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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

女钢琴教师埃丽卡·科胡特像一阵旋风似的窜进自己和母亲共住的住所。这孩子动作有时特别敏捷,母亲喜欢将埃丽卡称为自己生龙活虎的小家伙。她竭力逃避母亲。埃丽卡是快奔四十的人了。从年龄上来讲,母亲都可以当祖母了。在经历多年艰辛的婚姻生活之后,埃丽卡才来到这个世上。父亲很快便把指挥棒传给了自己的女儿,埃丽卡登场,父亲下场。今天,埃丽卡由于心急,动作十分灵巧,像片秋叶悄然无声地穿过住宅门,想尽快窜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不让母亲看见。但是,此时妈妈已经高高站在面前,并且将埃丽卡挤到了墙边进行质问。母亲被人一致认为是在国家生活和家庭生活中集中世纪异端裁判所的审讯官和下枪决命令者于一身的人物。母亲正琢磨着,埃丽卡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来?最后一名学生早已在三个小时前就回家去了,母亲心中已经有一大堆的辛辣嘲讽在等待着埃丽卡。埃丽卡,你也许以为,我无法得知你去了什么地方。孩子是喜欢撒谎的,所以要主动回答母亲的问题,而这些回答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母亲还在等着回答,但是也只等到她数完一、二、三的工夫。

时间在流逝,我们在时间的长河中一点点消逝。埃丽卡,她的精细的护罩、她的母亲,都被一起关在了一个带玻璃盖的乳酪盘里。只有当外面的人抓住玻璃盖顶上的圆形把手并且把它向上提起时,玻璃盖才会打开。埃丽卡是琥珀中的一只小昆虫,它是永恒的,永不会变老。埃丽卡没有历史并且创造不了历史。这只昆虫早已丧失了自己爬行的技能。埃丽卡被放进了永恒的烘烤用的模子里去烘烤。她高兴地同自己所喜爱的音乐家一起分享这个永恒,但是在喜爱的程度上,她绝对无法同那些音乐家抗衡。埃丽卡在伟大的音乐创作者的视野内仍旧取得了小小的一席之地。这是块争夺异常激烈的地盘,因为整个维也纳同样都想在这块地盘上至少建立起一间小菜园大小的茅草棚子。埃丽卡给自己划出了强者的地盘,正开始挖出建筑的基坑。埃丽卡通过学习和演奏诚实地挣得了这块地盘!归根结底,演奏再加工也是一种创作形式。再加工者经常给自己所烹调出的汤羹加上只有自己才拥有的特有的调料。他滴入自己的心血。演奏者也还有自己的简单目标:演奏好。埃丽卡说,自然,演奏者也必须隶属于音乐作品的作曲者。她自动承认,这正是她的问题。因为她不愿意并且也不能隶属于别人。然而,埃丽卡同其他演奏者有着共同的主要目标:胜过他人!
在她身前身后晃动着乐器和鼓鼓囊囊的曲谱袋,它们的重力作用把她塞进了有轨电车里。她活像一只张满翅膀很占空间的蝴蝶。蝴蝶感到自己身上的力气在昏昏欲睡,而音乐本身并没有产生足够的力量。蝴蝶用手攥紧小提琴、中提琴、长笛的手把。尽管蝴蝶有权选择,但是它愿意否定自己的力量。母亲提供选择,提供音乐乳牛的丰富多彩的乳头。
她把自己的弦乐器、吹奏乐器和沉重的乐谱本紧紧贴着人们的前胸和后背。人们的肉体犹如橡胶缓冲器,把她的武器一一反弹回来。有时候视情绪不同,她一只手拿着乐器和曲谱,另一只手的拳头则阴险地伸进陌生人的大衣、披风和男粗呢短上衣里。她亵渎了奥地利的民族服装,那缀着用鹿角做成的纽扣的民族服装正讨好地冲着她笑呢。她按照日本神风队的攻击方式将自己作为一种武器。后来,她一会儿用小提琴,一会儿又用较重的中提琴的窄头指向前面人群,用它开路。当车上人非常拥挤时,在六点钟,在车晃动时就会伤害许多人。没有回旋的余地。她是个规则中的例外,她对周围讨厌的规则记忆犹新。她母亲喜欢向她清清楚楚地解释,她是个例外,因为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她必须保证在行车道上行驶。她每天在有轨电车里都看得见,她绝不想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她在由刚刚上车的人和正在准备下车的人组成的灰色波浪中涌动。他们有的人有车票,有的人没有车票;他们都来时空空,去时空空。他们穿着并不时髦。有些人还没有在电车里坐一下,就已经下车了。

