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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
曼纳农场的琼斯先生在睡觉前关上了鸡棚的门,但他喝得酩酊大醉,忘了关上给鸡走的小洞。他踉踉跄跄地走过院子,手里的灯笼泛出的光圈晃个不停。来到后门那里他踢掉脚上的靴子,从碗碟洗涤间的木桶里倒了最后一杯啤酒,一口喝下去,然后跌跌撞撞地上床睡觉。琼斯夫人早已酣然入睡。
卧室里的灯一灭,整个农场开始喧闹起来。白天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开了:曾获得“中等体格白猪大奖”的老少校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希望将梦的内容讲述给其他动物听。大家一致决定,等琼斯先生不在,情况安全的时候,就到大谷仓里集合。老少校(大家都这么叫他,虽然他参加展出时的名字叫“英俊的威灵顿”)在农场里地位很高,大家都愿意放弃一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听他讲话。

“同志们,生活的本质到底是什么?让我们面对现实:我们的生活很悲惨,很辛苦,很短暂。我们被生下来,我们得到的食物只够我们苟延残喘,我们当中有能力的会被驱使干活,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我们一旦失去了用途,马上就会被残忍地屠宰。在英国,任何一岁大的动物都不知道什么是快乐或闲暇。在英国,没有一只动物享有自由。动物的生活就是苦难和奴役:这就是直白的真相。
“但这是出于自然界的规律吗?是因为我们的土地如此贫瘠,无法让这里的动物享受舒适的生活吗?不,同志们,我一千个不同意!英格兰土地肥沃,气候温和,可以提供充足的粮食,供比现在多得多的动物享用。单是我们这座农场就足以养活十二匹马、二十头奶牛、数百头绵羊——我们很难想象这些动物可以多么舒服而有尊严地活着。那么,为什么我们活得这么痛苦?因为几乎一切我们的劳动所得都被人类偷走了。同志们,这就是问题的答案。总结起来就一个字——人。人是我们唯一的、真正的敌人。将人驱逐出去,饥饿和苦难的根源就将被彻底铲除。
“人是唯一只会消费,却不会产出的动物。他不会产奶,不会下蛋,没有力气拉犁,跑起来连兔子都追不到,但他却是一切动物的主宰。他驱使动物们干活,只给动物们最少分量的食物,让他们不至于饿死,将其他的收成占为己有。我们用劳动耕种土地,我们的粪便滋润了土地,但是,我们一个个都饿得饥肠辘辘。我面前的奶牛们,今年你们产出了多少牛奶?得有好几千加仑吧?这些牛奶原本应该用来哺育小牛,让他们茁壮成长,但牛奶到哪儿去了?每一滴牛奶都流入了我们敌人的喉咙。母鸡们,今年你们下了多少蛋?这些蛋有多少孵出了小鸡?其他的鸡蛋被卖到市场,所得的钱被琼斯和他的帮工们瓜分了。还有你,克洛弗,你生的那四头马驹哪儿去了?你原本还指望到老的时候靠他们赡养,给你慰藉呢。每头马驹到了一岁就被卖掉——你再也没见过它们。你生了四胎,而且还在田里干活,而你得到了什么回报?除了勉强喂饱肚子的饲料和马厩之外,还有什么?
“即使生活这么悲惨,我们也无法安享天年。我不能抱怨自己的情况,因为我很幸运。我十二岁了,有过四百多个孩子,这才是一头猪的自然寿命。但没有动物最后能逃过残忍的屠刀。你们,坐在我面前的肉猪们,一年后你们都将在猪栏里声嘶力竭地惊叫。可怕的命运将降临到大家身上——奶牛、猪、母鸡、绵羊,所有动物都一样。即使是马和狗也没有好下场。你,鲍克瑟,到你浑身的肌肉丧失力气的那一天,琼斯就会把你送到屠马场,他会砍断你的脖子,把你煮熟当猎狐犬的饲料。至于你们这群狗,当你们年纪大了,牙齿掉光了,琼斯就会往你们的喉咙上绑一块砖头,拉到附近的池塘里活活淹死。

