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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斯托罗莫
一则海岸传奇

“这样阴沉的天空,
无法廓清,除非来一场暴风雨。”

—— 莎士比亚

「献给
约翰·高尔斯华绥」

在科斯塔瓜纳共和国笔直的海岸线上,平静海湾构成了一段宽阔的弧。在弧的一边,沿海山脉的最后一个山嘴形成了一个不太重要的海角,叫玛拉角。在海湾的中间,海角本身完全不为所见,但它后面是一座陡峭的山,山肩隐约入目,如同空中的一处暗影。在弧的另一边,仿佛有一片孤独的蓝色薄雾,轻轻飘浮在地平线的强光里;这是阿祖艾拉半岛,或平或尖的石头荒凉而杂乱地堆在一起,又在各处被垂直的沟壑劈开。它远远地伸进海里,像一颗粗糙的石头脑袋,从纤细的沙滩脖颈的末端向外伸展。半岛的海岸被绿色植被覆盖,沙滩上长着带刺的矮树丛。阿祖艾拉半岛上面则完全没有水,因为落下的雨水会立即从各处流入海中。据说,岛上没有足够的泥土,寸草不生,好像因为诅咒而患上了枯萎病。穷人们会模糊而本能地把罪恶和财富联系在一起,并从中获取慰藉。他们会告诉你,半岛的荒芜源于它的禁忌宝藏。周边地区的普通人,大庄园的雇工,海岸平原上的牧人,以及行经数英里、带着值三便士的一捆甘蔗或一篮子玉米、来赶集的温顺的印第安人,都清楚地意识到,成堆的、闪闪发光的金子躺在深深的悬崖底下阴暗的地方,而这些悬崖把阿祖艾拉岛上平整的石头劈开。据传说,旧时有很多冒险的人死在了寻找宝藏的途中。仍有一则故事,被人们牢记。有两个流浪水手,可能是美国佬,不管怎么说,一定是外国来的人,说服了一个一无是处、嗜赌的年轻人。三个人偷了一头驴,用来驮一捆干树枝、一个水囊和足够维持几天的补给。他们就这样腰间别着手枪,结伴而行,用大砍刀在半岛颈部多刺的矮树林里披荆斩棘而行。

一穿过想象中的玛拉角和阿祖艾拉之间的那条线,来自欧洲、开往苏拉科的船只便瞬时失去了海上的强风。它们会成为反复无常的气流的猎物,有时会一玩就是三十个小时。在它们面前,平静海湾的上空是一大堆静止的、不透光的云。一年中多数的日子里,大致如此。即使在极为罕见的晴空的早上,也会有另外一片阴影投在海湾绵延的水域。黎明高高地破晓在科迪勒拉高耸的、锯齿状的壁垒后面。黑色的山峰耸起陡峭的岩壁,它们矗立在高高的底座上,而这底座正是从岸边升起的森林铺就的。在它们中间,希格罗塔白色的山峰雄伟地探入云霄。光秃秃的巨石丛如黑色小点,点缀着雪山光滑的穹顶。
然后,当正午的阳光把山的影子从海湾移开,云儿便开始翻滚出低矮的山谷。它们用暗淡的碎片包裹住悬崖裸露的峭壁,而那峭壁立在绿荫覆盖的山坡之上。它们隐藏住山峰,在希格罗塔的雪峰中间冒起了烟,一缕一缕如风暴的痕迹。整座山脉会从你的眼前消失,好像化作了大堆大堆灰黑色的蒸汽,慢慢向海的方向挪移。走在前面的蒸汽,在白日的炽热面前,消失不见。云堆在消逝的边沿,总试图挣扎着越过海湾的中心,但很少成功。像水手们说的,太阳把它吃掉了。除非偶尔有一朵阴沉的积雨云,挣脱了大块的云朵,猛地冲向整个海湾,直至逃到阿祖艾拉之外的海面上。在那里,它突然燃烧起来,像一艘空中邪恶的海盗船般猛然下跌,顶风停在地平线之上,与海作战。

夜晚时分,云堆上升至空中,用无法穿透的黑暗遮蔽下面整个寂静的海湾。在海湾里,能听到落雨的声音时断时续——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在那边。确实,这样多云的夜晚为美洲大陆西岸的水手们熟知。像俗语说的,当平静海湾在它黑色的披风下入眠的时候,天空、陆地和海都一起在世间消失。苍穹朝着海皱眉,在这眼眉下,尚留几颗星,微弱地闪烁着,犹如闪烁在漆黑的洞口。在巨大的海湾里,你的船会在你的脚下悄然移动,却看不见;船帆在你头上飘动,亦如无物。在那里,即使是上帝自己的眼睛——水手们用令人沮丧的不敬补充道——也发现不了人的手在做什么;你可以自由地召唤恶魔来帮你,即使它的预谋不会被这令人眼瞎的黑暗击败,你也会逃离惩罚。

“想着这座房子?他?”维奥拉夫人狂热地喘息着说,她张开双手,拍打着胸脯,“我知道他。他除了自己,谁都不想。”
附近传来一阵枪声,这让她一下子头朝后仰,闭上了眼睛。老乔吉奥咬紧了白胡子下面的牙齿,眼睛拼命地转动着。几发子弹一起击中了墙的末端,能听到外面灰泥碎落的声音。一个声音喊道:“他们来了!”经过了一刻令人不安的静默,前面有一些脚步跑动的声音。
然后,老乔吉奥紧张的态度缓和了下来,这位长着狮子般脸膛的老战士,嘴角浮现出一个放松、蔑视的微笑。这不是一个为正义而战的民族,而是一群贼。在攻占西西里的时候,他是加里波第那一千位不死战士中的一个。对他来说,即使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抵抗这群贼,也是一种堕落。对于这次恶棍和奸诈之人的暴动,他有着巨大的蔑视。他们不知道“自由”这个词的意思。
他把自己年久的枪放在了地上,转过头,瞥了一眼平版印刷的加里波第的彩色画像——装在一个黑色相框里,挂在白色的墙上。一缕很强的阳光垂直切向那里:他的双眼习惯了明亮的黄昏的光;可以辨认出他脸部高亮的色彩、红色的衬衫、宽阔肩膀的轮廓和狙击兵帽子的黑色色块;帽子上插着的公鸡羽毛弯过帽顶。一位不朽的英雄!这才是自由,它不仅给予你生命,还有不朽!
只有对这个人,他的狂热没有经历过衰减。在他们所有的流浪生活中,这或许是他的家庭遭遇过的最大危险。在焦虑缓解的瞬间,他转向了自己老首领的照片,他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首领。然后,把手放在了妻子的肩头。
跪在地上的孩子们没有动。特蕾莎夫人稍稍睁开了眼睛,仿佛刚从深沉无梦的睡眠里被唤醒。老乔吉奥还没来得及用他从容的方式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她便跳了起来,孩子们还一边一个拽着她;她喘息着,发出了嘶哑的尖叫。
与此同时,砰的一声猛烈的击打落在百叶窗上。他们突然听到一匹马的鼻息声,马蹄焦躁不安的踩踏声,就在房前狭窄坚硬的小道上。一只靴子的鞋尖再次踢在百叶窗上。每一击都伴随着马刺的叮当声,一个兴奋的声音喊道:“嗨!嗨!你们在里面吗?”