拥挤有损她的尊严,因为下层民众才会去拥挤,女提琴师、女中提琴师根本不会去干这种事。为了这点小小的乐趣,她甚至准许自己晚一点回家。母亲正手握秒表站在家里准备训话。尽管她整个下午都用来演奏、思考、拉小提琴和供人作为嘲笑对象,但是,她还要承受这些辛劳。她要使人们懂得惊恐和敬畏。交响音乐会的节目单里便充满着这种情感。
交响音乐会的一位观众利用音乐会节目单上的引言向另一位观众解释,这些音乐的痛苦如何使自己的内心深处震颤。他恰好正读到贝多芬的痛苦、莫扎特的痛苦、舒曼的痛苦、布鲁克纳的痛苦、瓦格纳的痛苦和类似的内容。这些痛苦是他现在唯一的财产,他同时又是波舍尔制鞋厂的主人或考茨勒建筑材料批发商行的主人。贝多芬挥动着令人敬畏的指挥棒,他们便让自己的职工胆怯地跳着。一位女博士很早就已经熟悉这种痛苦。十年来,她一直在探索莫扎特《安魂曲》的最后秘密。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取得进展,因为这件工作神秘莫测。我们无法明白这点!女博士说,这是音乐史上富有创造性的研究任务,这项研究工作确定由她和其他少数几个人进行。女博士是少数入选人中唯一头脑保持清醒的人,她知道,世上有些事情,尽管有良好的愿望,但是最后研究不出个结果来。在这方面会有什么解释呢?为什么某些事情一定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另外一种样子,这无法解释清楚。这一点同样也适用于某些人们无法分析清楚的诗歌。一名身穿黑色马车夫大衣的神秘的陌生人为《安魂曲》付了第一笔款项,女博士和其他看了这部关于莫扎特的电影的人都知道,这本身就是死神的召唤!怀着这想法她在这位伟大音乐家的外壳上咬了一个洞,并且挤进了他的身躯里。在异常罕见的情况下,人们同这位伟大的音乐家一同生长。
令人厌恶的人群不断将她团团围住。不时有人挤到她的身边。下等人不仅毫无理由地强占艺术,而且还搬进艺术家的领域。他们占取艺术家的地盘,并且为了使外人能看到自己和自己也能看到外面的人,他们立即打开几扇通向外界的窗户。这个笨家伙考茨勒用自己爱出汗的手指摸着仅仅属于她的东西。这个令人厌恶的人群在没有人邀请和未被问及的情况下,就随着一同哼唱起来。他们用湿漉漉的食指追踪着一个主旋律并寻找着合适的副旋律;因为没有找到,便满足于一边点着头,一边重复着他们重新认识的主旋律。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艺术的主要吸引力就在于重新认识他们原来以为认识的东西。

有些地方开放着春天的鲜花,母女俩采摘着鲜花并把它们放到袋子里。这是她们应得到的乐趣。好奇心要受到惩罚,这正是老科胡特的主张。她们,尤其是埃丽卡这朵小花,很适合待在格蒙德的这个浅绿色的球状花瓶里。
女性性成熟者生活在固定禁猎期的居留地里。那里保护她不受外界影响和免遭诱惑。禁猎期不适用于工作,只适用于娱乐活动。为了保护她不受到潜伏在外面的男性猎人的袭击和在必要时动手警告猎人,母亲和外祖母,这支娘子军枕戈待命,严阵以待。这两位年纪已经不小的女人,她们扑到每个男人面前,使男人无法靠近她们的幼鹿并在她身上得手。爱情、乐趣什么的不应损害幼鹿。这两位老妇人因缺乏硅酸而干枯了的私处,如同一只正待毙命的鹿角甲虫的钳夹在一开一闭地掀动,但没有猎物落入它们的掌心。于是,它们紧紧抓住自己女儿和外孙女的鲜嫩的肉,慢慢地把它撕碎成一小块一小块。与此同时,它们的装甲车严守着年轻的鲜血,以防其他人走近并给鲜血下毒。按照合同规定,她们在周围广大地区都派有密探,密探专门暗中监视女孩在家外的行为并且趁喝一杯咖啡的工夫,舒舒服服地当着孩子的女监护人的面来个机密大泄露。她们报告一切,并且还添油加醋。然后,女侦探们说起自己在旧堤坝处的见闻:宝贝孩子同一名格拉茨的大学生约会!现在,在孩子悔过并发誓不再同这名大学生来往之前,她妈再也不让孩子迈出家门。
女侦探们住在能够俯视山谷的、自己的农家房屋中,她们习惯用双筒望远镜向外张望。每当夏季降临,首都的居民终于纷纷到来时,她们便无心恋家,个个荒于家务。一条小溪潺潺地流经草地。一大片欧洲榛子林吸纳了流淌的溪流,也突然遮挡住了观察者的眼睛。灌木林那边又冒出了溪流,流淌到邻居家的草场里。房子的左边有一块山地草场向上延伸,一直到一块森林处,这森林只有一块是私产,其余部分归国家所有。四周浓密的针叶林大大限制了视野,但是,人们仍能看得清楚邻居在做什么事情,邻居也瞧得见别人在做什么。通往牧场的路上走着许多乳牛。左后方是一座早已遗弃不用的炭窑,右后方是一片育林区和草莓场。往上高处是云彩和鸟,有苍鹰和鹫在空中翱翔。
苍鹰的母亲和鹫的祖母不准由自己照料的幼鸟离开鸟巢。她们把她的生活切成一块块厚片。女邻居们已经在到处嚼舌,诬蔑什么了。每当岩层一有生命活动就被视作已经腐败并且被割下。过多地到处闲逛对学习音乐没有什么好处。在下面堤坝处,年轻男人到处撒尿,她爱去那里。年轻男人先后潜水游开。在那里,她可以在农村姑娘中间显示自己。人们已经把她训练得习惯于表现自己。人们教她背诵,她是太阳,别的一切都围绕太阳旋转,她只需立正站好,然后就有附和者急急忙忙跑过来并且向她顶礼膜拜。她知道,自己比别人强,因为别人总是对她说起这点。但是人们情愿并不对此进行核查。

布尔西很晚才回来。到处都已笼罩着夜晚的宁静,只有在小溪边,夜莺还在啼叫。大家都在游廊上玩纸牌。飞蛾围着煤油灯飞舞。外面的灯亮处对她毫无吸引力。她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远远避开了众人,因为她是那么不重要,他们早已将她忘到了脑后。她不伤害别人。她从一包刀片中小心地拿出一片刀片。她不管走到哪里,总随身带着刀片。刀片如同新郎一样朝新娘笑着。她小心地试了一下刀刃,刀片如刮胡刀片一样锋利。后来,她把刀片好几次使劲朝手背里按,并未伤及筋骨。并不疼痛。刀片如同在黄油上切割。一瞬间,先前封闭的肌肉组织上裂开了一个像储蓄罐上的小口一样大的小缝隙,接着被抑制住的血液涓涓沁出。一共有四处刀口。有这几处就足够了,否则她就要大出血而毙命了。刀片被擦干净,包好收拾起来。整个时间里,鲜红的血液都在不停地从伤口处往外渗淌,染红了它流经的地方。流出的血液还带着体温,它无声无息,人也不难受。血在流淌,在不住地流淌。血染红了一切。血从四个刀口处像涓涓泉水似的不住地向外流淌。四条小小的血溪在床上和地板上已经汇成了一条大的血流。随后只有我的眼泪,小溪很快接纳了你。形成了一小处血泊。血在继续不断地流淌。血在不住地流啊、流啊、流啊流。

