这种事,他的头脑变得清醒而纯洁多了。偏执是样古怪的东西。思想偏执了,人就必然绝对相信自己正确,而自我节制最能助长这种自以为是和正直的看法。自我节制是异端邪说的敌人。
如果他仔细思考一下,这个前提怎么站得住脚呢?也许就是这个缘故,共产党人总是对放荡不羁的作风采取严厉措施。当你酗酒或乱搞男女关系的时候,你就认识到,用那“使徒信经”的变幻莫测的代替品,党的路线来衡量,你本人是多么容易犯错误。打倒放荡不羁的作风,那是马雅可夫斯基所犯的罪行。
然而马雅可夫斯基又成了圣徒。那是因为他已死去而不会再为害了。你本人也会死去而不会再为害的,他对自己说。现在别想这种事情吧。想想玛丽亚吧。
因为这时他出了神。人正走在她身旁,但是这时心正想着桥的问题,一切都显得清楚,确实,轮廓分明,好像照相机的镜头对准了焦距。他看到那两个哨所,看到安塞尔莫和那吉卜赛人在守望。他看到公路上空荡荡的,他看到公路上的部队调动。他看到能给那两挺自动步枪最大水平火力圈的架枪的位置,可是由谁来掌握它们,他想,收尾时是我,可是开始时由谁呢?他会安好炸药,把它们卡住,扎紧,插上并拴住雷管,放出他带的电线,装接起来,再回到他放那只旧引爆箱的地方,然后开始琢磨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以及可能出差错的地方。别想它了,他对自己说。你刚跟这姑娘做过爱,现在头脑清醒,相当清醒,却发起愁来了。考虑你非干不可的事情是一回事,发愁又是一回事。别发愁。你不能发愁。你了解你也许不得不干的事情,还了解可能会发生的情况。这些情况当然可能发生的啦。
你知道自己正在奋斗的目标,于是你投入了斗争。你反对的恰恰就是你现在正在干、并且为了有希望取得胜利而不得不干的事情。所以,他现在不得不使用他所喜爱的这些人,这就像你要取得胜利就必须使用那些你对之毫无感情的军队。巴勃罗显然最精明。他立刻明白情况有多糟。那妇人全力支持炸桥,现在依然如此;但是对于这件事所包含的实质的认识逐渐使她受不了,已经对她起了极大的作用。聋子立刻看清这件事,也肯干,但是并不比他,罗伯特·乔丹,更喜欢干它吧。
原来你是说,你考虑的并不是你自己会碰到什么遭遇,而是那妇人、姑娘以及其他人也许会碰到什么遭遇。好吧。如果你没来,他们会碰到怎样的遭遇呢?你来这里之前,他们碰到了些什么,他们的情况又是怎样的呢?你绝对不能这样思考。除了战斗时,你对他们并不负有责任。发号施令的不是你。是戈尔兹。那么戈尔兹算老几?一位好将军。是你服役到现在最好的顶头上司。然而,一个人明知那些行不通的命令会导致什么后果,他还应该执行吗?哪怕命令来自那个既是军队又是党的领导人戈尔兹?对。他应该执行这些命令,因为只有在执行过程中,才能证明行不通。你在尝试之前,怎么知道行不通呢?要是接到命令的时候人人都说命令没法执行,那么你这人将落到什么样的境地?要是命令来到的时候你只是说“行不通”,那么我们大家将落到什么样的境地?
