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序(如图)
▷导读:shimo.im/docs/1d3aM419w1c5zW3g

源氏公子来到嵯峨佛堂。他规定这里的佛事,每月十四日普贤讲,十五日阿弥陀讲,月底释迦讲。这是应有的,不必多说。此外他又增加了其他的佛事。佛堂装饰及各种法器,亦各有相应指示。直至月色当空,才从佛堂返回大堰邸。这时他想起了明石浦上的月夜。明石姬猜到他的心事,便乘机拿出那张作为纪念品的琴来,放在他面前。这时源氏公子心中无来由地感到凄怆,难以忍受,便弹奏一曲。琴弦的调子还同从前一样,并无改变。弹奏之时,从前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闪现。于是公子吟诗道:
“弦音不负当年誓,
始信恩情无绝时。”
明石姬答道:
“弦音誓不变,聊慰相思情。
一曲舒愁绪,松风带泣声。”
与源氏公子对答吟唱,并无不相称之处,明石姬为此感到十分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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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夕颜​❃

图注《源氏物语绘卷·竹河一》局部图,描绘了十四五岁的薰从玉鬘府门前经过时的情景,薰高洁的气质吸引了坐在府门之前的年轻女仆们的注意。

源氏公子坐在车里看着这条肮脏的大街上的景象,忽见乳母家隔壁有一户人家,新装着丝柏薄板条编成的板垣,板垣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窗内挂的帘子也颇洁白,让人看了觉得很凉爽。从帘影之间可以看见室内有几位留着美丽的额发的女人,正在向这边窥望。这些女人不停走动,看上去个子都很高。源氏公子觉得很奇怪,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因为是微行出行,他的车马都很简陋,也没有让人在前开道,他想:“反正也没人知道我的身份。”就很自在。他坐在车中看过去,见那户人家的门也由薄板编成的,敞开着,室内很浅,是相当简陋的住房。他觉得颇为可怜,想起古人“人生到处即为家”的诗句。又想:琼楼玉宇,也还不是一样么?这里的板垣旁长着郁郁葱葱的蔓草,草中开着许多白花,露着笑颜。源氏公子独自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随从对他说:“这些白花叫夕颜。花的名字就像人的名字。这种花都是开在这些肮脏的墙根的。”这一带的确都是些简陋小屋,破破烂烂,东倒西歪,不能入目,这种花就开在这样屋子的旁边。源氏公子说:“可怜啊!这是薄命的花呀。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走到那户人家敞开的门里去,摘了一朵花。想不到从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里走出一个身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小女孩来,向随从招手。她手里握着一把香气扑鼻的白纸扇,说道:“请放在这上面呈上去吧。因为这花的枝条很软,不便用手拿的。”就把扇子交给他。正好这时惟光出来开门,随从就把盛着花的扇子交给惟光,由他呈献给源氏公子。

源氏公子吩咐,再请僧众来做法事,祈求佛祖保佑。告别之前,让惟光点上纸烛,仔细看了看人家送他的那把扇子,只觉用这把扇子的人的衣香芬芳扑鼻,让人怜爱。扇面上潇洒地写着两句诗
“夕颜凝露容光艳,
料是伊人驻马来。”
随手挥写,不拘形迹,却颇具优雅之趣。​