冰冷的氖光灯嘶嘶地响着,光线流水般漾过冰激凌店,穿过舞厅。在微型高尔夫球场的标志杆上悬挂着灯泡串成的葡萄,光流冷冷闪烁。像她这个年龄的人习惯静立在腰子形矮桌前,桌子上放着玻璃高脚杯,长长的小勺像冰凉花束的茎秆,在杯中上下翻动。褐色的,黄色的,粉色的。巧克力的,香草的,覆盆子的。冒着气的彩色冰激凌球被天花板上的灯光染上近乎单调的灰色。闪闪发光的冰激凌分割器粘着冰激凌丝,等候在盛满水的盆里。在不必刻意表现的无拘无束的快乐中,那些年轻的身影定格在插着彩色小纸伞的冰激凌的塔前,在伞之间嵌着用鸡尾酒樱桃、香蕉块、巧克力屑组成的鲜艳夺目的卵石。她们没完没了地叉着冰窖里的冷食,冷上加冷,或者她们毫不在意地随它们融化掉,因为她们要忙于交谈事情,这比享受冷食更重要。
只有在她审视这些时,她的脸才变得轻蔑。她将自己的感觉视为唯一,如果她观察一棵树,她从一粒松果中可以看到一个奇妙的宇宙。她用一把小锤叩诊现实,像一个热心的语言牙医;普普通通的冷杉树梢在她面前堆积成孤寂的雪山之顶。七色光谱渲染了地平线。一些不可知的巨大的机器从远处开过,轻微的隆隆声几乎听不见。那是音乐的庞然大物,诗歌的庞然大物,用巨大的伪装布遮得严严实实。千千万万个信息在她训练有素的脑子里闪过,疯狂得犹如一朵喝醉了的蘑菇云,颤抖着,瞬间升腾起来,又像落下的铅灰色的幕布,慢慢降落到地上。纤细的灰色尘埃顷刻覆盖了机器所有的毛细管和活塞、所有的试管和冷凝蛇形管。她的房间完全成了灰色的石头。温度适中,不冷也不热。窗户上的一条粉色的尼龙窗帘在沙沙作响,并不是微风吹拂而动。室内全套设施一尘不染,没有人住过,没有人用过。
钢琴键盘在触摸下开始歌唱。文化废墟的巨大裙裾窸窣作响,轻轻地从四面八方涌上前来,一毫米一毫米地合围。肮脏的罐头盒,粘着残羹的油腻盘子,污秽的刀叉,发霉的吃剩的水果和面包,断裂的唱片,撕碎、揉皱的纸。在其他各处,浴盆里的热水咝咝地冒着热气。一个女孩不假思索地试一个新发型。另一个选一件紧身衬衣配一条紧身裙子。鞋是新的尖头皮鞋,还第一次穿。电话铃响了。一个人摘下话筒。一个人在笑。一个人在说着什么。
在她和其他那些人之间的垃圾慢慢扩展成出奇大的一片。有人在烫发,有人在协调指甲油与唇膏的颜色。锡纸在阳光下闪光。一束阳光射在叉齿、刀刃上。叉子就是叉子。刀子就是刀子。微风轻轻袭来,洋葱皮悠悠飘起,粘着覆盆子甜汁的薄纸飘起。压在底层的早先的腐败物已化为尘土,为面临同样命运的腐烂的奶酪皮和瓜皮,为玻璃碎片和灰黑色的棉球垫底。
母亲用力拉紧她的缰绳。两只手已经向前抬起,弹奏并复习勃拉姆斯的作品,这遍弹得好些。当勃拉姆斯继承了古典艺术家的传统时,他是十分冷静的,但当他耽于梦想和悲伤时,他是亲切感人的。母亲还远远不能被感动。

谈论埃丽卡的成绩并不害羞地大加赞赏。今天,跑到这儿来的这个年轻人取代了已显老态的母亲的位置,她皱皱巴巴,被人忽视,像在掩护后撤似的。母亲的纽带绷紧了,在十字路口把埃丽卡往后拉。母亲一个人跟在后面已经让人很不自在了,要是她是自告奋勇的,那就更糟了。要不是克莱默先生这么假装热心,埃丽卡可以随意地走在母亲旁边。她们可以共同回味刚才的经历,也许还可以从糖盒里掏点吃的,预先品味她们随即将在起居室里得到的舒适的暖意与温馨。没有人会放过这种温暖。也许她们还能赶上看电视里的夜场电影,这大概是这喧闹的一天最好的尾声。而这个学生与她越贴越近。他就不能保持距离吗?感受在身边的一个散发着年轻热量的躯体真痛苦。这个年轻人看上去令人难以忍受地一切如常,无忧无虑,倒使埃丽卡陷入惊慌失措的境地。他这不是把他的健康强加给她吗?家里的二人世界似乎受到威胁,这可是谁也不许有份儿的事。谁又能比母亲更能在自己的家里保证宁静、有序、安全呢?埃丽卡只想蜷进她柔软的看电视的沙发里,把门闩死。她有自己固定的座位,母亲也有她自己的位子,她可以把经常肿胀的脚放到一个波斯软垫上。因为这个克莱默还不走,家庭的和睦现在出现偏差。他是不是打算侵入她们家来?埃丽卡特别想重新爬回到母亲肚子里,在温暖的羊水里轻轻飘荡。外面和身体内部一样又暖又湿。如果克莱默挨她太近,她在母亲面前就很别扭。
克莱默还是说个没完。埃丽卡沉默无语。她脑海里闪现着为数不多的与异性的冒险尝试,然而回忆并不美好。当时的感觉也不怎么样。那次是和代理人,他在咖啡馆里对她甜言蜜语,直到她屈服,以使他闭嘴。再加上一个年轻的法学家和一个年轻的文理中学教授,他们是一对肤色苍白、成天蹲在家里不爱出门的人。这期间几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两个书呆子在一次音乐会后非常突兀地把埃丽卡的大衣袖子抓过来,就像抓过来冲锋枪的枪筒。他们就这样把埃丽卡缴了械,不过他们用的是更危险的工具。埃丽卡每次都只希望尽快回到母亲身边。母亲对此毫无察觉。他们用这种方法勘查了两三座配有厨房和浴盆的单身公寓,对艺术的女美食家来说,这些只是酸败的草地。

