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遵循最严密的几何学法则的地方与灵魂或感觉凶猛发狂的无秩序状态之间,可以看到奇妙的亲近性,它在斗牛场、列奥纳多·达·芬奇设计的理想的妓院等形象之中表现得十分典型。”这是我喜欢的现代法国小说家皮耶尔·德·芒迪亚格的话。(引自评论集《月晷》中的《巴勒莫的舞会》)
被透明的秩序支配的几何学空间,与在其中展开的暴力和爱欲交织的残酷故事,可以说这一主题正诠释了芒迪亚格所描写的独特世界。说真心话,我非常喜欢这种形象,其程度不亚于任何人。它将古典主义式的几何学的抽象性,与巴洛克式的白热化情感结合在了一起,而库萨的尼古拉所谓的“相反事物的一致”这种形象中,则隐藏着强烈呼唤我们美学嗜好的某种东西。请你将它想象成内部有烈火熊熊燃烧的、像玻璃一样的冰冷结晶体;或者想象成杀戮与流血的狂热及兴奋即将在内部爆发的、像圆形剧场一样巨大的石造建筑物。
——「几何学与情色」
艺术史家路易·雷奥(Louis Réau)将勒杜的那些由大量圆柱、柱廊、搏风板、三角形、立方体和球形构成的、放荡的纯粹几何学建筑露骨地称呼为“建筑的畸形学”。我认为这证明了纯粹几何学如果超越限度就会成为巴洛克。但是勒杜在1780年左右梦想在莫佩尔蒂(Maupertuis)的原野上建造的“耕地监视人之家”,是一个完全的球体,按照汉斯·泽德尔迈尔的说法,它是“一艘宇宙飞船着陆后只与大地在一点相接、在一侧打开舰桥的形状”。他还提到,“选择这种形状并非出于建筑的功能,实际上,这个建筑整体的设计都给人一种发狂的感觉”。完全牺牲实用性、将建筑与几何学平等对待的建筑家,除了勒杜,还有同时代的艾蒂安—路易·布雷(Étienne-Louis Boullée)、莱昂·沃杜瓦耶(Léon Vaudoyer)、让—雅克·勒克(Jean-Jacques Lequeu)等人,他们被一概称作“收获月”建筑家。
除非建筑家将这种否认把大地作为地基的反建筑式建筑作为某种理念的从属品,否则那就是“即将发狂”的愚昧行为。至少在混凝土和使房屋架空的重型柱得到运用以前,是可以这么说的。据说俄国神秘主义作曲家斯克里亚宾(Alexander Scriabin)梦想在印度建造的也是这种半球体反建筑式建筑。因为在斯克里亚宾的理念之中,神智学要为全世界带来救赎。后来,俄国的未来派建筑家们设计了形似穹顶的悬吊结构球体建筑,可以看作是俄国革命后的社会变革理念的体现。
既然提到萨德了,那么接下来让我们将话题转向勒杜在绍森林的理想都市中设计的“快乐之家”吧。
首先从设计图开始讲吧。“快乐之家”的整体设计图是每边长二百米的正方形,正方形的四角上有四个边长三十米的小正方形。最重要的部分是设计在大正方形内侧的圆形回廊。这个回廊的外侧排列着十二个长方形的房间(相当于希腊建筑的迈加隆室),它们以同等间隔呈放射状排列。俯瞰回廊的内侧,可以看到状如阳具的柱廊。有两个“睾丸”,左侧的是食堂,右侧的是自助餐厅。位于龟头部分的空间是沙龙。古罗马的战神广场(Campus Martius)上曾经存在有类似特征的柱廊,也许勒杜就是模仿了它。
我在观看这象征着阳具的、奇怪的“快乐之家”的平面图时,不由得想起萨德小说中出现的场景——旧制度下的放荡贵公子拥有的血淋淋的拷问房间。以放射状排列的十二个房间简直就像是《恶德的荣光》中的集体的性的盛宴。在性的盛宴结束之后,紧随着在食堂举办的美食盛宴,或者是在沙龙举办的哲学讨论会。这就是将设备都准备齐全的“快乐之家”……
图18 “快乐之家”的平面图
可是不能急着下定论。这不是恶德的理想都市,而是美德的理想都市,是为了“纯化社会组织”而画出的平面图。勒杜如此说明:“炫耀恶德,可以促使善将离开正道的人带回原路。”看来对于勒杜来说,“快乐之家”是一个让人全心全意体会恶德,从而回归美德的机构。恶德在“快乐之家”中恐怕并不是大家一味排斥的品质。如果是这样,那么这里肯定会聚集起萨德笔下的那类浪荡子吧。
在我看来,很难说勒杜的“快乐之家”思想究竟属于美德还是恶德,它恐怕是处于萨德和傅立叶的思想接点上的。勒杜认为美德和恶德相辅相成,一方会帮助另一方。这与傅立叶的情感引力、无差别的普遍的情色主义,也就是“爱”这一“情感中枢的起源”相去甚远,但其实勒杜是想要在“快乐之家”有限的环境中尝试进行性爱实验吧。这个有限的环境当然就是芒迪亚格笔下的“严格按照几何学法则构筑的场所”了。
法国建筑家克洛德·尼古拉·勒杜(Claude Nicolas Ledoux)生于1736年,比萨德侯爵早四年出生。人们称他为“被诅咒的建筑家”,但是在我看来,他确实可以成为传说中绘制“理想的妓院设计图”的达·芬奇的后继者。
勒杜之所以被称为“被诅咒的建筑家”,是因为他在钢筋混凝土还没有发明的时候,设计了当时的建筑技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完全以球体作为基础形状的建筑和横躺着的圆筒形建筑。在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他作为波旁王朝的宫廷建筑师,在路易十五世的情妇杜巴利伯爵夫人(Madame du Barry)的保护下,拥有了建造许多不算非常奇怪的普通建筑的机会。我认为“被诅咒的建筑家”这个称呼并不贴切。但是从其早期作品中,确实看得出他有偏爱立方体、圆柱体等纯粹的几何学形态的倾向。
图16 耕地监视人之家(上) 建筑截面图(下)
在埃米尔·考夫曼发表见解之后,将勒杜视为“理性时代的建筑家”“近代建筑的先驱者”“以未来为志向的功能主义式思考第一人”的观点已经普及,但是我却嗤之以鼻,认为这些观点极为世俗。勒杜沉迷于卢梭思想,他是一位与夏尔·傅立叶拥有相似气质的乌托邦主义者,但是他只关注过去。这也许就像当时属于政治激进派的雅各宾派领袖们憧憬罗马帝政一样。他们都是“反动”的,此处的“反动”不是近代政治学中的含义,而是字面意思。勒杜也向往着古希腊、古罗马的世界。对于他来说,古代建筑的复兴者安德烈亚·帕拉迪奥、朱利奥·罗马诺、皮拉内西等人就是众神。姑且不谈功能主义这个词本身的准确性,那种风行于二十世纪的所谓功能主义建筑的信徒们将勒杜作为祖先祭祀的传说,也只是基于误解而产生的谣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