源氏公子想:“那么这把扇子大概是那些宫人用的。这首诗大约是平日操习熟练的得意之笔吧。”又想:“这些人的身份都不见得高贵。但特地赋诗相赠,用心却很可取,我不能就此丢开手。”他本来对这些事就很容易动心,便在一张怀纸上用一种陌生的笔迹写道:
“苍茫暮色蓬山隔,
遥望安知是夕颜?”
写好后,让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给送去。那家的女子从未见过源氏公子,但公子的容貌秀美,一看侧影便可推想而知,所以在扇上写诗送给他,过了一会等不到回音,正觉扫兴,忽然看见公子派了使者送诗来,大为高兴,大家就一起讨论该怎样答诗,踌躇不决。随从觉得很不耐烦,空手回去了。
源氏公子让人把车前的火把遮暗些,不要惹人注目,悄悄离开了乳母家。邻家的吊窗已经关上,窗缝里漏出几点灯光,比萤火还更幽暗,看了很是可怜。来到了目的地六条宅院里,看见树木花草与人不同,安排得优雅静谧。六条妃子品貌端秀,远非一般女子可比。公子一到此处,便把墙根夕颜的事忘怀了。第二天起身略迟,到了日上三竿,方始离开。他那风姿映着晨光,异常美丽,人们对他的称誉确是名副其实。归途中又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平日赴六条时,常常经过此地,却一向不曾留意。但扇上题诗这件小事,从此牵惹了公子的心,他想:“这里面住的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此后每次到六条去,往返经过这里时,必然留意一下。​

图注 陋巷里的夕颜花歌川丰国 源氏香之图·夕颜 江户时代(约1844—1847年)

源氏在街巷的墙角看到孤芳自赏般开放的夕颜花,十分怜爱。图为侍从惟光为他摘取时,一扇门里出来的女童请求用纸扇盛放这脆弱的花朵。夕颜花,黄昏时悄然开放,清晨凋落,其短暂和脆弱之美,犹如美丽女子的命运。

有一天,朝雾弥漫,源氏公子被女侍催促起身,睡眼蒙眬,唉声叹气地要走出六条宅邸。女侍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将帷屏掀起,以便女主人目送。六条妃子抬起头来向外观看。源氏公子欣赏着庭中花草,徘徊不忍离去,风姿真是曼妙无比。他走到廊下,中将送着出来。这女侍身着一件淡紫色面子蓝色里子的罗裙,腰身纤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向她回顾,唤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欣赏她那温柔的风度和垂肩的黑发,觉得这真是个妙人,便随口占道:
“名花褪色终难弃,
爱煞朝颜欲折难!
怎样是好呢?”吟罢,拉住了中将的手。这个中将原是善于吟诗的,便答道:
“朝雾未晴催驾发,
莫非心不在名花?”

图注 “爱煞朝颜”的风流近卫豫乐院 花木真写 江户时代(17世纪)

源氏告别情人六条妃子,欣赏着送行的侍女中将君那温柔的风度和垂肩的黑发。“名花难弃,爱煞朝颜”的风流,是当时的风气使然。朝颜即牵牛花,以其平凡喻指侍女中将君,又以其盛开时的短暂,喻指平安时代贵族的风流之短暂。
她措词工整,且将公子的诗意巧妙地推在女主人身上。这时有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童,像是为这场面特设的人物,分花拂柳地走进朝雾之中,听凭露水染湿衣裾,摘了一朵朝颜花,回来呈给源氏公子,这幅情景简直可以入画。纵使是偶尔拜见一面的人,对源氏公子的容貌无不倾心。不解情趣的山野之人,休息时也会选择动人的花木荫下。同理,凡是见过源氏公子风采的人,都衡量各人身份,想让自己的爱女替公子服务。或者,家有姿色不错的妹妹的人,也都想把妹妹送到公子身边来当女侍,也不觉得身份卑贱。何况这位中将,今日得蒙公子亲口赠诗,目睹公子温柔风姿,只要是稍有情趣的女子,怎么会轻易错过呢?她很担心公子不肯经常光临呢。这件事暂且不提。

图注 隐秘的幽会 佚名 信贵山缘起绘卷 平安时代(12世纪)