她越来越沉醉于内心生活中不可达到的飘荡而去的气泡,其他人对此毫无所知。她的内核如同一些超尘世的事一样美,这个核心独自聚集在她的头脑之中。其他人看不见这种美。

她并不把他看作普通人,而只是把他看成是乐师;她的内心几乎要烧成了灰烬。她的灯芯比上千个太阳还要明亮,照射到这个她称之为有了蛤蜊味的家伙的性器官上。为了使他看她一眼,有一天,她把自己木制的小提琴盒子的盖子用力向下砸到自己按小提琴弦的左手上。她痛得大声喊起来,以此也许能使他看她一眼。也许他会彬彬有礼地来到她身边。然而,没有。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想去参加联邦陆军。此外,他渴望成为高级中学教自然史、德语和音乐的老师。现在,他掌握的音乐知识已经相当不错。为了让他把自己看成是个女人,为了能在他的思想笔记簿上留下自己的芳名,她在练琴休息时间为他一个人独自弹起了钢琴独奏曲。在弹奏钢琴时,她动作非常灵活,但是他却只以她在日常生活中的异常笨拙作为判断她的标准。这种笨拙使她不可能进到他的心里去。
她决定:她将不让一丁点儿自我落到别人手中。她想保留一切,如果可能的话,也保留下额外得到的一些东西。人们有什么,就是什么。她给陡峭的山上培土,她的知识和能力构成了一座高峰,高峰上布满滑溜溜的冰雪。只有最勇敢的滑雪者才对付得了上山的路。那个年轻男士随时都会滑落到她的山坡上,跌落到冰缝中的无底深渊之中。她把自己精细打磨的开启自己珍贵心灵的冰柱圣灵的钥匙交给某人保存,这样她可以随时重新把钥匙从他那里取回来。

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埃丽卡几乎是迫不得已地看着到处都是枯萎的个人和食物,她难得看见有什么东西生长,繁茂成长。至多是市议会公园门前或人民公园里的玫瑰和肥硕的郁金香挺拔地伸向高空。但也别高兴得太早,枯萎的时刻已经隐藏在其中。埃丽卡想到这一点。一切都证实了她的想法。照她看来,只有艺术长久存在。它受到埃丽卡的爱护、修剪、捆扎、除草,最后采摘下来。但是谁知道其中有什么会不合理地消失呢?每天都有一段音乐、一篇小说、一首诗歌死去,因为今天已经不再有存在的理由。可能永恒的东西依然会重新消失,没有人再知道它。虽然它本来应该延续下去。在埃丽卡的钢琴班里,孩子们已经在开始抨击莫扎特和海顿了,高班级学生则掠过勃拉姆斯和舒曼的滑板,用他们的蜗牛黏液覆盖钢琴书籍的林地。
埃丽卡·K坚定地走进春天的风暴中,希望在另一端平安地走出来,即横穿过市议会前的这片空场。她身边的一条狗同样感觉到一丝初春的气息。她讨厌动物性的肉体的东西,这是呈现在她面前的路上的一个永久障碍。她也许不像残疾人那样行动受阻,但是她的活动自由已经受到限制,因为大多数人会亲热地向着亲人、同伴走过去,这是他们早就渴望的。如果有一次音乐学院的一个女同事挽住她的手臂,她会觉得这是过分的要求,马上把手臂缩回去。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埃丽卡,只有艺术的轻盈绒毛才允许冒着在其他地方安营扎寨的危险,在微风中飘起,落到埃丽卡身上。埃丽卡把手臂贴在身体的一侧,贴得那么紧,使得乐师的第二只手臂无法突破埃丽卡和埃丽卡手臂之间的墙,只得重新胆怯地垂了下来。人们常常爱说,这样的人不可接近。没有人接近她,别人事先就绕道躲开了。大家宁愿迟疑后等一会儿,只是为了不至于和她接触。有些人努力使别人注意自己,埃丽卡不。一些人打招呼,埃丽卡不。有这样的人,那样的人,一些人情绪好,蹦蹦跳跳,用假嗓子唱歌,叫喊,埃丽卡不。因为他们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埃丽卡不知道。

人们几乎不会单独站立或行走,总是成群结队,仿佛他们不是独立的,这对地面来说已经成为一种沉重的负担,独行者埃丽卡这样想。没有形状的裸体蜗牛没有立足点和支柱,毫无预感!不被任何魔力感动和战胜,不被音乐的魅力所吸引。它们的皮挨着皮,不带一丝缝隙。