与此同时,乔吉奥举止平静,打开了门。光一下倾泻到特蕾莎夫人身上,两个女儿围在她身边,真是如画般的女人,带着一种母亲的欣喜姿态。在她身后,墙白得刺眼,加里波第的平版画像颜色粗略简陋,但在阳光里明亮鲜艳。

肥肉吱吱作响的声音停下了,烟在阳光里向上飘去,洋葱烧焦的强烈味道悬浮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暑气里,包裹了整座房屋;人们的眼睛迷失在了西边广袤、平整、延展开去的青草上。锯齿状的山脊耸立在苏拉科之上,海岸向着埃斯梅拉达延伸。两者之间的草原,好像有半个世界那么大。

当她看着丈夫的时候,有时会匆促地把手放在身侧,精致的嘴唇猛抽一下,笔直的黑色眉毛拧在一起,犹如愤怒的痛苦或悲伤的想法在她美丽匀称的脸庞上闪过。
其实是疼痛,她忍住了一阵刺痛。他们最终定居在苏拉科之后不几年,这痛就开始了。在这之前,他们离开了意大利,移民到美洲,从一个镇游荡到另一个镇,在各处试着开小店;曾经有一次是有组织的渔业公司——在马尔多纳多——因为乔吉奥跟伟大的加里波第一样,也曾经是个水手。
有时,她对痛感到不耐烦。这么多年,疼痛的抓挠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这风景拥有那山脉被绿树覆盖的山嘴下波光粼粼的海湾。阳光本身沉重而呆滞——因为它痛苦而沉重——不像她做女儿时的阳光。在那时的阳光里,在斯佩齐亚海湾的岸上,人到中年的乔吉奥庄重而热烈地追求着她。

房子前面有三扇门。每天下午,都能看到加里波第的拥趸站在其中一扇的门口,一头蓬松的白发,交叉着手臂,交叉着双腿,狮子般的头颅靠在过梁上,眼睛顺着山麓绿树覆盖的山坡看向希格罗塔雪白的顶峰。他的房屋投下黑色长方形的阴影,不断地在尘土覆盖的牛车小道上变宽。夹竹桃树篱中间劈出了一些空隙,海湾铁路支线两条并行发光的铁轨,如丝带一般弯曲着穿过。铁道临时铺在了平原上,沿途烤焦了枯萎的草,形成一条带状的轨迹。铁道距离他家屋头只有六十码。傍晚时分,运送材料的火车平板车厢绕过苏拉科黑色的小树林,轻轻起伏着,喷着白色的烟雾,跑过平原,朝维奥拉旅馆开来,去往港口旁边的铁路调车场。意大利驾驶员在脚踏板上朝他挥手致意,黑人刹车员则心不在焉地坐在刹车上,径直看向前方,头上宽边帽的帽檐在风中拍打着。作为应答,乔吉奥把头轻轻向一边一扭,但没有松开胳膊。
在令人难忘的暴动的这一天,他的双臂没有交叉在胸前。他的手抓着枪管,枪立在门槛上;他也一次都没有抬眼看希格罗塔的白色山顶,它的清凉和纯洁好像超然世外,远离灼热的大地。他好奇地审视着草原。飞扬的尘土落在各处。天空万里无云,太阳高悬,耀人眼目。一撮一撮的人快跑着,另有一些人则站住了;在火热、静止的空气里,轻型武器不规则的咔嗒声像涟漪一样荡进他的耳朵里。单个走路的人,拼了命地争相往前跑。骑马的人向着彼此疾驰,又一起转向,再迅速分离。乔吉奥看到有一人倒下了,骑马的人和马都消失了,好像他们疾驰进了峡谷的裂缝。在这动荡的场景中,人与物的动作如同草原上玩的一个暴力游戏的转折与突变。演员是骑马或步行的侏儒,小小的喉咙叫喊着。草原之上的高山,仿佛沉默的巨人的化身。乔吉奥从未见过这片草原如此充满活力;他的目光无法一下收进所有的细节;他手搭凉棚,直到许多马在附近快速跑动的马蹄声吓了他一跳。
一群马冲出了铁路公司的小围场。它们像旋风一样疾驰而来,喘息着冲过铁路,踢踏着,尖叫着,拥挤着,摇荡着,斑斓的一群:栗色、棕色、灰色的背,瞪大的眼睛,伸长的脖子,红红的鼻子,飘动的长长马尾。它们一冲上马路,厚厚的尘土就从它们的蹄下飞扬而起。在距离乔吉奥六码的地方,只有模糊的马脖子和马屁股构成的棕色尘雾翻滚而过,一路震踏着土地。
维奥拉咳嗽着,转脸避开尘土,轻轻摇着头。

阿维拉诺斯先生习惯了几乎在每天下午的五点穿过庭院。唐·何塞选择在下午茶的时候过来,是因为唐娜·艾米丽亚家的英国礼仪,让他想起自己担任圣詹姆斯宫廷全权大使时住在伦敦的日子。他不喜欢茶,他通常摇晃着美国摇椅,小巧优雅、锃亮的靴子交叉放在脚凳上,他会带着他这个年龄的人才会有的令人惊奇的自满与技艺,讲啊讲啊。与此同时,他也会把杯子拿在手里很长时间。他的短发全白了,而他的双眼,炭一样黑。
看到查尔斯·古尔德走进起居室,他会临时点一下头,然后继续完成演说的段落。只有这时,他才会说:
“卡洛斯,我的朋友,你在烈日下从圣托梅骑马回来,总是真正英国人的范儿。不?什么?”
他把所有的茶一下喝光。这个举动会一成不变地跟上一个轻微的颤抖,一声低声的、不自觉的“啵—呃—呃—呃”,这响声没有被匆忙的感叹盖过:“好极了!”
然后,把空杯子放进他年轻朋友的手里,附带着一个微笑,他继续细说圣托梅银矿的爱国性质,好像只是为了流畅表达的乐趣,而他躺卧的身体在美国进口的摇椅上前后摇荡着。距他头顶很高的地方,古尔德府里最大会客室的天花板延展着它白色的平面。天花板的高度让室内混杂的家具相形见绌。沉重的西班牙直背椅用的是棕色的木头、皮革的坐垫,低矮的欧式家具都加了衬垫,就像矮胖的小怪物被钢铁弹簧和马鬃塞饱了。小桌上有小摆设;带装饰的大理石支架上方,镜子嵌进了墙里;方形地毯铺在两组扶手椅下面,每组椅子围绕着一张深沙发;红瓷砖的地上,散布着小块地毯;三扇窗子从天花板一直落到地面,朝向阳台开着,两侧垂着折叠在一起的深色布帘。古时的庄严萦绕在四面光滑的高墙之内,染上了柔和的樱草色。古尔德夫人,顶着她的小脑袋和闪亮的卷发之物,坐在平纹细布和蕾丝的云朵里,坐在一张桃花心木的桌子前,犹如一位仙子,在精致的茶饮前摆着轻盈的姿态,用银器和瓷器分发着饮品。

后来,随着心智的成长,他设法剥离了海上老人、吸血鬼、食尸鬼的奇怪闯入,这些形象让父亲的通信带上了阿拉伯《一千零一夜》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剥离开这些,他弄清楚了这桩交易的真相。最后,成长中的年轻人竟然收获了与圣托梅银矿的亲密,足以与在大洋的那一边写下这些哀怨、激愤信件的老人相比。他已经有好几次被迫因为忽略银矿的开采而缴纳很重的罚金,他在信中写道。此外,政府还基于未来的土地使用费从他那里榨取了几笔款项,理由是一个人口袋里揣着这么宝贵的特许权,不能拒绝给予共和国政府金融援助。他最后的财富在从他手中溜走,用来应付毫无价值的收据,他写道,怒不可遏,但他还被指作一个知道如何从国家的迫切需要里获取巨额利益的人。那个东西能激起语言与情感如此大的喧嚣,这让在欧洲的年轻人对它越来越感兴趣。
他每天想着它,但没有带着痛苦去想它。对他可怜的父亲来说,它可能是件不幸的事,而且整个故事为科斯塔瓜纳的社会和政治投射了一抹怪异的光。他对待这件事的态度是:同情父亲,但平静而审慎。他个人的感情没有被激怒。要带着合适且长久的愤怒去憎恨另一个机体的身体或精神上的痛苦,是很难的,哪怕那个机体是自己的父亲。到二十岁的时候,轮到他,查尔斯·古尔德为圣托梅银矿着迷了。但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着迷,更适合他的青春朝气;在青春的神奇配方里,掺杂了希望、活力和自信,而非疲惫的愤怒和绝望。二十岁之后,他开始在自己的指导下生活(只除了不要返回科斯塔瓜纳的严格禁令)。他在比利时和法国求学,为的是获取采矿工程师的资格。但他对自身使命科学的一面,头脑中始终是模糊、不完整的;他对矿井有的是一种戏剧性的兴趣。他从个人的角度去学习它们的特点,就像研究人的不同性格。他参观它们,好像一个人带着好奇去拜访卓越的人。他参观了德国、西班牙、康沃尔的矿井。废弃的矿坑对他来说都有很强的魅力。它们的荒凉吸引着他,犹如人类苦难的景象;被废弃的原因往往各不相同又深刻难解。它们可能毫无价值,也可能未被理解。他未来的妻子是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觉察到了这种隐秘的情绪,它主宰着这个人对待物质世界极其明智却又默然的态度。立刻,她对他的喜爱,就像那些半张着翅膀逗留不去的鸟儿,它们很难在平地上起飞,但如果找到了一个尖顶,便从那里直冲云霄。