接着是石南被压烂的气味和她脑袋下面被压弯的茎枝的粗糙感,阳光明亮地照射在她紧闭的眼睛上,他将一辈子忘不了她那脖子的曲线,她那被紧推在石南根丛中的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的双唇和对着太阳、对着一切紧闭的眼睛上的睫毛的扑闪,阳光照在她紧闭的眼睛上,使她觉得一切都是红红的,橙黄的,金红的,一切都是这颜色,一切的一切,那充塞、占有、拥有,都成了这颜色,眼花缭乱地都成为一色。对他说来,那是一条不知通往哪里的黑暗通道,不知接着通往哪里,接着又通往哪里,接着再通往哪里,总是永远不知通往哪里,胳膊肘沉重地支在地上而不知通往哪里,黑暗、永无尽头而不知通往哪里,总是始终不放地通往不得而知的哪里,一次又一次地永远不知通往哪里,这时老是再也无法忍受而不知通往哪里,无法忍受地一直、一直、一直不知通往哪里,突然地,灼热地,并紧地,这不知名的去处消失了,时间猝然停止,他们俩一起躺在那里,时间已经停止,他感到地面在移动,在他们俩的身体下面移开去。
他这时侧身躺着,脑袋深深地埋在石南丛中,闻到石南的气味,闻到石南丛中散发着石南根、泥土和阳光的气味,他赤裸的双肩和两腰边的石南使他发痒,姑娘仍然闭着眼睛,躺在他对面,这时睁开了眼睛,对他微笑,而他十分疲乏地说,“嗳,兔子。”那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但很亲切。她微笑着说,“哎,我的英国人。”那声音却就在耳际。
“我不是英国人,”他十分怠惰地说。
“噢,你就是,”她说。“你是我的英国人,”她伸出手来,抓住他的两只耳朵,吻他的前额。
他们正在山坡草地上的石南丛中走着,罗伯特·乔丹感到石南的枝叶擦着他的两腿,感到枪套里的手枪沉甸甸地贴着大腿,感到阳光晒在头上,感到从山峰的积雪那里吹来的微风凉凉的吹在背上,在他手里,他感到握着的姑娘的手结实而有力,手指扣着他的手指。由于握着姑娘的手,由于她的掌心贴着他的掌心,由于他俩的手指扣在一起,由于她的手腕和他的手腕交叠在一起,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她的手、手指和手腕传到他的手、手指和手腕,这种感觉那么清新,就像海上向你飘来初起的轻风,微微吹皱那平静如镜的海面,又那么轻柔,就像一根羽毛擦过唇边,或者风息全无时飘下一片落叶;那么轻柔,只能由他俩手指的接触才能感觉到,然而这种感觉又由于他俩使劲相扣的手指、紧贴在一起的掌心和手腕而变得那么强烈,那么紧张,那么迫切,那么痛楚,那么有力,仿佛一股电流贯穿了他那条手臂,使他全身充满了空落落的剧烈的欲望。阳光照耀着她麦浪般黄褐色的头发,照耀着她光洁可爱的金褐色的脸庞,照耀着她线条优美的颈部,他就使她的头往后仰,把她搂在怀里吻她。他吻着她,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栗,他把她的全身紧贴在自己身上,感到她的乳房隔着两件卡其衬衫顶着他的胸脯,感到它们小而饱满,就伸手解开她衬衫上的纽扣,低头吻她,她仰头站着,浑身哆嗦,他的一臂搂在她身后。她的下巴接着依在他头上,他接着感觉到她双手按住他的头,贴在胸口来回摇晃。他直起腰来,双臂那么紧地搂着她,以致她的全身紧贴在他身上,离开了地面,他感觉到她在颤栗,接着双唇贴在他脖子上,接着他把她放下,说,“玛丽亚,啊,我的玛丽亚。”
接着他说,“我们去哪儿好?”
小伙子站在那里,玛丽亚呢,踮起了脚,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华金扭头转向一边,因为他在哭。
“我把你当哥哥,”玛丽亚对他说。“我吻你,当你哥哥。”
小伙子摇摇头,不出声地哭着。
“我是你妹妹,”玛丽亚说。“我爱你,你有家啦。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当罗伯特·乔丹第一次在汉斯旅旅部看到这小伙子的时候,同村的那五人已全部牺牲,那小伙子的情况非常糟,他们把他当勤务兵使用着,在旅部伺候开饭。他长着一张白里透红的佛兰芒人的大脸和一双农民的粗笨的大手,他端着盘碟走动,就像拖车的马儿,力大而笨拙。可是他总是在哭。大家吃饭时,他不出声地一直在哭。
你抬头就看到他在那里哭。你要酒,他哭,你递过盘子要炖肉,他哭;他扭过头去。接着他也会停住;但你抬头朝他一望,他的眼泪就又涌出来了。上一道道菜间,他在厨房里哭。大家对他都很和蔼。但这没用。他一定要弄明白自己将来会怎么样,能不能早晚恢复常态,再适于当兵。