过去荒野中的动物和现在马戏场上的动物爱它们的驯兽师吗?也许可能,但不是必须。一个迫切需要另一个。一个需要另一个,是为了借助它在聚光灯下的技巧表演中自吹自擂,就像一只牛蛙;另外一个需要这个,是为了在头昏目眩的普遍混乱中占据固定的位置。动物必须知道,哪儿是上,哪儿是下,否则就会突然黑白颠倒。没有教练员,动物也会被迫孤立无援地掉进陷阱或到处漂流,而且不管对象,把在路上出现的一切都撕碎、抓烂、吃光。但是总有一个人在那儿,告诉它,其中的东西是不是可以享用。有时食物事先嚼过,或弄成碎块放到动物面前,这样动物就用不着费脑筋寻找食物了。寻找食物是在丛林中的冒险。在那里豹子还知道,只要是好东西,就吃掉,不管是羚羊,还是不小心的、脸色苍白的猎人。现在动物白天过着悠闲的生活,想着它晚上表演过的技巧。钻火圈,登上矮凳,喀嚓喀嚓地咬住脖子周围的颌骨,不把它弄碎,和其他动物按同一节奏迈舞步,或单独表演,和在野外愿意交往的动物一道表演,或者如果有可能的话,在它们面前仓皇逃遁。动物头上或背上穿着矫揉造作的服装。人们在一些骑马人身上已经看到过了,这些人骑着的马配有皮革护罩!主人、驯兽者抽着响鞭!按照不同的情况,他进行夸奖或惩罚,让动物都得到各自应得的。但是,连最狡猾的驯兽人也还是没有想到,可以用提琴盒把一头豹子或一只母狮送到路上。狗熊骑自行车已经是人可以想出来的最极端的节目了。

用不着别人要求,克莱默就在大谈一部音乐作品中难于驱赶的魂灵。尽管如此,有些人就办到了。如果他们无法感受到,就应该待在家里。韩国人在房间的角落里找不到魂灵,克莱默这位出色的学生讥讽地说。他慢慢平静下来,并且以尼采的话说事儿,他意识到自己与尼采一致,认为全部的浪漫音乐(包括贝多芬在内,他也把贝多芬包括在内)还不够快乐和健康。克莱默对自己的女教师发誓说,她应该从他的美妙演奏中解读出他的不愉快和疾病。音乐十分必要,有了音乐人们会忘却痛苦。动物的生活!人们应该感到自己像神仙般受到尊敬。人们想跳舞,感到极大的喜悦。为小事而发火的哲学家要求恰如其分的轻快和欢乐的节奏,以及美好、温柔的和谐,瓦尔特·克莱默也同意这种要求。

埃丽卡·科胡特感到有人在抚摸自己的后背,这使她毛骨悚然。他只是不该站得离她这么近来抚摸她。他先是在她身后抚摸,然后向后退去。他这一后退倒证明自己并无特别目的。当他向侧后方退去的举动映入她的眼帘时,埃丽卡的内心感到酸涩和卑微。此时,他的头像鸽子似的一伸一缩晃动,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他十分年轻的脸上透出阴险狡诈的神气。外壳围绕着它那受到压迫的地核毫无重力地缓慢抖动。她的身体不再是肉体,有个什么同样是物化了的东西,像是圆筒形的金属管正向她体内戳入。这是个构造异常简单的器械,使用它是为了戳入体内。克莱默的这个物体的图像正热乎乎地照射在埃丽卡身体的洞穴里,投射在她的内壁上。图像清清楚楚地映在她的头脑里,在这一瞬间,她觉得他变成了用手可以触摸到的肉体,他同时又是全然抽象的东西,丧失了自己的肉体。因为两人相互都变成了肉体,此刻,他们双方互相都断绝了一切人际关系。再也没有必要委派传递信息、信件和信号的谈判者了。不再是一个肉体抓住另一个肉体,而是对于另个存在来说,一个存在变成了另一个存在的媒介,成为另一种存在的特点,人们希望痛苦地进入那另一个存在。人们进入得越深,肉体组织腐烂得就越厉害。一旦肉体组织变轻,就会飞离这两个陌生和敌对的大洲。他们先是互相撞击,后来一起倒塌,只听见蒙着几片画布碎片的支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些亚麻布稍微一碰就脱落下来并且化为尘土。
克莱默的面孔像镜子般光滑,一副童真的样子。埃丽卡的脸上已经开始勾画出未来的腐烂。她脸上的皮肤已有皱褶,眼睑像一张薄纸在热浪中微微拱起,眼睛下面的细嫩组织泛着蓝色的光。在她的鼻根上有两道线条分明,仿佛永远熨不平的折痕。面孔表面上变大了,这个过程还要持续数年之久,直至皮肤下的肌肉萎缩、消失,皮肤紧紧贴着冷冰冰的骷髅头。她头发里已有缕缕白发,尽管使用过各种染发剂,白发仍在不断增多,直至有一天会长成难看的一窝灰白乱发,它不会孵化出什么来,它也不会抚爱地拥抱任何东西,埃丽卡也从来都没有温柔地拥抱过什么,她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有拥抱过,但是她愿意让人拥抱自己。他应该顺从她,他应该追求她,他应该跪在她的脚边,他应该在脑子里不停地时刻想着她。对于他来说,在她面前没有别的办法。在公众场合人们很少看见埃丽卡。她母亲一生也都保持这样,很少露面。她们母女待在自己的家里,不愿受到来访者的惊扰。那时,她们不会遭到损坏。当然,在她们少得可怜的公开露面时,没有人给这两位科胡特女士提供特别多的东西。

在埃丽卡内心奔向自己家园的时刻,克莱默正用鞋尖烦躁地踢镶木地板,并且像吐烟圈似的把培植钢琴弹奏艺术那微小而十分重要的不动产从自己心中吹奏出来。他询问,音色由什么构成?并且自问自答说,由弹奏艺术构成。接着,那些关于音色、色彩和光线的模糊难解的问题滔滔不绝地从他的嘴里倾泻出来。不,您这里所指的并不是我所了解的音乐,埃丽卡叽叽喳喳地说着,这个小窝在她心中终于要成为温暖的家了。但是这个小窝,只是这个小家,突然从这个年轻的男子口中说了出来。我觉得艺术标准是难以领会、难以测定的,克莱默说着并反驳女教师。埃丽卡盖上琴盖,收拾着东西。刚才这个男人在自己内心的一个角落里偶然触及到了舒伯特的精神并且立即利用起来。舒伯特的精神在烟、气、颜色、思想中化解得越多,价值就越大。价值变得非常高,以至于无人能够理解。假象肯定胜于真相,克莱默说。是的,真实也许是最糟的错误之一。照这么说,谎言胜于真理,这个男人从自己的话中推断出了这个结论。不真实胜于真实,这时艺术才有质量。

