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祇弄伤一只眼睛——有些读者也许坚信此类故事只流传在自己的故里,但让人出乎意外的是,其实这还是较常见的现象。
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我们该如何解释呢?还是先比较类似的例子吧。在我个人获得的资料中,信州的例子占多数。根据平濑君的报告,势伊多贺神社位于松本市宫渊(现长野县松本市宫渊),这里的主神降临时被栗球刺坏了一只眼,从此以后,此地就不再生长栗子树了。氏子们坚信,要是哪家栽种了栗子树,其家势与树的生长会成反比,日趋没落的,因而至今无人栽种。此外,位于东筑摩郡岛立村(现长野县松本市)的三宫沙田神社的氏子中,今天还有不少家户忌讳过年时摆设“门松”[1],只因为他们的氏神曾经被松枝刺伤了一只眼睛。
再看其他例子,那些刺伤神祇眼睛的植物大多为农作物。比如小林乙作君[2]报告说,信州小县郡浦里村大字当乡字管社里,有神与土地神合并祭祀,此神从京都来到此地时,不小心被黄瓜蔓绊倒,而且被地上的芝麻茎刺中了眼睛。从此以后,此地禁止栽种芝麻,如今全村一百七十户人家中竟没有一家是种芝麻的。在其周围,还有五六个神社禁止氏子们种植芝麻。这些神社分别祭祀着不同的神祇,但在芝麻树刺伤神祇的眼睛这一点上,却取得了一致。

[1] “门松”是于元旦至1月7日这段时间在门上悬挂或摆放在门口的装饰品。
[2] 小林乙作,不详。大正五年(1916),小林在《乡土研究》第4卷第1号上发表过《作物禁忌的例子》。

或许因为汉字“忌”与日本古语“imi(引进汉字后用忌字来表示)”不完全一致的缘故,一提到“忌”,人们就容易联想到回避、厌恶等,以为此字表示某种不吉利的现象,但这显然违背了日语“忌”字的本意。从神祇的角度看,所谓“忌”即“独占”。正因为某些事物太可贵、太纯净,所以才禁止普通人去使用。假如有人触犯了这一禁忌,此人必受惩罚,后来这种禁忌演化成另外一种说法,即“因为某一植物有毒,所以不得触碰”。而这种说法又令人想到神祇讨厌这一植物,最终导致了“神祇受伤”这种解释的出现。

按理来说,有人瞎了一只眼睛,不会因此变得更加聪明、清净、可畏,但说不定当时人们消极地相信,如果不瞎眼,神祇就不会依附于此身,换言之,只有独眼龙才会有资格成为神的代理人。
基于如上推定进一步思考,似乎可以窥视远古时代的信仰状态。简单地说,我以为,曾经存在过一种节日当天杀死主祭人的古代习俗。究竟选择谁为主祭人,应该是在前一次节日时已经靠占卜决定好了的,还特意弄瞎他的一只眼,以便区别于其他普通人。对于这位承担神圣任务的主祭人,人们以最大的敬意尽可能地款待。主祭人自己的心灵也渐趋纯净,相信自己十分胜任这份传达神意的工作。正因如此,即使人类智力有了发展,废除了残忍的仪式,人们还照例把独眼龙神圣化,相信只有独眼龙才能反映神的睿智。

在众多相似的例子中,有一个东京附近的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据十方庵撰写的《游历杂记》[1],现称崎玉县南崎玉郡萩岛村的大宇野岛有座寺庙,叫净山寺,这里曾经有过一尊延命地藏像,传说是慈觉大师一刀三礼亲自刻制的。这一地藏因保佑孩子而闻名,信徒们写封情状,乞求地藏把自家孩子当作仆佣使唤,这样孩子可以健康成长。这位地藏被俗称为“单眼地藏”[2]。据说,某时,地藏踏入茶叶地里不料刺中了眼睛,要洗眼睛,于是到门外的池塘边用手捧起了池水,就从那一天起,这一池塘里的鱼都变成了单眼鱼。
单眼鱼,在生物学家看来是不会存在的,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听说过哪个标本室陈列了这样的变种。尽管如此,传说有单眼鱼生息的池水河川不止一处,而且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单眼鱼少了一只眼睛,这是因为某神伤眼后在此洗过眼睛。这显然不是由当地人归纳出来的说法。