“同志们,难道这还不够明白吗,我们生命中所有的不幸,都是拜人类的残暴统治所赐!只有消灭人类,我们劳动的所得才能归我们所有。我们几乎可以在一夜之间获得财富与自由。那么,我们必须怎么做?日夜努力,全身心努力,为推翻人类的统治而奋斗!同志们,这就是我要对你们说的话:起义!我不知道起义何时会到来,可能是一个星期,也可能是一百年,但我知道,就像我看到脚下的干草一样千真万确,迟早正义将会到来。同志们,在你们所剩下的短暂日子里,睁大你们的眼睛吧!最重要的是,将我的话传达给你们的下一代,让未来一代代动物坚持斗争,直到获得胜利。
“同志们,请记住,你们决不能动摇决心,不能让任何思想将你们引向歧途。当有人告诉你们,人类和动物其实利益一致,一方的繁荣即是另一方的繁荣时,不要相信他们,这些都是谎言。人类只会为自己谋求利益。我们动物要团结一致,以坚定的同志情谊进行斗争。所有的人类都是敌人,所有的动物都是同志。”

“我没有别的要说了。我要再次重申,一定要牢牢记住,你们要痛恨人类和他们的一切行为。任何两条腿走路的,都是敌人;任何四条腿走路的,或长翅膀的,都是朋友。记住,在与人类的斗争中,我们绝不能变得和他们一样。即使你们战胜了人类,也不能沾上他们的恶习。任何动物都不得住在房子里,或睡在床上,或穿上衣服,或喝酒抽烟,或接触金钱,或从事贸易。人类的所有行为都是邪恶的。最重要的是,任何动物都不得对自己的同类施暴。无论强壮或软弱,聪明或愚笨,我们都是兄弟姐妹。任何动物都不得杀害其他动物。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
“现在,同志们,我将告诉你们昨晚我所做的梦。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梦到了人类消失后世界的情形。这个梦唤醒了我原本早已忘记的事情:许多年前,那时我还是一只小猪,我的母亲和其他母猪经常唱一首古老的歌谣,但它们只会旋律和头三个单词。从小我就会哼唱这首歌谣,但一早就已经忘记了。但是,昨晚这首歌谣又在梦里浮现,而且连歌词也记得了——我确信就是很久之前动物们所唱的歌词。这首歌已经失传了好几代。同志们,现在我将为你们唱这首歌。我老了,声音沙哑了,但等你们学会了,就可以自己唱得更好听。这首歌名叫《英格兰兽》。”

“缎带和衣服一样是人类的特征。所有的动物都应该一丝不挂。”

几头猪向大家透露,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们自学成材,已经能读书写字。教材是一本旧单词拼写课本,原本是琼斯先生的孩子们的课本,后来被丢进了垃圾堆里。拿破仑命令其他动物搬来黑色和白色的油漆,带着大家走到通往大路的那道五栅大门。接着,斯诺鲍(他最擅长写字)用猪蹄的两趾夹起刷子,将大门顶部的“曼纳农场”几个字涂掉,再写上“动物农场”四个大字。从此,这将是农场的名字。然后他们回到农舍,斯诺鲍和拿破仑让其他动物搬来一架梯子,架在大谷仓的端壁上。他们解释说,经过三个月的研究,他们将动物主义的原则总结为“七诫”。这“七诫”将会书写在墙上,作为不可变更的律令,今后动物农场的所有成员都必须遵守。斯诺鲍艰难地爬上梯子(一头猪要在梯子上保持平衡可不容易),开始写字,斯奎拉在下面端着油漆桶。“七诫”用白色的油漆写在黑漆漆的沥青墙壁上,三十码外都可以看得很清楚,内容如下:
“七诫”
一、所有两条腿走路的都是敌人。
二、所有四条腿走路,或有翅膀的都是友朋。
三、动物们不得穿衣。
四、动物们不得睡床。
五、动物们不得饮酒。
六、动物们不得互相残杀。
七、所有动物皆平等。
字写得很漂亮,除了“朋友”写成了“友朋”和一处笔划写反了之外,整篇“七诫”没有其他错别字。斯诺鲍大声地向其他动物朗读内容,大家都点头表示完全同意。聪明一些的动物立刻开始默记“七诫”。