为了不引人非议,源氏微服简行,带着几个随从偷偷地与夕颜幽会,并且像狐狸般隐藏踪迹。这种隐秘如偷窃般的行径让源氏十分着迷。图为平安时代贵族带着随从微服出行的情形,前方持扇者显露的优雅,表示了他贵族的身份。
那女子也觉得有些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破晓时公子离开时,也叫人查看他的去向,找寻他的住处。但公子行踪诡秘,总不给她抓住任何线索。虽然如此辛苦,但公子对她总是眷恋不舍,非经常见面不可。纵使有时反省,觉得此是不应有的轻率行为,暗自悔恨,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屡屡前去幽会。关于男女之事,纵使谨严之人,有时也会迷失。源氏公子虽一向谨慎,不作受人讥讽之事,但这次奇怪之极:早晨分手才不久,便已想念不已;晚间会面之前,一早就焦灼不堪。一面心中又强自镇定,以为这不过是一时着魔,并非真心相爱。他想:“这个人风度异常温柔,缺少稳重之趣,更具活泼之态,却又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女。出身也不怎么高贵。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能如此牵惹我心呢?”反复思虑,自己也觉得难以明白。他非常小心:穿上一身简陋的便服,模样完全改变,连面孔也尽量遮蔽,不让人看清。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出入这人家,竟如旧小说中的狐狸精。因此夕颜心中起疑,不免恐惧悲叹。但他那优越的品貌,纵使暗中摸索,也可觉察分明。夕颜想道:“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多半是邻家那个好色鬼带来的吧。”她怀疑那个惟光。惟光却故作不知,仿佛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件事,照旧兴高采烈地在此进进出出。夕颜真是莫名其妙,只得暗自反复思量,其间的烦闷与一般的恋爱是不一样的。
源氏公子也在思虑:“这女子假装对我如此信任,使我解除心防,如果有朝一日乘我不备,悄悄地逃走了,叫我到哪里去寻她呢?况且这里原是暂住,哪一天迁居到别处,我也不得而知。”万一找不到她,倘能就此放手,当做一场春梦,原是一件好事。但是源氏公子不肯就此罢休。有时顾虑流言,不便前去幽会,孤衾独寝之夜,他总是提心吊胆,痛苦不堪,深怕这女子于这夜里就逃走了。​

图注 幽会的月色 歌川广重 玉川秋月 江户时代(19世纪初)

夕颜的住所附近白天是嘈杂的市井,夜晚则是虫鸣唧唧的月夜。画面中月色皎洁,行舟垂钓的人们寂寂无声,让人感受到月夜的恬静。幽会之余,源氏欣赏着迥异于宫中的月色,感觉身边的夕颜异常可爱。
天色已近黎明,雄鸡尚未晨啼;只听得几个山僧之类的老人诵经之声,他们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想到他们起伏跪拜,极为辛苦,让人怜惜。源氏公子自问:“人世无常,有如朝露;又何必这样贪婪地为自己祈祷呢?”正在想时,听见“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的跪拜之声。公子非常感动,对夕颜说:“你听!这些老人不但为此生,又为来生修行呢!”便占道:
“请君效此优婆塞,
莫忘来生誓愿深。”
长生殿的故事不太吉祥,所以不用“比翼鸟”的典故,而发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是多么语重心长啊!夕颜答道:
“此身不积前生福,
怎敢希求后世缘?”
这样的答诗实在让人有些不快呢。月亮即将西沉,夕颜不愿突然到不可确知的地方,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反复劝导,催促她快些动身。这时月亮忽然隐入云中,天色微明,景色迷人。源氏公子如往常一样想赶在天色大亮之前上路,便轻轻地将夕颜抱上车子,命右近同车,匆匆离开。
不久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前,随从唤守院人开门。只见三径就荒,蔓草过肩,古木阴森,昏暗不可名状。晨雾弥漫,侵入车帘,将衣袂润湿。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我从未有过这种经验,这景象真让人心寒啊!正是:
戴月披星事,我今阅历初。
古来游冶客,亦解此情无?
你可曾有过这种经验?”夕颜含羞吟道:
“落月随山隐,山名不可知。
会当穷碧落,蓦地隐芳姿。
我有些害怕呢。”源氏公子觉得周围景象凄凉可怕,推想这大概是向来和许多人聚居之故,这样的变化倒也有趣。车子驱入院内,停在西厢,解下牛来,把车辕放在栏干上。​