对埃丽卡来讲,艺术是家常便饭,因为她自己就是让艺术养大的。女人说,表现自身的感情或激情对艺术家而言是更加容易的事情。克莱默,您这样评价戏剧性的转变,这意味着,艺术家采用虚假的手段,冷落真正的手段。她说话,是为了不使沉默出现。作为教师,我主张非戏剧性的艺术,例如舒曼,戏剧总是更容易些!感情和激情始终只是个代用品,是修养的替代品。女教师渴望地震,渴望咆哮的风暴向她袭来。由于愤怒,野蛮的克莱默几乎把自己的头钻进隔壁学习单簧管的破教室里。最近他作为学习第二种器乐的学生每周两次光顾那里,假如克莱默愤怒的头突然出现在挂在墙上的贝多芬临终面模的旁边时,这肯定令人惊奇。这个埃丽卡,这个埃丽卡感觉不到,事实上他只在谈论她,自然也在谈论自己!他将自己和埃丽卡同性欲互相联系起来,并以此来排斥精神,排斥这个肉体的原始敌人,排斥这个性欲的敌人。她相信,如同他谈话时总是习惯讲自己一样,他在谈论舒伯特时,所指的仍是自己。

也许他们中的一个人就是为另一个人而出生的,另一个人必须在斗争和争执之后,认识到这一点。

地上黑乎乎的。天空还稍稍有一点亮,和地面区分得开,正好能让人分出来天和地。树木在地平线上映出柔和的剪影。埃丽卡十分小心。她动作很轻,轻如鸿毛。她让自己变得几乎没有重量,让人看不到自己。她几乎化成轻烟。她非常注意地用眼睛看,用耳朵听。望远镜是她延长的眼睛。她避免走其他游人走的小路。她寻找别的游人在那里快活的地方,而那地方总是离她太远。

当时她就说了,贝多芬的奏鸣曲,不论晚期,或是像这样早期的,都有一种多义性,使得人们不得不刨根问底:奏鸣曲这个有争议的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贝多芬如此定名的根本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奏鸣曲。现在必须在曲子中发现新的规则,在这个如此富于戏剧性的音乐形式中,常常有形式的感情从中流露出来。而贝多芬不是这样,因为在这里,形式和感情并存,感情使形式注意它的缺陷,反之亦然。

母亲在剪碎衣服的同时,也剪碎了自己的梦。假如埃丽卡不能有一天真正圆了自己的梦的话,母亲的梦怎么能圆呢?埃丽卡从不敢把自己的梦做到最后,她只是一再从旁边愚蠢地仰视。母亲坚决把领口的绲边和埃丽卡当时曾坚决抵制的美丽的膨膨袖扯下来,然后她把打褶的裙子上半截的零碎装饰剪下来。她费力干着。先前为了置办这些服装,她不得不当牛做马,现在又费劲地把它毁掉。她面前还有一些该放到粉碎机中的零碎布块,可她没有粉碎机。女儿还是没回来。

感情总是很可笑的,特别是未经许可就弄到手时。

别这么严肃,美丽的小姐!生活是严肃的,而艺术是欢快的。现在出去,到新鲜的空气中透透气。

埃丽卡被自己的爱欲试验吸引住了。她爬到母亲身上,亲吻她全身。她好像多年来没有再仔细考虑过这样亲吻母亲。她使劲抓住母亲的肩膀。母亲生气地挥手四处打,可没打到人。埃丽卡亲吻肩膀中间,但也不是总能亲到,因为母亲总把头转向正好亲不到的那一边,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母亲的这张脸只是一个小亮点,四周都是金黄色的头发,头发帮助她找到方向。埃丽卡不加选择地亲这块亮的地方。她是从这具身体中诞生的!从这柔软的胎盘中出来的。埃丽卡把湿嘴唇多次压到母亲脸上,同时用胳膊把母亲使劲抱住,使她不能反抗。她先将一半身子,然后将四分之三身子压到母亲身上,因为母亲开始朝她身边挥打手臂,好像打连枷似的。在疯狂的亲吻中,母亲使劲朝左边和右边转头,试图躲避埃丽卡撮起的嘴唇。仿佛在一场性爱战斗中,目标不是亢奋的情欲,而是母亲本身,母亲这个人。现在这个母亲坚决地挣扎着想要摆脱,但没用,因为埃丽卡更强壮。她像常青藤缠绕着一栋老房子,纠缠着肯定不是舒适的老房子的母亲。埃丽卡在母亲身上到处吸吮、啃咬,仿佛她要马上再次进去,把自己在里边隐藏起来。埃丽卡向母亲承认她的爱,母亲气喘吁吁地说相反的意见,即她同样爱她的孩子,但是必须停止!要出事的!母亲不能抵御埃丽卡向她刮来的这场感情风暴,但是她感到得意。她感觉自己一下子受到追求。一个人感到被提高了价值,因为另一个人先向我们提出请求。这是爱情的基本前提。埃丽卡在母亲身上使劲咬。母亲开始打她,想挡住她,埃丽卡越是亲吻,母亲越是朝她打,第一是为了保护自己,第二是挡住孩子。孩子虽然什么酒也没喝,但她似乎丧失了自我控制能力。母亲用各种不同的声调叫喊:停止!母亲坚决要求停止。埃丽卡却丝毫没有收敛在母亲身上疯狂的亲吻行动,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母亲没有做出期望的反应,埃丽卡乞求着在母亲身上轻轻地捶打。她在母亲身上敲打,是一种要求,不是惩罚,而母亲误解为一种恶意的动作,就威胁她,骂她。母亲和孩子的角色调换了,因为打常常是母亲的责任。她从上边往下看孩子,有更好的角度,全面了解。母亲认为,必须坚决抵制她的宝贝这种类似性的攻击,于是盲目地朝黑暗中打了一个耳光。