整个夏天农场运作得像发条时钟一样有条不紊,动物们从未像现在这么开心过。每一口食物都那么甘甜,现在这些都是他们自己的食物,他们自食其力,而不是仰赖吝啬的主人施舍。没有了那些寄生虫一样的人类,每只动物的饲料都增加了,而闲暇的时间也多了,虽然他们还不大习惯这样的生活。他们遇到了许多困难——比方说,那一年稍晚一些时候收割谷物时,因为农场里没有打谷机,他们只能以古老的方式将谷糠踩掉,然后吹气将其吹走。但凭借着猪的智慧和鲍克瑟的力气,他们总是能克服难关。每只动物都十分钦佩鲍克瑟,琼斯在的时候他已经很努力地工作,而现在他一匹马就抵得上三匹马。有的时候,整座农场的工作似乎都落在他强健的肩膀上,从早到晚他不停地干活,干得总是最辛苦的工作。他和一只小公鸡约好了,每天早上比别的动物早一个小时叫醒他,在一天正式工作开始之前到最需要的岗位上义务劳动。无论遇到什么问题或挫折,他的回答总是:“我要更加努力工作!”这句话成了他的座右铭。

“同志们,鸟的翅膀是提供推动力的器官,而不是用来摆弄东西的,因此翅膀就像两条腿一样。人的特征是他们有手,他们用手干尽了坏事。”

“别这么多愁善感,同志。”斯诺鲍说道,他的伤口还在滴血。“战争就是这样,只有死了的人才是好人。”
“我不想伤害生命,即使是人类的生命。”鲍克瑟重复了好几遍,眼里饱含着泪水。

拿破仑现在不再只是叫“拿破仑”。他总是被正式称呼为“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那些猪乐此不疲地发明着种种头衔,像“一切动物的父亲”、“人类的梦魇”、“绵羊们的守护者”、“鸭子们的朋友”等等等等。演讲的时候,斯奎拉总是热泪盈眶地歌颂拿破仑的智慧、仁慈以及他对所有地方的动物深沉的爱,甚至包括那些其他农场里仍生活在愚昧与奴役中的可怜的动物们。每一次成功和每一份幸运都被归结为拿破仑的英明领导,这已成为司空见惯的事情。你会经常听到一只母鸡对另一只母鸡说:“在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的英明指引下,我六天内下了五个鸡蛋。”两头在池边饮水的奶牛会说:“感谢拿破仑同志的英明领导,这水是多么甘甜啊!”整座农场的感激之情在米尼姆斯所创作的诗歌《拿破仑同志》中得到了高度体现,诗的内容是这样的:
“您是孤儿们的朋友!
您是幸福的泉源!
您是猪食桶的主宰!
噢,当我凝望着您那平静而威风凛凛的眼眸时,
我的灵魂在熊熊燃烧,您就像天上的太阳,亲爱的拿破仑同志!
是您赐予了所有动物无尽的爱。

是您赐予我们每日两顿饱餐,
赐予我们干净的草床。
所有的动物,无论大与小,
都能安心地睡觉。
是您守护着我们,
拿破仑同志!

我若有一头吮奶的猪崽,
哪怕他的身躯
比奶瓶还小、比擀面杖还短,
他也应该学会无限忠于您,热爱您。
是的,我们所说的第一句话,
将是‘拿破仑同志!’”

拿破仑很欣赏这首歌,命人将其写在大谷仓里“七诫”对面的墙上。斯奎拉还在上面用白油漆画了拿破仑的侧身肖像。

到了仲夏,失踪了几年之后,乌鸦摩西突然又在农场里出现了。他还是那副德性,从不干活,和以往一样大谈美妙的糖果山。他会栖息在一个树墩上,扑扇着黑色的翅膀,向任何愿意倾听的人布道,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会神情庄严地用他硕大的鸦嘴指着天空说:“同志们,在那上面,就在乌云的另一头——就是糖果山,那里是美妙的天堂,我们这些可怜的动物将在那里安息,不用再辛苦劳动!”他甚至声称自己曾飞上云霄到过那里,亲眼见到四季常青的苜蓿田,见到篱笆上长着亚麻籽饼和方糖。许多动物都相信他。他们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连饭都吃不饱,干活又非常辛苦,有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存在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猪们对摩西的态度很暧昧,他们不屑地斥责摩西关于糖果山的描述都是谎言,但他们又让他呆在农场里,不用工作,每天分到一及耳啤酒。

本杰明第一次打破自己的老规矩,为她读出墙上书写的内容。现在上面只写了一条律令,内容如下:
“所有动物皆平等,但有的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

