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沈括

▷序

予退处林下,深居绝过从,思平日与客言者,时纪一事于笔,则若有所晤言,萧然移日,所与谈者,唯笔砚而已,谓之笔谈。圣谟国政,及事近宫省,皆不敢私纪。至于系当日士大夫毁誉者,虽善亦不欲书,非止不言人恶而已。所录唯山间木荫,率意谈噱,不系人之利害者。下至闾巷之言,靡所不有。亦有得于传闻者,其间不能无缺谬。以之为言则甚卑,以予为无意于言,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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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笔谈 卷二 象数/官政/权智/艺文/器用】

世俗十月遇壬日,北人谓之“入易”,吴人谓之“倒布”。壬日气候如本月,癸日差温类九月,甲日类八月,如此倒布之,直至辛日。如十一月遇春秋时节即温,夏即暑,冬即寒。辛日以后,自如时令。此不出阴阳书,然每岁候之,亦时有准,莫知何谓。

卢肇论海潮,以谓“日出没所激而成”,此极无理。若因日出没,当每日有常,安得复有早晚?予常考其行节,每至月正临子、午,则潮生,候之万万无差此以海上候之,得潮生之时。去海远,即须据地理增添时刻。月正午而生者为潮,则正子而生者为汐;正子而生者为潮,则正午而生者为汐。

《黄帝素问》有五运六气。所谓五运者,甲己为土运,乙庚为金运,丙辛为水运,丁壬为木运,戊癸为火运。如甲己所以为土,戊癸所以为火,多不知其因。予按,《素问·五运行大论》:“黄帝问五运之所始于岐伯,引《太始天元册文》曰:‘始开戊己之分。’所谓戊己分者,奎、壁、角、轸,则天地之门户也。”王注引《遁甲经》:“六戊为天门,六己为地户。”天门在戌、亥之间,奎、壁之分;地户在辰、巳之间,角、轸之分。凡阴阳皆始于辰,上篇所论十二月谓之十二辰,十二支亦谓之十二辰,十二时亦谓之十二辰,日月星谓之三辰,五行之时谓之五辰。五运起于角、轸者,亦始于辰也。甲己之岁,戊己黅(jīn)天之气经于角、轸,故为土运角属辰,轸属巳。甲己之岁,得戊辰、己巳。干皆土,故为土运。下皆同此。乙庚之岁,庚辛素天之气经于角、轸,故为金运,庚辰、辛巳也。丙辛之岁,壬癸玄天之气经于角、轸,故为水运,壬辰、癸巳也。丁壬之岁,甲乙苍天之气经于角、轸,故为木运,甲辰、乙巳也。戊癸之岁,丙丁丹天之气经于角、轸,故为火运,丙辰、丁巳也。《素问》曰:“始于奎、壁、角、轸、则天地之门户也。”凡运临角、轸,则气在奎、壁以应之。气与运常同天地之门户。故曰“土位之下,风气承之”,甲己之岁,戊己土临角、轸,则甲乙木在奎、壁奎属戌,壁属亥。甲己之岁,得甲戌、乙亥。下皆同此。曰“金位之下,火气承之”者,乙庚之岁,庚辛金临角、轸,则丙丁火在奎、壁。曰“水位之下,土气承之”者,丙辛之岁,壬癸水临角、轸,则戊己土在奎、壁。曰“风位之下,金气承之”者,丁壬之岁,甲乙木临角、轸,则庚辛金在奎、壁。曰“相火之下,水气承之”者,戊癸之岁,丙丁火临角、轸,则壬癸水在奎、壁。古今言《素问》者,皆莫能喻,故具论如此。