池塘上覆着杂乱的水草,很是可怕。不远的屋子里似乎有人居住,但相隔甚远。源氏公子说:“这地方全无人迹,阴风阵阵。但是纵使有鬼,怕对我也无可奈何吧。”这时他的脸还是隐蔽着。夕颜似乎微有怨恨。源氏公子想:“已经如此亲昵,还要遮掩真面目,确是有些不合情理。”便吟道:
“夕颜带露开颜笑,
只为当时邂逅缘。
这是那天你写在扇子上送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之句,现在我要露出真面目了,你看如何?”夕颜向他看了一眼,低声答道:
“当时漫道容光艳,
只为黄昏看不清。”
虽是诗句并不上佳,但源氏公子也觉得有趣。这时他与夕颜畅叙衷曲,再无隐饰,其风姿之优美,真是举世无双,再和这环境一对比,竟生出几分乖戾之感。他对夕颜说:“你一向对我有所隐瞒,我很不快,所以也不让你见真面目。现在我已经向你公开,你总该把姓名告诉我了。总是这样,让人纳闷呢。”夕颜答道:“我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这尚未完全融洽的模样倒显得格外娇艳。源氏公子说:“这真是无可奈何了!原是我自己作的榜样,也怪不得你。”两人有时互相埋怨,有时又互述衷情,这样度过了这一天。​

源氏公子听到弦声,便想象宫中的情景:“此刻巡夜的人大概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大概正在这时。”照此推想,夜还没深。他回到房间里,暗中摸索一下,夕颜仍旧躺着,右近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你怎么啦?不要这么胆小!这种荒野地方,可能会有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出来吓人,但是我在这里,你不要怕!”说着,便用力把右近拉起来。右近说:“太可怕了。我心里觉得很不舒服,所以伏在地上。小姐不知怎么样了?”公子说:“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伸手把夕颜抚摸一下,仿佛气息都没了;再摇动一上她的身体,但觉四肢松懈,全无自主之力。源氏公子想:“她真是个孩子啊,大概被妖魔迷住了吧。”此时束手无策,心中焦灼万状。那个禁卫武士拿来纸烛。右近已经吓得动弹不得。源氏公子拉过旁边的帷屏,遮住夕颜的身体,对武士说:“把纸烛再拿过来些!”但武士遵守规矩,不敢向前,在门槛边就站住了。源氏公子说:“再拿过来些!守规矩也要看看情况!”拿过纸烛一照,隐约见到梦中那个美女就坐在夕颜枕边。一下便消失了。
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事,只在小说中读过,现在竟亲眼看到,真是太可怕了。要紧的是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了?”心中纷乱如麻,几乎连自己的安危也忘记了。他躺到夕颜身旁,连声呼唤。怎知夕颜的身体渐渐冷却,已断气了!这时公子吓得说不出话,不知怎样才好。旁边并无一个可以商议的人。若有一个能驱除恶魔的法师,这时正可用上。但哪里有法师呢?他自己虽然逞强,毕竟年纪不大,阅历不多,眼看夕颜暴死,心中悲痛万分,却全无办法,只得紧紧抱住她,叫她:“我的爱人,你快活过来吧!不要叫我悲痛啊!”但夕颜的身体已经冷却,渐渐不成人样了。右近早已吓昏过去,这时突然醒过来,便号啕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就振作起精神,对右近说:“现在虽然好像断气了,但是不会就此死去的。夜里哭声会惊动人,你安静些吧。”他制止了右近哭泣。但这件事太突然了,他自己也茫然不知应对。​

图注 凄惨处境 佚名 信贵山缘起绘卷 平安时代(12世纪)

夜风吹动松林,发出凄惨的怪声。让因为夕颜意外身亡而惊慌失措的源氏更觉恐惧,深感这是自己在色情上的过错导致的报应。图中荒凉的郊野、零落的松树以及弥漫的雾色,整体上显露出一种凄凉的氛围,仿佛源氏此刻的处境。