在收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后,他第一个告知的人就是她。
“它杀死了他!”他说。
他径直带着消息走出了城。在正午的阳光下,白色的道路笔直地在他面前伸展,他的双脚把他带到了破败宫殿的大厅,与她面对着面。这是一间宏伟的大厅,但空荡荡的,各处仍有长条的锦缎,因为年岁和潮湿而变黑,从墙上光秃秃的镶板上笔直垂下。大厅里只有一把镀金的扶手椅,椅背断裂了,还有一个筒形的八边台,上面放着一个很重的大理石花瓶,瓶身装饰着雕刻面具和花环,从头裂到了脚。查尔斯·古尔德看上去风尘仆仆,路上的白色尘土落在他的靴子上、肩膀上和他有两个尖的帽子上。汗水从帽子下面滴落,流得他满脸都是。他的右手没戴手套,抓着一根粗粗的橡木棍。
她则戴着手套,转着一把透明的遮阳伞,正要出门,到山下葡萄园的墙边,那长着三棵杨树的地方迎接他。看到他突然到来,她的脸,衬着大草帽上的玫瑰花,瞬时变得苍白。
“它杀死了他!”他重复道,“他本来可以活很多年。我们是个长寿的家族。”
她太惊讶了,说不出话来。他目光犀利、一动不动地审视着裂开的大理石花瓶,好像决心要把它的样子永远固定在自己的记忆里。只是当他突然转向她,突然两次说出“我来找你——我直接来找你——”,但没能把话说完时,她才完全感受到发生在科斯塔瓜纳那孤独、备受折磨的死亡的所有痛苦的力量。他抓住了她的手,把它举到唇边;她的太阳伞掉落到地上,她拍着他的脸颊,低声说“可怜的男孩”,并开始在帽檐下抹眼泪。穿着朴素的白色连衣裙,她非常娇小,几乎像个迷失的孩子,在破落、富丽堂皇的贵族大厅里哭泣。而他,站在她身边,又完全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大理石花瓶。
后来,他们到外面散了很长时间的步,一直是默默地走,直到他突然喊道:
“是的。但如果他用合适的方式抓牢它!”
然后,他们停下了。四处都是长长的影子落在山上、路上、围起来的橄榄树林上;有杨树的影子,宽阔的栗子树林的影子,农场房屋的影子,石墙的影子;空气中传来的钟声,微弱而清亮,犹如落日余晖跳动的脉搏。她双唇微启,好像吃了一惊,他竟然没有用他惯有的表情看着她。他的表情通常是无条件地认同和专注。在跟她的谈话中,他是最紧张、最恭敬的独裁者,这种态度让她极为喜欢。它既证明了她的力量,又不减损他的尊严。那个轻盈的女孩,脚小手小脸也小,大鬈发迷人地压下来,嘴相当大,轻启的双唇好像将坦诚与慷慨的芬芳呼吸到你身上;但她有着有阅历的女性挑剔的灵魂,在一切事物和所有恭维面前,她对所选对象的骄傲都非常小心。但他现在根本没在看她,他的表情紧张而缺乏理智;这样的表情,对于一个选择看过女孩头顶又对什么都视而不见的人来说,是很自然的。

不经意间,他也突然有了一个一般性的反省,即已故之人的忠告一定是不可靠的向导。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够预先知道,任何个体的死亡,都有可能让世界的样貌发生巨大的改变。

一两天之后,唐娜·艾米丽亚就会“去山上”,她养得很好的马车骡子又会因此而有很长的悠闲日子。她看着第一栋木屋建了起来,用作办公室和唐·佩佩的住处;她带着狂喜的感恩之情听到第一车矿石沿着当时唯一的滑运道咔嗒落下;她完全默不作声地站在丈夫旁边,在第一批(只有十五个)铁砧第一次被开动的瞬间,她因为兴奋而浑身发冷。当他们工棚里的第一组蒸馏器下面的火燃烧到深夜,她没有回到为她在尚没有布置的木屋里搭起的粗陋床架上休息,直到她看到第一块海绵状的银块,被古尔德特许权黑暗的深处交给了世间的变幻莫测;她把自己不爱钱的双手放在了刚刚从模具里倒出来、还热着的第一块银锭上,双手因为急切而颤抖;根据她对银锭的力量富有想象力的预测,她赋予了这块金属合理的构想,好像它不只是个事实,而是无形且影响深远的东西,犹如一份感情的真实表达或一个法则的产生。

那人落在了后面;又向前走了一下,诺斯托罗莫不得不勒住了马。男人、女人们从舞厅门口拥出来,汗流浃背,蹒跚着,肢体抖动着,喘息着,眼睛瞪着,嘴巴张着,靠在建筑的墙上,里面的竖琴和吉他继续以疯狂的速度演奏着,鼓声雷动,毫不停歇。在里面,数以百计的手掌拍打着,声音尖叫着,一起唱诵着一首爱情歌曲的副歌,但突然一下声音会往下沉,垂死般地倒地。一朵红花,从人群的某处投出,正中目标,击中了光芒万丈的工头的脸颊。
在花落下的时候,他抓住了它,干净利索,但有一段时间并未转头。最后,当他终于屈尊环顾时,他旁边的人群分开了,给一位漂亮的浅黑肤色的女人让路。她的头发用一把小金梳盘起,在人群的空隙里朝他走来。
她的手臂和脖子从雪白的系胸内衣里露出来,丰满地裸露着;蓝色的毛料裙前面设计得很饱满,臀部很简单,背上很紧,展现着她挑逗人的步态。她径直走来,把手放在马脖子上,眼角羞怯、轻佻地向上看。
“亲爱的,”她轻柔地低语道,“你为什么在我经过时,假装没看见?”
“因为我不爱你了。”经过一阵若有所思的沉默后,诺斯托罗莫不慌不忙地说。
放在马脖子上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在慷慨、可怕、易变的搬运工工头和他的浅黑肤色的女人周围,围了一大圈人,她在众人面前垂下了头。
诺斯托罗莫低下头,看到眼泪开始滚落她的脸颊。

她的脑袋几乎不为觉察地做出了否定的动作,眼睛仍然盯着街对面阿维拉诺斯府的房屋,它是灰色的,明显衰败了,像监狱一样带有铁栅栏。

现在,在窗户深深凹进的地方,她面对着他,靠得很近,一动不动。她的双唇快速动着。德科德,头向后靠着墙,交叉着双臂,低垂着眼睛,听着。他畅饮着她平缓的声音,观察着她的喉咙颤动的生命,好像情感的波浪从她的心中涌出,从她合理的话语中传到空气里。他也有自己强烈的愿望,他渴望把她带走,脱离这些宣传和改革的致命的徒劳。这一切都是错的——完全错的,但她令他着迷;有时,一个用语精确的判断会打破这股魔力,用突然不情愿的、令人刺激的兴趣取代着迷。有些女人,在某种程度上,徘徊于天才的门槛,他深思着。她们不想知道、思考或者理解,热情代表了这一切。他已经准备好了相信某句深刻到令人诧异的话,某种对性格的欣赏,或者是对一个事件的判断,近乎奇迹。在成熟的安东尼娅身上,他能非常清晰地看到早先那个严厉的女学生。她引诱了他的注意力。有时他忍不住低声赞同;时不时地,他也会非常认真地提出反驳。慢慢地,他们开始争论;窗帘半掩着他们,避开会客厅里的人们。
外面,天已经黑了。从房屋之间阴影的深沟里,升起苏拉科晚间的宁静,被闪耀的街灯模糊照亮;这座寂静的城市,没有几辆马车;马儿未打蹄铁,人们穿着软软的凉鞋。古尔德府的窗户,把它们闪亮的平行四边形投射在阿维拉诺斯府上。时不时地,在墙角边,拖着脚走路的人从下面经过,脚步声伴随着香烟火红的烟头有节奏地明灭;夜晚的空气,好像被希格罗塔的积雪冷却,清爽着他们的脸庞。