女儿扯开母亲的手,吻母亲的脖子。这时候老女人已经十分疲惫了。她不再被当作母亲尊重,而只是当作一具肉体。埃丽卡用牙齿咬母亲的肉。她亲吻,亲吻,疯狂地吻着母亲。母亲说,失去了控制的女儿在母亲身上干出来的事太龌龊了。这对她没用——好多年来母亲没有这样被吻过,这事还没有完呢!因为她还在被疯狂地亲吻,直到一阵没完没了的乱吻之后,埃丽卡筋疲力尽地半躺在母亲身边,对着母亲的脸哭泣。母亲把孩子从身上掀下来,同时问孩子是不是疯了。没有得到回答。于是母亲下令立即去睡觉,因为明天还有事!她指的是明天等着干的业务工作。女儿同意,现在是该睡觉了。女儿像一条瞎了眼的虫子一样,还摸索着把手伸向母亲的身体,但母亲把女儿的手掀开。可惜灯光不亮。埃丽卡故意把母亲身上的被子揭开。母亲抗议也没用。埃丽卡比她衰老的母亲强,她要纯粹从肉体的角度看一回。女儿毫不客气地把刚才看到的告诉母亲。母亲没说话,装得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女人一般经常需要首饰,而且单单是森林打扮不了女人,相反女人却以她们的存在装饰了森林,在森林中她们如同用狩猎望远镜所观察的动物。

他的请求没生效,他就悄悄用手抚摸自己,可身上像死了一样没反应。这女人把他驱赶到一个汲取的空间,在那里他的器械虽然被提问,但对问题没有反应。他神经质地扯、拽、敲打、晃动。她发觉还是没有一点反应。她像一座爱的雪山迅速倒向他。现在她已经气喘吁吁地收回她原先说过的一些话,答应用更好的代替方式。仿佛现在她正在得到拯救:总算好了。克莱默冷静地在自己的下体上操作,他转动部件,用铁器在上面敲,火花四溅。他害怕这个钢琴女教师这么久没疏通过的内心世界里的东西,它们想把他完全扭曲!埃丽卡虽然从一开始就期待他所有的一切,而他还没有一次把他那小玩意儿掏出来,拿给她看过。她像自己设想的那样,像从别人那里学来的那样发出了做爱的动作。她发出笨拙的信号,可她把它与委身的信号弄混了,为此她接到无能为力的信号。他现在不得不做,所以不能。他推托说,和我不行,你记住这一点!埃丽卡开始拽他的拉链。她把他上边的衬衫扯出来,像做爱的人通常流行的那样嬉闹。在克莱默身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一点已经证实。过了一会儿,她失望地在小棚子里走来走去,把鞋跟跺得咔咔响。她要求一种完整的感情世界作为代用品。她由于过度激动和神经质在说着什么,尽管如此她为极端的爱得到证明感到高兴。克莱默不能,因为他是迫不得已。这种逼迫来自这个有磁石般意志的女人。她干脆就是必须做。埃丽卡蹲下身来,以十分笨拙的姿势几乎把学生的骨头都叠到一起,她身子扭来扭去,在学生的大腿之间亲吻。年轻的男子发出呻吟,仿佛这种坚持不懈的动作在他身体里引起了反应,他发出了最后一声呼喊:你别这么缠着我,你不吸引我。但是他原则上已经准备随时在爱情中尝试什么新花样了。终于他无奈地把埃丽卡推倒,立起手掌轻轻拍打她的后颈。她的头听话地朝前垂下去,忘记了如今再不能看见周围环境,只能看见小屋的地板。女人在爱中很容易忘记自己,因为她很少考虑她本来可以思考的东西。克莱默仔细倾听外边的动静,吓了一跳。他用女人的嘴把自己的下体迅速捂住,就像在那里戴上一只旧手套。这只手套太大了。那家伙没什么变化,而且克莱默什么事也没有,在这个过程中女教师的思想却飘得越来越远,变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

他闻到他熟悉的元素,水的味道现在更浓了。像在报纸上写的那样,玫瑰红色的猎物逗留在那边的什么地方。风中听到各种声音,而且一直响着。明亮的小路蜿蜒曲折。因为他这时候推进得这么远了,他甚至会弄一只天鹅,一个容易成为替代品的动物。从这个念头中可以看出,克莱默现在多么需要为他抑制不住的欲火找一个排泄口。如果鸟儿们歇息在水中,他会把它们引过来。如果鸟儿静静地待在岸上,他不必把自己身上弄湿。
现在听到的不是鸟叫,而是远处均匀驶过的汽车声。谁这么晚了还在路上?城市的喧嚣跟踪寻找休息的人,一直跟到这儿,直到城市的绿地,这个维也纳的肺里。克莱默怀着极度愤怒、灰暗的心理,寻找最终有一次不反驳他的什么人,因此他寻找某个理解他的人。鸟很可能逃走了。但是鸟不会跟他顶嘴。克莱默在草地上踩出自己的夜间道路。四周的寂静使他感到十分亲切。他觉得自己胜过那些夜间搂着女人闲逛的夜游者,因为他的愤怒比爱欲之火大得多。年轻人不想接近女人,逃避到这里。从一个小音响源传来刺耳的尖叫在四周回响,不成曲调,只像是一只鸟嘴或一个初学者在一个乐器上奏出来的。已经找到鸟了!不久印出来的报纸就会报道汪达尔人破坏文化艺术的行为。他可以拿着刚印出的报纸走到受阻的情人面前,因为他把生命消灭了。然后他可以同样残酷地摧残情人的生命,生命之线可以切断。这个女人科胡特经常拿他的情感取乐,他几个月之久的爱不该就这么完了!他的激情从涨满的心中像劈劈啪啪的雨点落到她身上,而她把这甜蜜的雨滴又塞回给他。如今她得到一种残酷的毁灭形式的收据,而这是她自己的过错。