这时源氏公子心情纠结,十分痛苦,又想起要走荒山夜路,恐怕遭遇危险,心中一时犹豫不决。但不去又无法排遣心中的悲哀,他想:“这时若再不见一见遗骸,今后哪一世才能再见呢?”便不顾危险,带了惟光和那个随从,出门而去。
走到贺茂川畔时,月亮已经升上来,前面的火把暗淡无光。再遥望鸟边野方面,景象异常凄凉。但今夜公子因有心事,并不觉得可怕;一路上只是胡思乱想,好容易赶到东山。这冷寂的空山中有一所小屋,屋旁建着一座佛堂,老尼姑在此修行,度过凄凉的余生!佛前的灯火从屋内漏出微光,小屋里有一个女人正在哀哀哭泣。外室里坐着两三位法师,有时谈话,有时放低声音念佛。山中寺院的初夜诵经都已结束,四周静寂无声。唯有清水寺那边还望得见许多灯光,参拜者还很多。这老尼姑有一个儿子,也已出家修行,成为高僧,这时正用悲戚之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听了,悲从中来,泪如雨下。走进室内,只见右近背对着灯火,与夕颜的遗骸隔着屏风,俯伏在地悲泣。源氏公子推想她心情如何哀伤!夕颜的遗骸并不让人害怕,依然非常可爱,较之生前毫无变化。源氏公子握住她的手说:“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你我两人前生结下怎样一段宿缘,今生的欢会之期如此短暂,而我对你却又如此倾心?你匆匆舍我而去,留我孤单在这世上,悲恸无穷,真是太残酷了!”他号啕大哭,不能自已。众僧不认识这是何人,只觉非常感动,大家陪着流泪。​

图注 伊势物语图纸笺·祓禊图

二条院内的人也都担心公子,大家狼狈不堪,坐立不安,宫中不断派来问病的使者,穿梭似的来往不绝。源氏公子听说父皇如此为他操心,更加觉得惶恐,只得勉强振作。左大臣也非常关切,每日到二条院来问病,照顾得无微不至。大约是各方眷顾周到的缘故,公子重病了二十几天,渐渐康复,也没有留下什么毛病。到了满三十天的时候,公子已经起床,禁忌也已解除,知道父皇为自己忧心,便在这天入宫拜见,又到宫中值宿处淑景舍略加休息。回邸时左大臣用自己的车子送回,并详细叮嘱病后种种注意事项。源氏公子觉得仿佛如梦初醒,好像竟重生在一个新世界里了。到了九月二十日,身体已经痊愈,面容虽然消瘦了许多,风姿却反而更加艳丽了。他还是经常陷入沉思,有时呜咽哭泣。看见的人不禁觉得诧异,有的说:“莫非鬼魂附体了?”
有一个幽静的傍晚,源氏公子叫右近坐到身边,和她谈话。他说:“我到现在还觉得惊奇:为什么她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呢?纵使真像她自己所说,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但我如此爱她,她却不体谅我的真心,始终和我存着隔膜,这真叫我伤心啊!”右近答道:“她并不想隐瞒到底,总以为以后会有机会将真实姓名奉告给您。只因你俩相逢之时便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奇怪姻缘,她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猜想您之所以隐名,大概是为了身份高贵,名誉攸关之故,您也并非真心爱她,不过是逢场作戏。她很伤心,所以也对您隐瞒不说。”源氏公子说:“互相欺瞒,本是无聊。但我的隐瞒,不是出于本心。只因这种世人所不许的偷情行为,我一向不曾做过。首先是父皇有过训诫;此外又对各方面有种种顾忌。偶尔略有戏言,即被人们四处夸张传扬,肆意批评,因此我平日小心翼翼,不敢胡言妄为。哪知那天傍晚,只为一朵夕颜花,对那人一见倾心,结下这不解之缘,现在想来,这可不正是恩爱不能长久的兆头,多么可悲呀!可再想想,又觉得真是可恨:既然姻缘如此短促,又何必倾心相爱?现在已无隐瞒的必要,你不妨详细告诉我吧。七七之内,我要让人描绘佛像送到寺中供养,为死者祝福。若不知姓名,则念佛诵经之时,心中对谁回向呢?”​