种世衡初营清涧城,有紫山寺僧法崧,刚果有谋,以义烈自名。世衡延置门下,恣其所欲,供亿无算。崧酗酒、狎博无所不为,世衡遇之愈厚。留岁余,崧亦深德世衡,自处不疑。一日,世衡忽怒谓崧曰:“我待汝如此,而阴与贼连,何相负也?”拽下械系捶掠,极其苦楚。凡一月,滨于死者数矣。崧终不伏,曰:“崧,丈夫也!公听奸人言,欲见杀,则死矣。终不以不义自诬。”毅然不顾。世衡审其不可屈,为解缚沐浴,复延入卧内,厚抚谢之曰:“尔无过,聊相试耳。欲使为间,万一可胁,将泄吾事。设虏人以此见穷,能不相负否?”崧默然曰:“试为公为之。”世衡厚遗遣之,以军机密事数条与崧曰:“可以此藉手,仍伪报西羌。”临行,世衡解所服絮袍赠之曰:“胡地苦寒,以此为别。至彼,须万计求见遇乞,非此人无以得其心腹。”遇乞,虏人之谋臣也。崧如所教,间关求通遇乞。虏人觉而疑之,执于有司。数日,或发袍领中,得世衡与遇乞书,词甚款密。崧初不知领中书,虏人苦之备至,终不言情。虏人因疑遇乞,舍崧,迁于北境。久之,遇乞终以疑死。崧邂逅得亡归,尽得虏中事以报。朝廷录其劳,补右侍禁,归姓为王。崧后官至诸司使,至今边人谓之王和尚。世衡本卖崧为死间,邂逅得生还,亦命也。康定之后,世衡数出奇计。予在边,得于边人甚详,为新其庙像,录其事于篇。

世上论书者,多自谓书不必有法,各自成一家。此语得其一偏。譬如西施、毛嫱,容貌虽不同,而皆为丽人;然手须是手,足须是足,此不可移者。作字亦然,虽形气不同,掠须是掠,磔须是磔,千变万化,此不可移也。若掠不成掠,磔不成磔,纵其精神筋骨犹西施、毛嫱,而手足乖戾,终不为完人。杨朱、墨翟,贤辩过人,而卒不入圣域。尽得师法,律度备全,犹是奴书,然须自此入。过此一路,乃涉妙境,无迹可窥,然后入神。

今世俗谓之隶书者,只是古人之“八分书”,谓初从篆文变隶,尚有二分篆法,故谓之八分书。后乃全变为隶书,即今之正书、章草、行书、草书皆是也。后之人乃误谓古八分书为隶书,以今时书为正书,殊不知所谓正书者,隶书之正者耳。其余行书、草书,皆隶书也。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云:“陈仓石鼓文已讹,大小二篆生八分。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苦县《老子朱龟碑》也。《书评》云:“汉、魏牌榜碑文和《华山碑》,皆今所谓隶书也。杜甫诗亦只谓之八分。”又《书评》云:“汉、魏牌榜碑文,非篆即八分,未尝用隶书。”知汉、魏碑文皆八分,非隶书也。

江南府库中,书画至多。其印记有“建业文房之印”“内合同印”。“集贤殿书院印”以墨印之,谓之金图书,言唯此印以黄金为之。诸书画中,时有李后主题跋,然未尝题书画人姓名;唯钟隐画,皆后主亲笔题“钟隐笔”三字。后主善画,尤工翎毛。或云:“凡言‘钟隐笔’者,皆后主自画。后主尝自号钟山隐士,故晦其名,谓之钟隐。非姓钟人也。今世传钟画,但无后主亲题者,皆非也。”

古鼎中有三足皆空,中可容物者,所谓鬲(lì)也。煎和之法,常欲湆(qì)在下,体在上,则易熟而不偏烂。及升鼎,则浊滓皆归足中。《鼎卦·初六》:“鼎颠趾,利出否。”谓浊恶下,须先泻而虚之;九二阳爻,方为鼎实。今京师大屠善熟彘者,钩悬而煮,不使著釜底,亦古人遗意也。又古铜香炉,多镂其底,先入火于炉中,乃以灰覆其上,火盛则难灭而持久。又防炉热灼席,则为盘荐水,以渐其趾,且以承灰灺(xiè)之坠者。其他古器,率有曲意,而形制文画,大概多同。盖有所传授,各守师法,后人莫敢辄改。今之众学人人皆出己意,奇邪浅陋,弃古自用,不止器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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