骑马人从他们下面走了过去,昏暗的灯光照着灰马身体的后半部分,它膘肥体壮,闪着光;灯光也照在明亮沉重的马镫上、照在长长的银马刺上。但暮色中,昏黄的火焰短暂的一闪,与黑色的身影包裹着的神秘相比,非常无力;看不到黑色身影的脸,它被一顶巨大的宽边帽遮住了。

“不要来找我,”查尔斯·古尔德说,非常平静,“我没有一盎司能匀给别人。一盎司都没有。我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行,如果我有个兄弟的话,而他又是世界上最有希望的铁路的总工程师。”
“这是怎么回事?”总工程师问道,平和镇静,“不仁慈吗?”
“不,”查尔斯·古尔德迟钝地说,“是策略。”
“有些激进,我会觉得。”总工程师在门口评论道。
“是这样说的吗?”查尔斯·古尔德从房屋中间反驳。
“我的意思是,直达根部,你知道的。”工程师解释道,带着快乐的神情。
“嗯,是的,”查尔斯缓缓地说,“古尔德特许权在这个国家、这个省和山上的那条峡谷,把根扎得如此之深,除了炸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它从那里移除。这是我的选择,我的底牌。”
总工程师低低吹了声口哨。“这是场大局。”他说,带着些许慎重,“你告诉霍尔罗伊德你手中握着的这张异乎寻常的王牌了吗?”
“只有打出去的,才是牌;在牌局末尾,当它落下去的时候。在那之前,你可以称它为一个……一个……”
“武器。”铁路人提议道。
“不。你不如称它为一个论据。”查尔斯·古尔德有礼地纠正道,“我就是这样向霍尔罗伊德先生表述的。”
“那他怎么说?”工程师问道,带着不加掩饰的兴趣。
“他——”查尔斯·古尔德稍稍停顿后说,“他说什么誓死坚持和相信上帝。我想他一定是非常震惊。但另一方面——”圣托梅银矿的负责人继续道,“但另一方面,他离得很远,你知道的,就像这个国家的人说的,上帝高高在上。”
工程师赞赏的笑声顺着楼梯消失了。在那里,臂弯里坐着圣子的圣母,好像从她浅浅的神龛里,看着他宽阔、晃动的背影。

与白得耀眼的房间相比,昏暗的走廊有一种林间树荫般静谧的神秘感,那是由植物的茎秆和叶片暗示出来的。绿植排放在栏杆向往的一面。光束从会客厅敞开的门射出来,白的、红的和丁香粉的花簇,鲜活地显现出来,就像一束阳光下的花儿那般绚烂;古尔德夫人向前走着,呈现出一个生动的影像,就像在清晰的小块阳光里所能看到的;这样的阳光会在树林里开阔的空地上,在它昏暗的地方,投下方格图案。她的手按在额头上;走到会客厅门口时,手上戒指的宝石在灯光里闪烁着。

“我感受到周围巨大的孤独。”他继续道,“或许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头脑中有清晰想法的人,而在我的四周,是所有决心、意图和希望的彻底崩塌。但孤独是很真实的。所有的工程师都不在,他们连续两天守护着国家中央铁路的财产;这项科斯塔瓜纳的伟大事业,会把钱装进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德国人的口袋里,老天知道还有什么人。我周围的寂静让人觉得不祥。在这个房屋中间部位的上方,有个类似二楼的地方,有狭小的开口当窗户,像观察孔,可能旧时用来更好地防备野蛮人的攻击。那个时候,我们本土大陆上持续的野蛮还没有穿着政客的黑色外套,而是半裸着身体,手中拿着弓和箭,四处走动,大声喊叫。屋子的女主人在上面,我猜快要死了,只有她年老的丈夫陪着她。有道窄窄的梯子,是那种一个人据守就可以轻易抵挡一群人的楼梯,通到那里。老伙计会从梯子上下来,去到他们的厨房,拿这拿那。他发出的声音,就像一只藏在墙皮后面的老鼠发出的声响。所有的仆人昨天都逃跑了,还没有回来,如果他们还会回来的话。剩下的,只有两个孩子,是两个女孩。父亲让她们到下面来,她们就悄悄溜进了餐厅,大概是因为我在这里。她们彼此搂抱着,蜷缩在角落里;我几分钟前才刚刚留意到她们,而我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孤独了。”

两个人谁也看不到谁,保持着沉默,直到驳船在阵阵的微风下滑行,驶出了几乎看不见的岬角,进入了更加黑暗的海湾。有一段时间,码头上的灯笼在他们身后闪着亮光。风息了,又起来,但如此微弱,大大的半甲板船向前滑动,几乎没有声响,好像它被悬在了半空中。
“我们现在到海湾了。”诺斯托罗莫用平静的声音说,稍后他补充道,“米切尔先生降下了灯。”
“是的,”德科德说,“现在,没有人能发现我们了。”
再次涌现的巨大黑暗笼罩了小船。海湾中的海水,像天上的云一样黑。诺斯托罗莫擦亮了几根火柴,来看一眼他带上船的罗盘,然后根据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掌着舵。
这对德科德来说,是种新体验,大片水域的神秘感延展开去,奇怪地光滑,就好像它们的不安被浓浓黑夜的重量压垮了。平静海湾在它的黑斗篷下,沉睡着。
现在,成功的关键是离开海岸,在天亮前到达海湾中部。伊莎贝尔岛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如果你向前看,就在你的左边,先生。”诺斯托罗莫突然说。当他的声音停下后,巨大的静止,既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就像一种强大的药物,影响了德科德的知觉。有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就像一个沉睡中的人,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甚至连他举起在面前的手,对他的眼睛来说都不存在。从不安、激情和危险,从岸上的景象和声音,变化到现在的景况,这个变化如此彻底,如果不是他的思想还存在着,真像是已经死去了。在这预先感知到的永恒的平静中,他们漂浮着,生动而轻盈,就像神秘而清晰的梦,梦着世间的事;这样的梦可能会萦绕着被死亡解放的灵魂,死亡把它们从遗憾和梦想迷雾般的氛围中解放出来。德科德晃了晃自己,有点不寒而栗,尽管从他身边掠过的空气很温暖。他有一种最奇怪的感觉,仿佛他的灵魂刚刚从周围的黑暗中返回了他的身体;在这黑暗里,陆地、海洋、天空、群山和岩石都好像未曾存在过。

“我希望能看到那两座岛。”
因为不熟练,唐·马丁用力过猛。时不时地,会有一种肌肉的无力感从他疼痛的指尖跑遍全身每一条神经,然后像一阵热浪退去。在过去四十八小时内,他战斗、演说,一刻不停地发挥着身心的力量,精神上和身体上都遭了罪。他没休息过,吃得很少,在思想和情感的压力下,没有停顿。即使是他对安东尼娅的爱,他从中汲取着力量和灵感的爱,在唐·何塞床边匆匆相见时,也达到了悲剧性的紧张程度。而现在,突然地,他被抛掷出了这一切,投掷进了一个黑暗的海湾,它的黑暗、寂静和透不过气来的宁和,为必要的体力消耗增加了折磨。他想象着驳船沉入海底,异乎寻常地开心,高兴到发抖。“我要昏过去了。”他想。他控制住了四肢和胸部的颤抖,他全身内部的颤抖耗尽了它的神经的力量。

