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你好,伊凡诺夫 https://shimo.im/docs/Wr3Dpr97DMiPb93J/
▷四幕正剧 一八八七年
▷人物表
伊凡诺夫,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乡民事务评议会常务委员。
安娜·彼特罗夫娜(安妞塔)——他的妻,受洗礼和结婚以前,名叫萨拉·阿勃拉姆松。
沙别尔斯基,玛特维·谢苗诺维奇(玛秋沙)——伯爵,伊凡诺夫的舅舅。
列别捷夫,巴维尔·基里利奇(巴沙)——地方自治会议主席。
齐娜伊达·萨维什娜(久久什卡)——他的妻。
萨沙——他们的女儿,二十岁。
里沃夫,叶甫盖尼·康斯坦丁诺维奇——地方自治会议的青年医生。
巴巴金娜,玛尔法·叶戈罗夫娜——地主寡妇,一个富商的女儿。
科西赫,德米特里·尼基季奇——税吏。
鲍尔金,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米沙)——伊凡诺夫的远亲和产业管理人。
阿夫多季雅·纳扎罗夫娜——没有固定职业的老妇。
叶戈鲁什卡——列别捷夫家的食客。
第一客人
第二客人
第三客人
第四客人
彼得——伊凡诺夫的男仆。
加夫里拉——列别捷夫家的男仆。
客人们——男,女。
男仆们
故事发生在中俄罗斯的某一地区。
第三幕和第四幕之间相隔约一年。
安娜·彼特罗夫娜:科里亚,亲爱的,留在家里吧!
伊凡诺夫:(情感激动地)我的可爱的,我可怜的不幸福的亲人,我求求你,不要阻止我晚上出门吧。我出去是残忍的,没道理的,但是,就让我没道理吧!我在家里郁闷得难堪哪!太阳一下山,我立刻就叫痛苦压倒了。多么大的痛苦啊!不要问我这是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发誓,我不知道!家里,是痛苦;我就到列别捷夫家去,到了那儿,更加痛苦;我就再回来,家里还是痛苦,就一直这样痛苦到天明……这简直是绝望啊!
安娜·彼特罗夫娜:科里亚……你留下来好不好?咱们就像从前那样谈谈……咱们就一块儿吃晚饭;咱们就读读书……那个好抱怨的老头子和我,为你学会了很多二重奏了……(抱住他)留下来吧!
[停顿。
我不明白你。像这样的情形,已经整整有一年了。你为什么变了呀?
伊凡诺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安娜·彼特罗夫娜:你又为什么不愿意让我晚上跟你出去呢?
伊凡诺夫:你如果想知道,我就告诉你。说出来恐怕是够残忍的,但是,最好还是说明白了吧……我每一感到烦闷,我……我就开始不爱你了。每逢这种时候,我甚至怕看见你。简单地说吧,我必须躲开这个家。
安娜·彼特罗夫娜:我在想,大夫,命运对我不公平啊。好多人也许并不比我好,却都幸福,而且他们的幸福是没有付过一点代价就得到的。我却付出了一切,绝对的一切!这是多么大的代价呀!为什么要我付出高得这么可怕的利息呢?……我的善良的朋友,你对我说话是极其谨慎的——你是这样的谨慎,生怕把实情告诉给我;可是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吗?我知道得很清楚。不过讲这个是叫人心烦的。(带着犹太人口音)请原谅!你会讲笑话吗?
里沃夫:不会。
安娜·彼特罗夫娜:尼古拉会讲。所以我才对人们的不公正感到诧异啊。他们为什么不以爱还爱,却用虚伪来回答真实呢?告诉我,我的父母要恨我到几时呢?他们住的地方,离这里有六十里,可是无论日夜,甚至在我的梦中,我都感觉到他们的恨意。可是你叫我怎样去了解尼古拉的烦闷呢?他说只是在晚上、当他被烦闷压倒的时候不爱我。那我了解,也能体谅。然而,就请想象一下,如果他有一天竟完全厌倦了我,那会怎么样啊!自然,那不可能,但是——如果他真是那样呢?不,不,这我连想都不应当去想。(唱)“绿雀啊,绿雀啊,你到哪儿去了啊?……”(一惊)我的脑子里起的是多么可怕的念头啊!你还没有结婚,大夫,所以有许多事情你是不能理解的……
里沃夫:你说你对别人感到诧异……(坐在她旁边)不,我……我诧异的倒是——我诧异的倒是你!来,解释解释,叫我明白明白,像你这么一个聪明、正派、几乎是一个圣徒的人,居然随便任人无耻地欺骗,被人拉进这个猫头鹰的窝里来,这是怎么回事呀?你为什么待在这儿?你和这个冷酷的、没有灵魂的……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不过我们抛开你的丈夫不谈吧!你和这些庸俗的、空虚的环境,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啊,奇怪呀!……那个永不住嘴地抱怨的、执拗的、疯疯癫癫的伯爵,那个面貌可憎的恶棍米沙——世上顶大的一个流氓……你待在这里,为的是什么呢?对我解释解释。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安娜·彼特罗夫娜:(笑)这恰恰是他有一阵时常说的话呀。一个字都不差……不过他的眼睛大一些,一激动地谈起什么事情来,眼光就像煤火那样发出光芒……说下去吧,说下去!