[1] 《游历杂记》成书于文化年间(1804—1818),是十方庵敬顺花费18年的时间亲自走过江户、东海地区而写下的旅行记,其中详细记录了各地旧迹、风俗、节日、传说等。
[2] 单眼地藏,“片目地藏(katame jizou)”。

关于单眼鱼的由来,还有一个十分奇妙的传说,那便是伊予松山(现爱媛县松山市)的七大怪之一“越过山的单眼鲫鱼”。古时候,弘法大师周游各国,路过此地念经说教。村里有个笃信神佛的穷人,他从自家厨房里把烤了半身的鲫鱼带来奉献给大师。大师欣赏他诚信厚道,把这条烤了半身的鲫鱼放入水渠,鲫鱼瞬间活了过来,悠然游去。据说,从此以后,这里的鲫鱼就只长了一只眼睛。

《摄阳群谈》[1]等书记载,昆阳池[2]自古有一条著名的单眼金鱼。过去,行基菩萨路过此地,见到某人躺在病床上渴望吃鱼。行基菩萨心疼他,立刻到长州滨买鱼回来,并做好菜给病人吃。饭后,他把病人剩下的半身鱼放入池塘之中,这条鱼立刻化作了单眼金鱼。《摄阳群谈》说是金鱼,其实指的就是鲫鱼。按理来说,行基菩萨在海边购买的应该是海鱼,如果真是海鱼,那么被放入池塘是不可能得以繁殖的,所以此书才用了“化作”这样的词吧。与前面的例子同样,当地人在这个池塘边从不钓鱼、捞鱼,因为吃了就必定患上麻风病。

[1] 《摄阳群谈》,成书于元禄十四年(1701),共17卷,是冈田溪志基于古文献和传说编纂的摄津国的地方志。
[2] 昆阳池,位于兵库县伊丹市,是由奈良时代的名僧行基建造的农业储水池。

放生会仪式,最常见于八月十五的八幡祭奠之中。男山[1]的僧人们可能会说,这意味着神道中的古神为佛教所感化而赐予所有生命以慈悲。其实,这不过是中世以后才出现的牵强附会而已。如果真正尊重佛意,人们根本就不应该抓捕那些悠游在水中的鱼儿,硬把它放入狭窄的小池之中。我坚信,一方面,祭奠中宰杀活供品的环节因受僧人的干涉而废除;另一方面,祭奠中唯独人畜无害的环节才得以保留,包括自祭奠的前一年开始准备鱼类祭品等,久之,原初的行为动机被人遗忘,转化成感化故事的材料。

[1] 男山是位于京都府八幡市的鸠个峰的别称,山顶上有石清水八幡宫。

古人在捕鲜鱼之后,为什么不马上做菜供奉给神呢?面对这样的疑问,后人也许回答说:“因为不晓得神吃什么。”平时我们下厨房做菜,一般都会把泥鳅、贝类等食材放在水中,让它们吐净泥沙。神是无比纯净的,既然活供品即将成为其一部分,那么需要多花些工夫去做精心准备。在我看来,这种思想有着悠久的历史,可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从前面介绍的患疟疾者用鲫鱼行巫术治病的传说中可以察觉到,在某些地区,被指定为活供品的鱼,不仅意味着是食品,人们更将其视为神的从属者乃至代言人来加以崇拜。当然,这不会是针对鱼或者其他小动物而出现的思想。可以说,生祭供品一方面是献给神的礼物,另一方面又是帮助氏子们从难以窥视的灵界获取信息的一种祭祀机巧,需要设法使之多活一段时间。

据德岛的河野芳太郎氏[1]讲述,位于阿波国富冈町东部的福村里(现德岛县阿南市富冈町)有个圆周长约为三十町的池塘,池塘中间还有一颗周长九丈、高一丈[2]大的岩石,当地人称之为“蛇之枕”。这一池塘中的鱼,不用说鲤鱼、鲫鱼,连小小的无名杂鱼,也没有一条是双眼齐全的。传说,过去有一条大蛇栖息在此地,某日,一名叫月轮兵部的勇士射穿了大蛇的左眼,并击碎了它半个头骨。大蛇疼痛不堪,扭动身子,最终在岩石上断气。其怨恨遗留在后世,作祟咒死了月轮一族,大蛇的遗恨似乎还不满足于此,甚至让池塘中所有的鱼都变成了单眼鱼。