玛丽亚现在相当正常了。不管怎么说,看来是这样。可是他不是精神病专家。比拉尔才是精神病专家呢。昨天一起过夜也许对他俩都有益。是啊,除非这事到此就结束。这对他当然有益。他今天觉得极好;身体正常、无虑无忧、心情愉快。这回事看来够糟糕,但他的运气也真好。他遇到过本身显得很糟糕的事情。本身显得很糟糕,这是用西班牙语思考的说法。玛丽亚真是可爱。
瞧她,他对自己说。瞧瞧她。
他瞧她在阳光下愉快地迈着大步;卡其衬衫敞着领子。她走路的模样像匹小马驹,他想。你不会碰到这样的情况。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也许根本没有发生过,他想。也许你是在做一场梦,或者是你虚构出来的,根本没有发生过。也许正像你过去的那些梦,梦中,你在电影里看到的有一位夜里来到你的床上,那么亲切,那么可爱。他在床上熟睡的时候,和她们都那么睡过。他还能记得嘉宝,还有哈罗。是啊,有好多次是哈罗。这一回也许就像那些梦。
但是他还能记得进攻波索布兰科的前夕,嘉宝上他床的情形,他用一臂搂住她时,她穿着一件柔软光滑的羊毛衫,当她俯身向前的时候,头发在额前披下,拂在他脸上,她说她一直爱着他,而他为什么从不向她倾诉爱情?她并不腼腆、冷漠,也不显得疏远。她就是可爱得叫人想搂抱,亲切而可爱,就像当年她和约翰·吉尔伯特一起时的模样,这情景逼真得仿佛真有其事,他爱她远远胜过爱哈罗,虽然嘉宝只来过一次,而哈罗——现在这一回也许就像那些梦吧。
也许这次也不是梦,他对自己说。也许我现在伸出手去能碰到这个玛丽亚,他对自己说。也许你不敢这么做,他对自己说。也许你会发现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是不真实的,是你虚构出来的,正如梦中出现的那些电影明星,还有你以前所有的那些女朋友如何在夜间回来,睡在那条睡袋内,在光地板上,在干草仓的草堆、马厩、马栏、农庄、树林、车库、卡车和西班牙的群山间,也都是梦。当他睡熟的时候,她们都到那条睡袋里来,而且比她们的真实面貌要漂亮得多。也许这一回也是这么回事。也许你不敢碰她,来证明是真是假。也许你敢,但这情形很可能是你虚构出来的,或者是梦中的情景。
“那是我的家乡,”华金说。“我家乡多好呀,可是那儿善良的乡亲们在这次战争中吃了多少苦。”这时他的脸色显得严肃,“敌人在那儿毙了我爹、我妈、我姐夫,后来又毙了我姐姐。”
“杀人不眨眼的畜生,”罗伯特·乔丹说。
这种伤心事他听过多少次啦?多少次眼看人们难受地说着这种话?又多少次见到人们满眶泪水、哽着喉咙、难受地说起我爹、我兄弟、我妈或者我姐妹?他已记不得有多少次听人们这样提到死去的亲人。人们讲的几乎总是和现在这小伙子讲的一样;一提起家乡,就一下子讲开了,而你总是说,“杀人不眨眼的畜生。”
你只不过听人提到这种丧亡。你没看到做父亲的倒下,不像比拉尔在小河边描述法西斯分子死去的情景那样使他目睹似的。你知道那做父亲的死在一个院子里,一堵墙下,一片地里或果园里,或者晚上死在一条公路边的卡车灯光下。你见到山里的那卡车的灯光,听见了枪声,后来你来到公路上,发现一具具尸体。你没见到那母亲、姐妹或兄弟被枪杀。你听说过这事;你听到过枪声;而且你见过尸体。
比拉尔使他目睹那镇上的情景。
这女人能写作该有多好。他要试着把它写出来,如果运气好,而且能记住它,他也许能照她讲的写出来。天哪,她真会讲故事。她比大作家克维多还行,他想。克维多从没像她生动地讲的那样描写过哪个堂福斯蒂诺之死。但愿我能写得相当好,把那个故事写出来,他想。我们的所作所为。不是人家对付我们的行径。那方面他了解得够多了。他了解很多有关战线后方的情况。但是你必须先了解这些人。你必须了解他们原来在村子里是干什么的。
由于我们的流动性,由于我们事后不必留下来遭到报复,我们从来不知道事后到底怎么样,他想。你跟一个农民和他的家人呆在一起。你夜里来,跟他们一起吃饭。白天,你躲起来,第二天夜里你就走了。你完成了任务,一走了事。下一次你又照老样子来了,你听说这些人已被枪杀。事情就这么简单。
但出事的时候你总是已经走了。游击队搞了破坏就撤退。农民留下来遭到报复。我老是只了解另一方面,他想。了解开头时我们怎样对待他们。我老是了解这一方面,憎恨它,并且听到人们无耻而卑鄙地提到它,吹嘘、自夸、辩护、解释、否认。可是这该死的女人使我身历其境似的看到了这一幕。
住在书堆里的黑猫(书摘/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