爱情的相互性最终只是个例外。的确,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一个人陷入了爱,另一个却尽量逃避。

亲爱的。我们为什么要写信呢?我们反正已经熟悉到最小最隐秘的部分了。我们相互在我们精心策划的思想中安身,我们的思想一直以它的甜蜜招待我们。

他像着了魔似的,现实对他来说犹如乌云密布的晚夏。他只有出于自我欺骗,才能如此长久地用爱掩盖着奇怪的仇恨。

埃丽卡·科胡特在一群人中发现了瓦尔特·克莱默。那些人是不同年级、思想相同的大学生,正在大声说笑,但不是因为埃丽卡。他们根本没发觉她。这清楚地说明,克莱默今天没旷课。他这一夜想必没比其他夜休息更长时间。埃丽卡数了数,三个男青年,一个姑娘。好像也是学工科的,就此构成一个技术新事物。瓦尔特·克莱默快活地搂着姑娘的肩膀。姑娘大笑着,将她长着金色头发的脑袋稍稍贴近克莱默的脖子,克莱默也长着金色头发。姑娘笑得站不住,仿佛要用形体语言说话。姑娘不得不靠克莱默撑着。其他人都附和她。瓦尔特·克莱默也大声笑,摇晃脑袋。太阳光拥抱着他,光线在他的身旁闪耀。克莱默接着大笑,其他人也放开嗓子笑着。一个后来的人问,究竟什么事那么可笑,然后他立刻也不得不笑起来,他受了感染。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对他说了什么,他才知道自己笑的是什么。
他超过了别人,因为他还得补上一个笑的时间段。埃丽卡·科胡特站在那儿看。她观看,是个晴天。埃丽卡在观望。那一群人笑够了,就转向学校大楼,准备进去。在这期间,他们不得不一再开怀大笑。他们笑得直不起腰。
窗户在阳光下闪光,没有为这个女人打开。它不为每一个人打开。尽管向它呼喊,没人发善心。许多人愿意帮助,但是他们没有帮助。女人把脖子朝一边使劲扭过去,像一匹病马露出牙齿。没有人将手放到她身上,没有人从她那儿拿走什么。她衰弱地从肩头朝后望去。刀应该刺到她心脏,而且在那里转动!为此必需的力气剩余部分不够了。她的目光没有落到任何地方,埃丽卡没有愤怒,毫不激动地将刀刺向自己肩膀的一个地方,让血立即喷出来。这个伤口不伤人,只是脏东西、脓不能流进去。世界毫发无伤,没有停顿。年轻人肯定早就消失在大楼里。一栋房子将其他东西都隔开了。刀子放回到袋子里。埃丽卡的肩上裂开一道口子,软组织没有阻力地分开了。金属刺进去,埃丽卡徒步离去,她没有开车。她一只手捂住伤口,没人跟在她身后。游人对着她走来,又从她身旁走过去,就像河水在无知觉的船体旁流过。没有什么可怕的,每一秒钟都在期待的痛苦中来临。一只汽车垫圈烧起来。
埃丽卡的背越来越暖,背上的拉链开了一段。越来越强的阳光把后背晒得开始暖和了。埃丽卡走啊,走啊。她的背被阳光晒热,血从她身上滴下来。路人从她的肩上朝脸上看。有的人甚至转过身来。不是所有人。埃丽卡知道她必须去的方向。她回家。她走着,慢慢加快了步伐。

【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

2004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奥地利的埃尔夫丽德·耶利内克,在她的小说和戏剧中,声音和与之相对抗的声音构成一条音乐的河流,以独特的语言激情揭露了社会庸常中的荒谬与强权……
出版于1970年的讽刺小说《宝贝,我们是诱饵》,与其后一部长篇小说《米夏埃尔,一部为童稚社会所写的儿童小说》(1972)相似,在语言上富有反抗行为的特色,反对的是娱乐文化和对美好生活的虚假想象……
长篇小说《女情人们》(1975)、《被排除的人》(1980),以及1983年在自传背景下创作的《钢琴教师》,在所提出的疑问的框架之内,描写了一个无情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读者面对的是强权与压抑,是猎者与猎物之间的根深蒂固的秩序。耶利内克表现了庸俗的娱乐工业如何侵占人们的意识,使他们丧失了反抗社会不公、反抗性别压迫的能力。
在《情欲》(1989)中,耶利内克将对女性实施性强权描写成我们这个文化的基本模式,在这里,她的社会分析深入到了对文明的批判的深处……
在幻影般的长篇小说《死者的孩子们》(1995)中,她将奥地利描写成一个死亡之国,以激昂的愤怒鞭挞奥地利。
耶利内克作品的体裁难以界定,在散文与诗歌之间,在咒语与颂歌之间摇摆,包含了戏剧场景和电影镜头的元素。在近年来搬上舞台的剧作中……面对面的已经不是角色,而是“语言平面”。最近出版的剧本,被称为“公主剧”的《死亡与少女Ⅰ-Ⅴ》中,她的创作主题,即女性无法完全进入生存世界,在表现手法上有些改变,隐藏在一些不变的场景中。
除纯文学创作之外,她同时还是一个无所畏惧的社会批评家,在这方面声名卓著,在她的主页上,她经常评论一些热门话题。

瑞典文学院
(杜新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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