“先生们,”拿破仑总结说,“我也要向大家祝酒,不过形式略有不同。请满斟你们的酒杯,先生们。我提议:为曼纳农场的繁荣,干杯!”
宾主们再一次真挚地互相庆贺,酒杯里滴酒不剩。在外面看热闹的动物们觉得似乎有奇怪的事情发生:那几头猪的脸似乎变样了。克洛弗昏花的老眼从一张张猪脸上掠过。有的猪长了五重下巴,有的猪长了四重下巴,有的猪长了三重下巴,那些脸似乎在消融变形。接着,掌声结束了,那些人和那群猪拿起扑克继续刚才中断的牌局,动物们悄悄地离开了。
还没等他们走出二十码远,他们就停下脚步,听到屋子里传来尖叫声。他们连忙跑回去,又趴在窗户上偷窥。是的,里面正在激烈地争吵。他们在大吵大闹,拍打桌子,狐疑地盯着对方,恼羞成怒地矢口否认。吵架的原因似乎是拿破仑和皮尔金顿先生同时打出了一张黑桃A。
十二张嘴在一齐怒吼着,每张嘴都那么像。现在他们明白那些猪的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屋外的动物看看那群猪,又看看那些人,看看那些人,又看看那群猪,再看看那群猪,再看看那些人,但他们根本分不清那一张张脸到底是猪还是人。

1943年11月——1944年2月

附:作品题解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奥威尔与妻子艾琳都希望能为保卫祖国贡献自己的力量。艾琳进入情报部的审查部门工作,而奥威尔由于健康问题(肺病)未能参军入伍。从1939年至1941年,他先后为《听众》、《时代与潮流》、《新艾德菲报》、《论坛报》等左翼报刊撰写书评及杂文。1940年5月14日,因应英国国防大臣安东尼·伊登的号召,国民自卫队成立。奥威尔加入国民自卫队,担任伦敦第五营的军士,并以自己在西班牙的亲身经历向新丁介绍如何进行巷战、修筑工事和使用武器等军事知识及技能。从1941年8月起,奥威尔进入英国广播电台工作,负责撰写面向印度听众的广播稿及节目主持等工作。1943年3月,在与自己的经纪人莱奥纳德·帕克·摩尔的交流中,奥威尔提到自己正在创作一部新作,即《动物农场》。与过往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进行创作的写实风格不同,奥威尔总结了自己在创作《向加泰罗尼亚致敬》的教训:过分拘泥于细节与事实并无益于主旨的宣扬,而以局中人的角度去阐述历史则会受到叙事手法的限制,于是他决定以童话寓言为体裁,希望它能成为一部让自己的体会和想象可以更自由发挥而且受众面更广的作品。在英国广播公司期间,奥威尔曾改编过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显微镜下失足记》、伊格纳齐奥·席隆的《狐狸》、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衣》等广播剧,为创作《动物农场》积累了相关创作经验。1944年4月,《动物农场》完稿后,奥威尔决定投给一直帮助提携自己的合作伙伴维克多·戈兰兹,但由于题材过于敏感,而且苏联当时是英国的重要盟友,戈兰兹拒绝出版该书。在联系多家出版社(包括费伯—费伯出版社)均未能达成出版意向后,奥威尔找到了萨克与沃堡出版社,主编弗雷德里克·沃堡在审读稿件后,决定出版《动物农场》,原本定于1945年3月出版,但由于从1945年2月奥威尔受《观察者报》委托担任战地记者,《动物农场》直至1945年8月17日才最终出版。期间,奥威尔遭受丧妻之痛——艾琳因子宫手术住院,在麻醉中去世。

关于创作《动物农场》的灵感,奥威尔曾解释道:“……我看到一个小男孩牵着一匹高头大马,我惊诧地想到,要是这些动物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我们将没有能力驾驭他们。富人对工人的剥削,其实和人类对动物的剥削没什么两样。”

在总结自己创作历程的《我为何写作》中,奥威尔写道:“……1936年至1937年间的西班牙内战和其他事件改变了情况,让我明白了自己的立场。在我看来,自1936年后,我所进行的严肃创作的每一行话,都是在直接或间接地反对极权主义体制,并为民主的社会主义体制鼓与呼。我觉得,在我们这个时代,如果有人认为创作可以回避这个话题,那他们就想错了。每个人都在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阐述这些问题,差别只在于站在什么立场,以怎样的态度去阐述。一个人对自己的政治偏见越有清醒的认识,他就越能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而无须牺牲他的审美情趣和思想气节。……《动物农场》是我第一本有明确创作意图的作品。我想让这本书成为政治意义和艺术价值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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