图1 夕颜的隐秘 狩野永德 洛外名所游乐图屏风 安土桃山时代(16世纪后期)
侍女右近将夕颜避居五条陋巷的隐情和盘托出,证实了源氏的猜测:夕颜就是头中将那位失踪的恋人。图中楼台庭院、松林的景观,显露出一种静谧的氛围,而弥漫的雾霭就仿佛夕颜的往事般透着隐秘的味道。

这时暮色沉沉,天色渐黑。阶前乱草,昏黄欲萎。四壁传来虫声,满庭的红叶,艳丽得仿佛锦画。右近环顾四周,觉得自身忽然处此境中,真是出乎意外。再回想夕颜五条的陋屋,不免难过。竹林中有几只鸽子,咕噜之声粗鲁刺耳。源氏公子听了,想起那天和夕颜在某院夜宿时,夕颜听到这种鸟声非常害怕的模样,觉得很可怜惜,他对右近说:“她究竟几岁了?这个人和一般人不同,身体异常纤弱,所以不能长寿。”右近答道:“十九岁吧。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抛开我早早死去,小姐的父亲中将大人可怜我,把我留在小姐身边,两人形影不离,一起长大。现在小姐已死,我怎么还活在这世间呢?后悔不该与她过分亲近,教这场分别这般痛苦。这位柔弱的小姐,可是多年来和我相依为命的主人呐。”源氏公子说:“柔弱的气质,就女子而言是可爱的。自作聪明、不信人言的人,才让人不快。我自己生性柔弱,没有决断,所以喜欢柔弱的人。这种人虽然容易受到男子欺骗,但是本性谦恭,善于体贴丈夫,所以讨人喜欢。如果能正确地加以教养,正是最可爱的性格。”右近说:“公子喜欢这种性格,小姐正是最适合的人物,可惜短命而死。”说罢又掩面而泣。

​图2 体面的法事 狩野永德 洛外名所游乐图屏风 安土桃山时代(16世纪后期)
夕颜的法事虽然是秘密举行,但是源氏备办得十分体面,念佛、诵经、书写法事祈愿文等都安排得很周到。图为嵯峨的释迦堂,与源氏举行法事的比壑山法华堂同为寺院法堂。

天色晦冥,寒风袭人,源氏公子满腹愁思,仰望天色,独自吟道:
“闲云倘是尸灰化,
遥望暮天亦可亲。”
右近不能作答,只想:“这时小姐若能随伴公子身旁……”想到这里,不由哀思满胸。源氏公子现在想起五条地方那刺耳的砧声,也觉得异常可爱,信口吟诵“八月九月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的诗句,便睡下了。

却说伊豫介家的那个小君,有时也去拜谒源氏公子,但公子不再像从前那样托他带书信回去,因此空蝉想公子大概怨她无情,与她决绝了,不免有些怅惘,这时听说公子患病,自然也有些忧虑。又因不久即将随丈夫离开京城赴任地伊豫国,心中更觉寂寞。她想试探公子是否已经将她遗忘,便写了一封信去,信中说:“听闻玉体违和,心窃记挂,但不敢出口。
我不通音君不问,
悠悠岁月使人悲。
古诗云:‘此身生意尽’,确实如此呀。”源氏公子接到来信,很是珍爱。他对这人还是眷恋不忘。便回信道:“叹‘此身生意尽’者,应是何人?
已知浮世如蝉蜕,
忽接来书命又存。
世事真是变幻无常!”他久病新愈,手指颤抖,只是随便挥写,但笔迹反而更加秀美可爱。空蝉看到公子至今不忘那“蝉蜕”,觉得很对不起他,又觉得比喻得很有趣。她喜爱这种富有情味的通信,却不愿和他直接会面。她只希望能维持着冷淡矜持的风度,却又不被公子看做不解情趣的蠢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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