“我想我听到水上又来了一阵雨。”他安静、满足地说,“我希望它能赶上我们。”
诺斯托罗莫停止了唧唧叫。“你听到又一阵雨?”他疑惑地说。黑暗好像没有那么浓重了,德科德现在能看到同伴身体的轮廓,连船帆都从黑夜中显现出来,像一块正方形的积雪。
德科德觉察到的声音,沿着水面刺耳地传来。诺斯托罗莫听出了那声音,是一艘在安静的夜晚行驶在光滑水面上的蒸汽船在四周播散开的嘶嘶声和沙沙响。它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那艘被俘获的船,载着来自埃斯梅拉达的士兵。它上面没有灯光。它的蒸汽的声音,每时每刻都在变大,有时会完全停下来,然后又突然重新开始,听起来惊人地接近了,仿佛那艘看不见的、位置无法被确切猜到的船,径直朝驳船驶来。与此同时,驳船继续乘着风缓慢无声地行驶着,但风如此微弱,只有探出船舷,感到水从手指间滑过,德科德才能让自己相信他们是在动。他的昏昏欲睡不见了。知道船在动他很高兴。经过了那么多的寂静,蒸汽船的噪声喧闹而令人分心。不能看到它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突然,一切静止不动了。它停下了,但离他们如此近,喷出来的蒸汽的隆隆的震颤传到了他们头顶。

“黑暗是我们的朋友。”工头冲着他的耳朵低语,“我要把帆降下来,让黑色的海湾帮我们逃脱。桅杆上没有帆,静静地待在这里,不会有人分辨出我们。我现在就降帆,赶在蒸汽船靠我们更近之前。一块木头的吱嘎声都会把我们和圣托梅的宝藏送进这些贼人手中。”
他像只猫一样谨慎地四处活动。德科德没有听到声音;只是因为黑暗的方块斑点消失了,他才知道帆桁降下来了,降得非常小心,就好像它是玻璃做的。下一刻他听到了诺斯托罗莫在他身边安静地呼吸。
“你最好在自己待的地方别动,唐·马丁,”工头热切地建议道,“你可能会碰到或者挪动到什么,那会发出声响。大桨和撑杆都在附近。要命就别动。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唐·马丁。”他热烈而友好地说,“我觉得太绝望了,如果不是知道阁下是个有勇气的人,不管发生什么都能完全静止、一动不动地站着,我就会把我的刀子捅进你的心窝。”
死一般的寂静包围着驳船。很难相信,附近有一艘蒸汽船,装满了人,有很多双眼睛从它的舰桥上盯着看,在黑夜里寻找陆地的迹象。它的蒸汽不再往外喷,显然它在很远的地方熄了火,没有别的声音传到驳船来。
“大概你会,工头。”德科德低声说,“然而,你无须麻烦。其他的事情,而不是对你刀子的恐惧,让我的心稳住。它不会出卖你。只是,你忘了——”
“我直率地跟你说话,就像对一个像我一样绝望的人。”工头解释道,“银子必须保住,不能落入蒙特罗党人之手。我告诉了米切尔船长三次我更希望一个人走。我也告诉了唐·卡洛斯·古尔德。那是在古尔德府。他们把我叫了去。女士们也在。当我试着解释为什么我不希望你跟着我时,他们向我承诺,我们两个人一起,他们会为了你的安全而重赏我。他们在派一个人踏上几乎是必死无疑的旅途,却这么奇怪地跟他说话。那些上流人士不像是有足够的理智,知道他们让人做的是什么。我告诉他们我什么也为你做不了。你跟强盗赫尔南德斯在一起会更安全。骑马出城是可能的,除了大概会有人在黑暗里朝着你开一枪,不会有更大的风险。但他们好像聋了。我不得不承诺在海港门口等你。我的确等了。那么现在,因为你是个勇敢的人,你就跟银子一样安全,既不多也不少。”

海湾的黑暗对他来说不再是一切的终点,而是活的世界的一部分,因为能感觉到,弥漫着的失败和死亡就在人的肘边。同时,它也是个庇护所。它无法穿透的黑暗令人狂喜。“像一堵墙,像一堵墙。”他自言自语地说。

雨又下了起来,一开始像湿湿的雾,后来落在身上稍重了些,逐渐变作了垂直而下的倾倒,驶来的蒸汽船的嘶嘶声和砰砰声已经靠得极近。德科德满眼是水,垂着头,问自己它驶过去要多久,这时,出其不意地,他感到突然的倾斜。嗖的一声,水沫涌过船尾,同时听到木头断裂的声音和惊人的撞击。他的印象是,一只愤怒的手抓住了驳船,把它拖向死亡。撞击,当然了,把他击倒在地,他发现自己在驳船底部,在很多的水里面翻滚。船边是剧烈的翻腾;黑夜里,在他上方,一个怪异、惊讶的声音喊出了什么。他听到赫希先生尖利的求救声。他一直紧咬着牙关。撞船了!
蒸汽船斜着撞上了驳船,让它发生了倾斜,直到一半被淹没,也使它的一些木料脱落,撞击的力量扭转了驳船的船头,使之与它自己的航线平行。但在蒸汽船上,撞击几乎感觉不到。像往常发生的那样,撞击所有猛烈的力量只是在小的船只上才会剧烈地感觉到。连诺斯托罗莫本人都以为这可能是他绝望历险的结束。他也被抛了出去,离开了长长的舵柄,它在突然倾斜时接管了驳船。本来,把驳船这个样子推出了自己的航线之后,蒸汽船下一刻就会驶过,留下它沉没或者漂浮,甚至都看不到驳船的样子,但是,因为装了太多货物,外加船上那么多人,蒸汽船的船锚很低,钩住了驳船桅杆上的一根侧支索。那根新绳子扛住了突然的拉扯,大概持续了连续做几次呼吸的时间。正是这让德科德感觉到了抓握和拉扯,驳船被拖着去往毁灭。这些突发状况的原因,当然了,在他看来无法解释。整件事太突然,他没有时间思考。但他所有的感受都很清楚;他完全保持着冷静;事实上,就在头先被抛过横梁的那一刻,他甚至很愉悦地觉察到这份冷静,然后背朝下在很多水里挣扎。就当他挣扎着站起身的时候,听到、辨识出了赫希先生的尖叫,总是带着那种神秘的感觉,好像在黑暗中被拽着头拖行。他没有发出一个字、一声喊叫,也没有时间看任何东西;在绝望的尖叫呼救声中,拖行如此突然地停止了,他张着双臂向前踉跄,摔在了成堆的宝物箱上。他本能地抓住它们,模糊感觉到会再次被甩来甩去;紧接着,他听到另一阵尖叫求救的声音,绝望地绵延着,但离他一点都不近,而是在不知多远的地方,整个地离开了驳船,就像黑夜里的某个精灵在嘲笑赫希先生的恐惧和绝望。
然后一切都静了——静得就像在一个黑房间里,你在床上从一个奇怪躁动的梦中醒来。驳船轻轻摇动着;雨仍在下。两只摸索着的手,从后面抓住了他青肿的身体两侧,工头的声音低低传进他的耳朵:“别出声,为了你的命!别出声!蒸汽船停下了。”
德科德倾听着。海湾哑了。他感到水几乎到了他的膝盖。“我们要沉了吗?”他用微弱的气息问。

“没有我,你不可能让驳船漂着。”德科德几乎喊了起来,“你可能跟它一起沉了海底。”
“是的,”诺斯托罗莫缓慢地说,“一个人。”
这个人,德科德沉思道,好像情愿死掉,也不准许丑化他的自我主义完美的形式。这样的人安全。默不作声地,他帮着工头把小锚放到船上。诺斯托罗莫重重地用桨推了一下,离开了逐渐倾斜的岸,德科德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留在了岸上,像个梦中的人。一个突然的渴望攫取了他的心,他渴望再次听到人的声音。驳船几乎无法与它漂浮在上面的黑色水面区分开来。

巨大的广场四周的房屋都消失在了黑夜里。高高在上,像一颗星,在教堂的一座塔里,有一束小小的亮光;骑士的雕像衬着林荫道上黑色的树木发着浅淡的光,就像忠诚的鬼魂徘徊在革命的战场上。他们碰到的稀少的流浪汉靠墙站着。驶过了最后的房屋,马车车轮无声地滚动在软软的尘土上,周围是更深的黑暗,一种清新的感觉好像从乡村路边的树叶上滚落下来。