[1] 河野芳太郎(生卒年不详),德岛的乡土研究家,主要活动时期为明治末到大正初期间,在《东京人类学杂志》《考古学杂志》《乡土研究》等刊物上发表了德岛的调查报告。
[2] 日本尺贯法定1丈约等于3.03尺。

在伊豆地区,自富士爱鹰山到伊豆诸岛,都有一种原始的神战传说流传。在其他地区的传说中,神与历史人物往往混淆在一起,而这里的神祇则不然,始终以鸟、蛇的姿态在水陆驱驰。近年,尾佐竹猛君[1]在渡海到伊豆诸岛采集的神话仍是这种原始神话的异文。据说,远古时代,新岛上的白鸽被一条大蛇追赶,到了差地山又给野生的羊踯躅刺中了眼睛。无法飞翔的白鸽不幸被大蛇残杀,吞入腹中。大蛇要逃到三宅岛,但新岛上的大三皇子神与母亲、长兄同心携力,共同消灭了大蛇,并且把大蛇的尸体分为三段,分别埋在八丈岛、三宅岛、新岛。从此以后,蛇从三宅岛上消失,新岛上的蛇从不咬人,至于差地山上的羊踯躅,因触犯神怒而不再开花。另外,三宅岛上有个地方被称为“踯躅平”,这里的羊踯躅也是从不开花。若有人问羊踯躅不开花的理由,当地人就会讲述与前面同样的传说。

[1] 尾佐竹猛(1880—1946),是法学家、大审院判事。他从历史的角度关注法制、社会以及民众思想,于1924年吉野作造、宫武外骨、石井研堂等人共同创立明治文化研究会,自1927年至1932年陆续出版了《明治文化全集》共24卷。

众所周知,伊势桑名郡(现三重县桑名市)有国币大社叫多度神社,在其境内供奉着一尊名叫“独目连”的古神。据后人记录,它就是其本社主神“天津日子根命”[2]之子,在《姓氏录》[3]上称之为此地豪族桑名首之始祖“天久之比乃命”。《古语拾遗》[4]又写道此神与伊势齐部的祖神“天目一个命”指的就是同一个神。我对神的族谱没有什么研究,无法判断如上说法是否正确,但可以肯定以下几点:关东各地有不少小庙供奉着独目连;在伊势的本社里凭种种奇迹赢得了人们对它的信仰;独目连这一名字显示此神只有一只眼睛。另外还有一点就是:除非存在同姓同名的神祇,独目连即天目一个命可以认为是金工业祖神。

[2] 天津日子根命,是生自天照大神的玉制头饰的神祇。
[3] 《姓氏录》,即《新撰姓氏录》,成书于弘仁六年(815),日本嵯峨天皇下令编纂的古代氏族名鉴。此书对京都、畿内的1182个姓氏进行分类,概括每个姓氏的缘由、分布情况等。
[4] 《古语拾遗》,成书于大同二年(807),由官人斋部广成著,是朝廷梳理有关仪式的法律时,由官人斋部广成提交的神道资料,书中记载了自天地开辟到天平年间(729—749)的历史。

所谓御灵,顾名思义,指的是人的灵魂。我们的祖先对于人的灵魂,尤其对非自然死亡的年轻人之灵魂深感恐惧,坚信若对其置之不理,其必然作祟,为人世带来瘟疫或其他灾害。于是,古人每年都要举行御灵会,尽可能把它送到远处去,但人类力量又那么微小,因此请某些神祇统管御灵。后来,这一方面的种种事宜似乎都掌握在祇园的牛头天王手里[1],但在古时候,天神和八幡神都分担着这一任务。

众所周知,天神本身是一个极其有能力的御灵,所以它管理其他御灵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八幡神为何要管理御灵,按照现代人的逻辑,则难以理解。尤其是石清水的八幡神,当它被劝请到京都时,其形式与紫野今宫等地的御灵特别相似,而且直到最近,这里还有每年正月十五下山参拜八幡宫下院的习俗,称“拜瘟神”。由此看来,八幡神和御灵之间应该是有过一段故事的。

[1] 祇园的牛头天王,指祇园信仰中祭祀的素盏呜尊。牛头天王从印度传到日本时基本上转变为瘟神,又与狂暴的素盏呜尊相结合,令人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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