伊凡诺夫:(一个人)我是一个卑鄙的、没有价值的坏人。只有像巴沙那么卑鄙、意气消沉的人,才能喜欢我、尊敬我。我有多么瞧不起我自己呀,我的上帝!我有多么恨我自己的声音、恨我的脚步、恨我这两只手、恨我这身衣裳、恨我的思想啊!难道这不荒谬吗?难道这不可耻吗?——不到一年以前,我还是强壮的,健康的,我还是精力充沛的,我还是不知疲倦和满怀热情的,我还是用同样这双手在工作,我的话还能说得连无知无识的人们都感动得掉泪,我还能见到悲惨的现象就哭,看见不公平的现象就激起愤怒。我还能懂得灵感的意义,当我从日落到天明、坐在自己的写字桌前,或者用幻梦来陶醉自己灵魂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宁静长夜的魅力和诗意。那时候,我有信念,我能像注视着我母亲的眼睛一般地注视着未来……但是,现在呢,啊,我的上帝呀!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我已经没有信念了,我无所事事地消磨着日日和夜夜。我的脑子,我的手,我的脚,都不听我使唤。我的产业正在倾荡着,森林正被斧子砍伐着。(哭)我的土地,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似的望着我。我没有什么可希望的,我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我的灵魂,一想到明天就害怕得发抖……再看一看我对待萨拉的情形吧!我发过誓,说要永远爱她,我答应过她,说要给她幸福,我在她的眼前,展开过一个连她自己在梦中都没有想象过的未来。她相信了我。五年的工夫啊,我眼看着她被她的牺牲重重地压得憔悴下去,眼看着她和良心挣扎得疲惫不堪,然而,上帝是在头顶上的,她的眼睛里从来没有闪过一次怀疑的神色,嘴里没有吐过一个字的怨言!然而,我现在却不再爱她了……怎么会这样呢?什么原因呢?为了什么事呢?这我都不了解。现在,她正在病着;她的岁月有限了,而我呢,就像一个最下贱的小偷一样,躲着她那苍白的脸,躲着她那凹陷的胸部,躲着她那双恳求着的眼睛。可耻啊,可耻!
[停顿。
萨沙,一个女孩子,被我的不幸感动了。她跟我说,在我这个岁数上,她爱我;我于是沉醉了,忘却了世上的一切,就好像被音乐迷住了似的,喊叫着“一个新生命呀!幸福!”到了第二天,我对那个新生命和那个幸福,就又像对魔鬼一样的不相信了……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我叫我自己堕落到怎么一种程度了啊?我这种意志薄弱是怎么来的呀?我的神经上出了什么毛病了呢?只要我生着病的太太一冒犯了我的虚荣心,或者,只要一个仆人一惹得我不高兴,或者,只要我的枪一不发火,我就粗暴起来,发起狠来,不像我自己了。
[停顿。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恨不得开枪自杀,给它一个了结啊!
里沃夫:(上,看自己的表)四点钟过了。我想这正是行祈祷礼的时候……他们给她祝福,然后送她到教堂去结婚。这就是美德和正义的胜利呀!他想抢萨拉的钱,没有成功;他把她折磨得进了坟墓,现在他又找到了另外一个。他也要对她演一回戏,直演到抢光了她,然后把她像萨拉那样送进坟墓去。一出传统的刮钱把戏……
[停顿。
他现在活在极乐的七重天上;他会快乐地活到老年,直到临死良心也不会感到惭愧。不行,我要揭穿你!等我把你那该死的假面具撕掉,大家都晓得你是怎样一种东西的时候,会叫你从七重天上一直栽到地狱的最深处,连魔鬼都拉不出你来!我是一个正直的人;我有责任干涉你,有责任把他们的瞎眼睛打开。我要尽我的责任,然后,明天我就永远离开这个可憎的地区!(默想)然而我可怎么做呢?和列别捷夫一家人去谈,等于浪费时间。向他提出决斗吗?大闹一场吗?我的上帝呀,我像一个小学生那样的错乱了,完全失去想主意的能力了!我可怎么办呢?决斗吗?
伊凡诺夫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读书。鲍尔金穿着长筒靴,拿着一支枪,出现在花园远处的一头——微微有点醉意;看见了伊凡诺夫,用脚尖向他走来,等走到他的面前,就举起枪来直对着他的脸瞄准。
伊凡诺夫:(看见了鲍尔金,吓得跳起来)米沙,你这是干什么?……你吓了我一跳……我心里烦成这样,你还来跟我开这种无味的玩笑……(坐下)他吓了我,自己还高兴呢……
鲍尔金:(笑)好啦,好啦……对不住,对不住。(坐在他身旁)我下次再不这样啦,真的再不啦……(摘下帽子)我热。你相信吗,我的亲爱的朋友,三个钟头我一口气差不多跑了十八里呀!……不信就摸摸我的心,跳得多厉害!……
伊凡诺夫:(读着书)好,就摸……
鲍尔金:不行,马上就摸。(拉过伊凡诺夫的手来,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你听见了吗?突突—突突—突突的……这表明我有心脏病,你知道。我可能忽然就死了,说不定哪会儿。我说,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伊凡诺夫:我正在看书呢……待会儿再……
鲍尔金:不行,不开玩笑,我死了你会难过吗?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伊凡诺夫:不要纠缠不休了!
鲍尔金:我亲爱的伙计,一定得告诉我,你难过不难过?
伊凡诺夫:我难过的是你这浑身的伏特加味儿。米沙,这叫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