她提高了嗓门,说话声逐渐变成了尖叫,因为她被后退的人群裹挟着给从浅滩疾驰而来的木轮车让路,有人大声吆喝着,鞭子啪啪抽打着。大量的火星夹杂着黑烟飞到了路上;火中的竹墙炸裂开来,声音就像不规则的一顿射击。然后,明亮的火光突然沉了下去,只留下一袭红色的幽暗,挤满了漫无目的的黑影,向不同的方向飘荡;喧闹的声音好像随同火焰一起熄灭了;喧嚣的脑袋、胳膊、争吵和诅咒继续向前,逃进了黑暗里。

查尔斯·古尔德转身回城。在他面前,山脉锯齿状的山峰在黎明的晴空中黑魆魆地显现。时不时地,会有一个全身包裹的粗鄙之人飞奔过杂草丛生的街道拐角,在他清脆的马蹄声前奔跑。狗儿在花园墙后吠叫;在惨淡的光里,积雪的冰冷好像跌落下群山,落到了杂乱的人行道和封闭的房屋上;房屋的檐口破了,房屋正面扁平的壁柱之间的墙皮一块块脱落。拂晓与广场拱廊下的黑暗搏斗着,没有乡下人为白日的集市摆放货物的迹象——成堆的水果,一捆捆点缀着鲜花的蔬菜,摆放在巨大的草席伞下的矮凳上;没有村民、女人、孩童和负重的驴子在清晨欢快的喧闹。只有几小撮革命者散布在各处,站在巨大的广场上,都在低垂的帽檐下看向一个方向,等待着里肯传来消息的迹象。其中人最多的一群,在查尔斯·古尔德经过时一起转过身,在他身后用威胁的语气大喊:“自由万岁!”
查尔斯·古尔德继续向前,拐进了自家的拱门。院子里散落着稻草,一个实习医生,是莫尼汉姆医生本地助手中的一个,坐在地上,背靠着喷泉的边沿,谨慎地拨弄着吉他,而两个下层女孩,站在他面前,稍稍挪动着脚、舞动着手臂,哼唱着流行的舞曲。在过去两天的暴乱里受伤的人,早已经被亲友接走了,但能看到几个人影坐在那里,包扎着的脑袋随着音乐轻轻摇动着。查尔斯·古尔德下了马。一个睡眼惺忪的仆人走出面包房的门,抓住了马的缰绳。实习医生试图匆忙地藏起他的吉他;女孩们不怕羞,笑着退后。查尔斯·古尔德走向楼梯,眼睛瞥向院子黑暗的一角里的另一群人,一个女人跪在一个受了致命伤的搬运工身边,她快速地喃喃祷告着,同时试图把一片橘子塞进垂死的人渐渐僵硬的嘴唇。
世间万物徒劳无益,这个残酷的事实在这个不可救药的民族的轻浮和痛苦中暴露无遗。生命和死亡的徒劳同样残酷,它们被投掷进徒劳的努力,努力为这个问题获取一个永久的解决之道。不同于德科德,查尔斯·古尔德无法在悲惨的闹剧里漫不经心地扮演一个角色。凭良心说,这一切对于他够悲惨的,但他看不到可笑的成分。对一个不可挽回的愚蠢行为的信念,让他受了太多苦。他太务实,太理想主义,无法带着乐趣看待它可怕的幽默。而马丁·德科德,那个富于想象的物质享乐主义者,能够在他怀疑主义冷淡的光线中,这般看待它。对于他,就像对于我们所有人,对良知的妥协,在失败的光线里显得尤为丑陋。他的沉默寡言,是故意为之,这使得他无法公开改动自己的想法,但古尔德特许权潜在地腐蚀了他的判断。

太阳很晚才看到苏拉科,但以全力喷薄而出,从耀眼的希格罗塔雪峰后面一跃升入高空,把清晨的城市原本沉浸其中的细腻、平滑、珍珠灰的光线,切割成了大堆棱角分明的黑色阴影和大片炎热、炫目的强光。三条长方形的阳光泻进客厅的长窗,而就在街对面,在光的洪流中,阿维拉诺斯府的正面在它自己的阴影中看上去异常阴郁。

落日把城里房屋的影子从西边移到了东边。它也把整个大草原上的影子做了转移。草原上,小土丘上庄园的白墙主宰着远处的绿色;草顶的棚屋蹲伏在溪边土地的皱褶里;在青草的海洋之上,是树丛的黑色岛屿;险峻的山脉,巨大而静止,从脚下森林的波涛中突起,犹如巨人国度的贫瘠海岸。落日的余晖远远打在希格罗塔的雪坡上,让它带上了青春愉悦的色彩,而远处锯齿状的山峰依旧是黑色的,好像被烈火般的光辉烧成了灰烬。森林波浪起伏的表面像是涂上了浅浅的金粉。在那里,过了里肯,被两个树木繁茂的山嘴遮挡着、不为城市所见的,是圣托梅峡谷的岩石。在山体平直的峭壁之上,是巨大的蕨类植物,呈现出棕色、黄色的暖色调,夹杂着锈迹般的红色条纹,深绿色的灌木丛扎根在岩缝中。从平原上看去,铁砧棚和矿上的房屋小而黑,它们高高在上,就像山崖壁架上聚集着的鸟巢。之字形的小径仿佛巨大碉堡的墙壁上微弱的划痕。矿上的两个巡夜人在值白班,在桥附近沿溪的树荫里来回走动着,手里拿着卡宾枪,眼神很警觉。唐·佩佩朝他们走来,他从上面的高地沿小径而下,看上去并不比一个大甲虫大多少。
像虫子那样在岩石的表面漫无目的地爬来爬去,唐·佩佩的身影稳稳地往下走,当走到最下面的时候,终于被店铺、锻造车间和作坊的房顶挡住了。那一对巡夜人在桥前来回走动,他们在桥上拦住了一个骑马人,那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白信封。然后,唐·佩佩从房屋中间村子里的街道上出现了,离边境桥不到一箭之遥。他迈着大步走上前来,宽松的黑色裤子的裤脚掖在靴子里,身穿一件白色亚麻夹克,身侧挂着军刀,腰带上别着手枪。像大家说的,在这不太平的日子里,没有什么能让总督先生脱下他的靴子。
一个巡夜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那人,城里来的信使,下了马,牵着马的缰绳,过了桥。

小钟塔里银铃般的钟声宣告着演说的时间已过。封闭着峡谷入口的森林地带像一面屏风,立在低垂的太阳和村里的街道之间。在布满岩石的峡谷的另一端,在玄武岩和花岗岩峭壁中间,有一座森林覆盖的山陡然升起,整座山都被夕阳照亮,一直到山顶皆是林木葱郁,它掩藏了山脉,挡住了圣托梅住户的视线。湛蓝的天空深处,三朵玫瑰色的小云朵静静地悬在头顶。

“哦,我知道您会捍卫对我的记忆。”他终于开口说,而后蹒跚着跑下楼梯,穿过院子,出了古尔德府。在街上,他保持着快速的步伐,敏捷地一瘸一拐往前走,腋下夹着一个医药盒。大家都知道他疯,没有人干涉他。在朝向海的城门下,越过荒芜的、布满灰尘的平原,平原上散布着低矮的灌木丛,他看到一英里多远的地方,海关巨大丑陋的模样,还有其他两三座建筑,它们构成了当时的苏拉科港。在南边很远的地方,有一片棕榈树林种植在港口海岸曲线的边缘。远处山脉的山峰,在东方逐渐加深的蓝色天空中,失去了它们可以辨认的清晰形状。医生快速走着。一个黑暗的阴影似乎从天顶落在他身上。太阳落下去了。希格罗塔山顶的雪在短时间内继续闪耀着它反射的西方的光辉。医生沿直道走向海关,看上去很孤单,像一只折翼的高脚鸟跳跃在黑暗的灌木丛里。
紫色、金色和猩红的色泽映照在港口清澈的水面上。陆地的一条长舌,笔直如墙壁,延伸进海里,杂草丛生的堡垒废墟在它上面形成了圆形的绿色土丘,从内岸清晰可见;这条长舌,关闭了港口的环线。港口之外,平静的海湾以更大的规模渲染着色彩的辉煌,是一种更为阴郁的壮观。巨大的云团填满了海湾的顶端,在它灰色和黑色卷绕的皱褶里,有长长的红色污迹,犹如沾有血迹的浮幔。三座伊莎贝尔岛,在混淆着海天的巨大平静里,轮廓清晰,被云遮暗,看上去好像悬浮在空中,是紫黑的颜色。微波仿佛朝沙滩抛掷着小小的红色火花。沿着地平线,玻璃般带状的水域发出了火红的光,仿佛火和水在巨大的海床上被混合在了一起。
终于,海和天在世界的边缘,在燃烧的接触中,拥抱在一起,睡着了;它们的快速燃烧,熄灭了。水中的红色火花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黑色浮幔上的血迹,而黑色浮幔覆盖着平静海湾阴郁的顶端。一阵微风突然吹起,让生长在堡垒被毁坏的土方上的灌木丛发出很重的沙沙声,之后便消失了。诺斯托罗莫从十四个小时的沉睡中醒来,在高高的草丛中他藏身的地方站起了身。他站在齐膝的绿色叶片柔声的波动里,就像刚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一脸迷失的神情。英俊、强健、丰满,他把头向后一仰,张开双臂,拉伸一下自己,慢慢转动着腰,悠闲地、低吼着打一个哈欠,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如同一头出色的没有意识的野兽,在醒来的时刻,自然而无邪。然后,在突然稳定下来的目光里,人出现了;他的眉头不自然地皱起,目光从下面射出,什么也没盯着看。

在余下的夜里,他没有再出声。黑暗变作了灰色,在没有色彩、清澈、光滑的黎明,锯齿状的山脉凸显出来,平坦而不透明,好像剪纸。

他记起了另一个孩子——死在了海上的小男孩。啊!一个男人或许是可以依靠的。唉!甚至是吉安·巴蒂斯塔——就是他,他的妻子在沉入她在世上最后一觉之前,如此焦虑地跟他说起他和琳达;就是他,就在她死之前,大声呼喊着他来救孩子们——甚至是他,也死了!
老人家向前弯下身,手托着头,一动不动、孤独地坐了一整天。他从未听见城里刺耳的钟声。钟声停下的时候,厨房角落里的陶制过滤器继续着它快速的、音乐般的滴答滴答,落进下面巨大多孔的罐子里。
快要日落的时候,他起身,以缓慢的动作消失在了狭窄的楼梯上。他的身体填满了梯子,他的肩膀的摩擦发出很小的声音,就像老鼠在墙皮后面跑。当他待在楼上的时候,整座房子像座坟墓一样沉寂。然后,带着同样微弱的摩擦声,他下了楼。他得抓着椅子和桌子坐回到座位上。他从高高的壁炉上抓到烟斗——但没试着去够到烟草——把它空着塞进嘴角,又凝视着坐在了那里。佩德罗进入苏拉科时的太阳,赫希先生生命中最后的太阳,也是德科德在大伊莎贝尔岛孤独的第一轮太阳,在西去的路上经过了联合意大利旅馆。过滤器的滴答滴答声停止了,楼上的灯燃尽了,以其不可战胜的黑暗和寂静困扰着乔吉奥·维奥拉和他已故妻子的黑夜一直笼罩着,直到搬运工工头从死人中间返回,用一根火柴的噼啪声和亮光将其驱散。
“是的,老人家。是我。等一下。”
诺斯托罗莫,小心地闩上门、关上百叶窗之后,从一个架子上摸到一根蜡烛,点燃了它。
老维奥拉站起了身。他的眼睛在黑暗中追随着诺斯托罗莫发出的声响。烛光显示出他站着,没有扶东西,仿佛只是这个人的出现,就足以支撑他衰朽的力量;他忠诚、勇敢、不可腐蚀,一切都是他的儿子可能有的样子。
他伸出手,抓起石楠烟斗,烟锅的边沿已被烧焦。对着光,他浓密的眉毛紧紧地皱着。
“你回来了,”他说,带着颤抖的尊严,“啊!很好!我——”
他说不下去了。诺斯托罗莫,背靠着桌子,双臂交叉在胸前,微微朝他点着头。

“我知道那是什么,”他喃喃自语道,头明智地抽动了一下,“那是血。”
他把桨程划得很长,有力而稳定,不时回头看一眼大伊莎贝尔岛,它显露着它的矮崖,在他焦急的凝视中,如同一张看不透的脸。船头终于触到了沙滩。他把小船扔而不是拖到了小沙滩上,立即背对着太阳,大步冲进峡谷,每一步都让溪里的水向上喷出和飞溅,好像在用他的脚践踏着它肤浅、清澈、低语的精神。他想节约每一刻日光。
一堆泥土、草和捣碎的灌木,很自然地从上面落在倾斜的树下面的洞口上。德科德按照教给他的,聪明地使用了铁锹,照料了被掩藏的银子。但是,看到铁锹扔在那里一览无余,诺斯托罗莫半笑着的赞许变作了嘴角蔑视的曲线;好像是出于完全的心不在焉或者是突然的慌张,干活的人放弃了一切。啊!他们的愚蠢都一个样,这些温文尔雅的人,他们为人民发明了法律、政府和没有意义的任务。
工头捡起了铁锹,手里握着铁锹把的感觉,让他突然产生了想要看一眼那些马皮宝藏箱的渴望。他几下就让几只箱子的边和角露了出来。然后,清理掉更多的土,开始意识到它们中有一只被小刀挥砍过。
这个发现让他用窒息的声音叫了起来,跪倒在地,带着非理性的恐惧转身向左、向右看。僵硬的马皮合上了,他先是犹豫,然后把手从长长的裂缝伸进去,摸索着里面的银锭。它们在。一,二,三。是的,少了四块。拿走了。四块银锭。但是谁呢?德科德?不会是其他人。但为什么?目的是什么?为了什么该死的想法?让他来解释。四块银锭被划船带走了,而且——血!
面对开阔的海湾,清澈、明朗、不变的太阳,以一种庄严而平静的、自焚般的神秘沉入水中,远离了俗人之眼,带着沉默与宁静的无限尊严,获得了圆满。少了四块银锭!——血!
工头慢慢站起身。
“他可能只是割破了手。”他低声说,“但是,那么——”
他坐在软软的泥土上,没有抗拒,好像被拴在了宝藏上。他的手紧紧握着蜷起的腿,带着无望的顺从神情,像一个负责守卫的奴隶。只有一次,他机敏地抬起头:炽热的火枪射击的嘎嘎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就像从很高的地方往鼓上倾倒干豆子。听了一会儿,他半大声地说:
“他永远都不会回来解释了。”
他再次低下了头。
“怎么可能!”他阴郁地嘟囔着。
射击声停止了。苏拉科一场大火的暗影红红地闪过海岸上空,在海湾顶端的云层上戏耍,好像用一个红润而险恶的倒影触碰三座伊莎贝尔岛的形体。尽管抬起了头,但他没看到大火。

第十天的时候,一整晚一次都没瞌睡过(他想到安东尼娅不可能爱过像他这样不可捉摸的一个人),孤独好像一个巨大的空无,而海湾的寂静像一根纤细、绷紧的绳,他双手抓着绳子悬在那里,没有恐惧,没有惊讶,没有任何情感。只是在傍晚的时候,在凉爽的比较放松的时刻,他开始希望这根绳会断。他想象着它随着一声枪响而断裂——尖锐、完全的断裂。那将是他的结束。他愉快地思考着这个可能,因为他害怕不眠的夜晚;在这样的夜晚,寂静,仍然是一根绳子的样子,没有断,他双手抓着悬在那里,但它颤动着,发出没有意义的语句,关于诺斯托罗莫、安东尼娅、巴里奥斯和宣言,它们搅在一起成为嘲讽而毫无意义的嗡嗡声。白日里,他可以看着寂静像一根静止的绳,被扯到了绷断的点,他的生命,他虚度的生命,像一个重物悬挂在上面。
“我好奇,在我倒下之前是否会听到它断裂?”他问自己。

在他孤独的第三天,他把小船拖到了靠近水的地方,想划着去哪里,但又断了这个念头,部分是因为徘徊着的希望发出的低语:诺斯托罗莫会回来,部分是因为一切努力都完全无用的念头。现在,船只要稍稍一推就会漂起来。在第一天之后,他每天都会吃点东西,尚有些气力。慢慢拿起船桨,他离开了大伊莎贝尔岛的峭壁;它立在他身后,被阳光照得暖暖的,好像被生命的热量照射着,从头到脚沐浴在饱满的光线里,仿佛发散着希望和喜悦的光辉。他径直划向落日。当海湾暗下来,他不再划,收起了短桨。它们落进船里时发出的空洞的咔嗒声是他一生中听到的最大噪音。这是个启示,像是把他从遥远的地方召回。实际上一个想法掠过了他的脑海:“或许今晚我能睡着。”但他不信。他什么都不信。他仍坐在横座板上。
群山后的初阳将一束光照进他一眨不眨的眼睛。在晴朗的黎明之后,太阳光辉灿烂地升起在山脉的山峰之上。大海湾突然间在船的周围闪闪发光。在这无情、孤独的光辉里,寂静出现在他面前,像一根黑色纤细的弦,绷得很紧。
他的双眼注视着它;与此同时,不慌不忙地,他把座位从横座板移到了船舷。双眼紧盯着寂静;与此同时,他的手在腰间摸索,解开了枪盒的盖,掏出了手枪,扳上扳机,举到面前对准胸口,扣动了扳机,震动的力量把仍冒着烟的武器抛到了空中。他的眼睛看着它,而他向前倒下,胸部挂在了船舷上,右手的手指紧抓着横座板。他的眼睛看着。
“已经做了。”他结巴着说,血突然涌出。他最后的想法是:“我好奇那个工头是怎么死的。”僵硬的手指松开了,安东尼娅·阿维拉诺斯的恋人滚到了船外,没有听到寂静之弦在平静海湾的孤独里砰然而断的声响,海湾闪闪发光的水面在他的身体倒入之后,并未受到搅扰。
一个幻灭的、厌倦的牺牲品,这是才智的大胆应得的惩罚;才华横溢的唐·马丁·德科德,被圣托梅的银锭坠着,消失无踪了,被万物巨大的漠然吞没。他无眠、蜷缩的身影从圣托梅银锭旁消失了;盘旋在地球上每个掩藏的宝藏之上的善与恶的精灵们可能会以为,这个宝藏被所有的人遗忘了。然而过了几天,另一个身影出现了,他大步离开夕阳,醒着、一动不动地整夜坐在狭窄黑暗的溪谷里,差不多是同样的姿势,在同样的位置;坐在这里的另一个不眠之人,已经乘着一只小船如此安静地永远离开了,那是在日落时分。盘旋在禁止触碰的宝藏周围的善与恶的精灵们很清楚,圣托梅的银子有了一个忠诚的终身奴隶。

爱情只是短暂的健忘,短时的陶醉,它的愉悦让人带着悲伤的感觉记起,好像它是人经历过的一场深深的伤痛。

她迈步向前,眼睛几乎闭上了,像个梦游者走在幸福的梦里。

她摇了摇头,没有看他。铜色的光在她金色的浓发上泛着涟漪。在太阳的光辉里,她平滑的额头闪耀着一颗无价的珍珠才有的柔和纯净的光。夕阳的余晖与星空的昏暗,大海的紫色和天空的深红色交织在一片壮丽的寂静中。

他看着她。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白皙的脖颈凹陷的地方,那里是年轻的事物不可战胜的魅力:娇美、鲜活,悸动着。这是他曾经知道的小孩吗?这可能吗?他突然意识到,近些年他真的很少——或者说没有——见过她,没有。她像未知的事物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出其不意地遇到了他。她是个危险,可怕的危险。在这一生的危险面前,他强大的决心的本能的情绪从未让他失败过,此刻却给他猛烈的激情增加了稳定的力量。她的声音继续着,那声音让他想起流水的歌,银铃的声响:
“你们三个人把我带到这水天之间的囚室。什么都没有,只有水和天。哦,圣母!我的头发会在这个无聊的岛上变灰。我恨你,吉安·巴蒂斯塔!”
他大声笑了出来。她的声音像爱抚一样包裹着他。她为自己悲叹,无意中像花一样在清凉的夜里散发着芬芳,散发着她这个人说不出来的诱惑力。从来没有人欣赏琳达是她的错吗?甚至是她们很小的时候,和妈妈出去听弥撒,她记得人们不去留意琳达,她什么都不怕,而是选择用他们的关注吓唬她,她很胆怯。应该是因为她金子般的头发,她想。
他爆发了:
“你的头发像金子,你的眼睛像紫罗兰,你的嘴唇像玫瑰,还有你圆的臂膀、白皙的脖颈。”
她懒散的坐姿里透着沉着,但脸却深深地红到了发根。她不自负,她像一朵花一样无意识,但她感到愉悦。或许连一朵花都会喜欢听到自己被赞美。他低头看,冲动地补充说:
“还有你的小脚!”
向后靠着小屋粗糙的石墙,她像是疲倦地享受着愉快的脸红带给她的温暖。只有她垂下的眼睛瞥了一眼自己的小脚。

她举起绣品遮住脸的下半部分,然后让它落到了腿上。灯塔里的灯朝向陆地的那一面被遮挡了,但他们能看到灯长长的光束倾斜着远离灯塔漆黑的塔身。灯已经被琳达点亮了,去追打紫红的地平线上即将熄灭的光芒。
吉赛尔·维奥拉的头靠在屋墙上,眼睛半闭着,穿着白袜子、黑便鞋的小脚叠放在一起,平静而致命,好像把自己交托给暮色四合的黄昏。她身体的魅力,她的懒散里蕴含的神秘,进入到平静海湾的夜里,像一阵清新醉人的芬芳散播进阴影里,渗透进空气里。在他狂暴起伏的胸腔里,不可腐蚀的诺斯托罗莫呼吸着她包围着一切并且产生出轻松氛围的引诱。在离开港口前,他脱掉了菲丹扎船长从商店买来的衣服,为的是更轻松地长时间划船到岛上。他站在她面前,系着红腰带,穿着格子衫,像他原先在码头上的样子——一个地中海水手来到了岸上,在科斯塔瓜纳试一下运气。紫黑的暮色也包裹了他——亲密、柔软、深沉;就在距离这个点不到五十码的地方,同样的暮色曾经一晚接一晚地聚集在唐·马丁·德科德彻底的怀疑主义的自我毁灭的激情周围,这股激情在孤独中燃烧致死。

乔瓦尼,我的爱,我的生命,我的主人,不要把我留在这云朵的坟墓里。现在,你不能留下我了!你一定要带我走——马上——此刻——用你的小船。

她神志恍惚地听着,手指在他的头发里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膝盖从地上起来,眩晕着,很虚弱,空荡荡的,好像他把自己的灵魂扔掉了。

“不要跟我说话。我在祷告。”
琳达,有些失望,静静地走了出去。吉赛尔继续坐着,她感到无法相信、迷失、眩晕,但也耐心,好像在等待对难以置信之事的确认。无望的乌云似乎也是梦的一部分。她等待着。
她没有白等。那个内在灵魂已死的人,蹑手蹑脚地走出溪谷,被银子往下坠着,看到了窗户的亮光,忍不住从海岸折回。
黑暗抹去了海岸的高山,在这无法穿透的背景上,仿佛借助了奇迹的非凡的力量,她看到了圣托梅银子的奴隶。她接受了他的归来,好像那天晚上世界不再能让她惊讶。
她不得不僵硬地起身,早在室内的光线照在那个走近的人脸上之前,她就开始说话了。
“你回来带我走。好的!敞开你的怀抱,乔瓦尼,我的爱人。我来了。”
他谨慎的步子停下了,眼睛闪着疯狂的光,他用刺耳的声音说:
“还不行。我必须得慢慢变富……”威胁的语气进入了他的语调,“不要忘了,你的爱人是个贼。”
“是的!是的!”她急忙低声说,“靠近些!听着!不要放弃我,乔瓦尼!永远不要,永远不要!……我会耐心!……”
她的身体宽慰地弯过低矮的窗扉,朝向非法宝藏的奴隶。屋里的烛光熄灭了。在海湾的黑暗里,杰出的工头被银子坠着,紧紧地搂住了她白皙的脖颈,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着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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