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的盒子》
作者寄语:
这篇小说采取了在某“健康道场”治病疗养的二十岁男子写给其亲友之信件的形式。书信形式的小说在报纸上连载也许前例较少,因此看了头四五回,读者可能感到困惑。不过,书信的形式承载了更多的真实感,一直以来无论在外国还是日本,都有许多作者进行过尝试。
关于《潘多拉的盒子》一题,将在明日刊登的第一回连载中阐明,此处便不再赘述。
这段寄语着实无甚文采,但打招呼无甚文采之人,写的小说往往趣味十足。
(昭和二十年秋,《河北新报》连载之际,作者寄读者语)
早在远古便已注定如此。人类绝不会断绝希望。虽然人类常常为希望所欺骗,但“绝望”的观念同样会欺骗他们。说白了,人类即使被推入不幸的深渊,向着最底部不断滚落,也总会摸索到一缕希望的细丝。自潘多拉打开魔盒,这便是奥林匹斯众神定下的命运。有的人煞有介事地演讲乐观或悲观之论,个个散发着逼人的气势,而我们这艘新时代的大船,会将那些人抛在岸上,先行一步启航,且不会遇到任何阻滞。那就像植物藤蔓的蜿蜒生长,又好似超越了意识境界的天然向阳性。
今后,不如放下将他人视作非国民,对其大加谴责的惺惺作态吧。在这不幸的世间,那样只会留下更沉重的阴影。谴责他人者,才是最阴险邪恶之人,难道不是吗?多少政治家见日本战败,就匆忙捏造出搪塞之词,企图耍些小聪明。若世上没有那样的人,自然甚好。正是那些浅薄的借口让日本衰退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今后务必要谨言慎行。若再次出现那样的事态,也许就要被全世界所唾弃。还是戒除吹嘘的习性,成为更单纯的人吧。新造的大船,已经驶出了海面。
我觉得很好。人因死而完整。只要活着,每个人都是不完整的。虫子和小鸟在活着时已是完美,死了却只是一具尸体。它们没有完整与否,只会归于虚无。人类则与之相反。人类怀抱着一种悖论,一个人唯有死了才最有人味。鸣泽小姐与疾病作战,最后死去,包裹在美丽洁白的布匹中,穿过松林间的坡道,若隐若现地下了山。这一刻,正是她年轻的灵魂最为肃穆、最为明晰、最为雄辩的时刻。我们从此将绝不会忘记鸣泽小姐。我朝向光洁的白布,合掌默祷。
可是,你可不要误会了。我虽然说死是好的,却绝不会轻视一个人的生命。另外,我也不是那些情绪化的、软弱无力的“死亡赞美者”。我们与死亡只相隔一层窗户纸,不过是早已不再畏惧死亡罢了。这一点,请你务必不要遗忘。看了我之前的信,你一定认为,在这个全日本都沉浸在悲愤、反省与忧郁的时期,唯独我的周围显得那样闲适明快,这未免过于不合时宜。这也难怪。然而,我也不是白痴,并非从早到晚只知傻笑度日。这是理所当然的。每晚八点半的报告时间,我们能听到各种各样的新闻。就算默不作声地裹着毛毯躺下,也有夜不能寐的时候。但是,我并不想对你诉说那些不言自明的事情。我们是结核病患者,今夜就可能突然咳血,像鸣泽小姐那样去了。我们的欢笑,全都发自潘多拉的盒子角落里的小石头。与死亡相伴的人,比起生死的问题,更在意一朵花的微笑。我们现在全被若隐若现的花香吸引着,上了莫名其妙的大船,委身于无尽的波涛。这条所谓天意之船,将会到达什么样的岛屿,我并不知晓。只是,我们必须相信这段航程。生或者死,好像都不是决定人类幸与不幸的关键了。死者因死而完整,生者站在航船的甲板上合掌默祷。这艘大船,正渐渐远离岸边。
“死是好事。”
这像不像游刃有余的航海老手?全新的男人,绝没有关乎生死的感伤。
献身绝不是带着绝望的感伤了结生命。大错特错。献身是让自身得到最华丽的永恒。人类有了这般纯粹的献身,方能获得不朽。献身不需要准备什么。就应在今日,此时此刻,以现在的姿态献出一切。执锹镐的人便以穿农服、执锹镐的姿态献身。切不可欺瞒自己的姿态。献身不允许犹豫。人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必须献身。琢磨如何献身才显得完美是最无意义的事情。这便是他强而有力的谆谆教诲。我听着他的讲话,好几次面红耳赤。我总把全新的男人挂在嘴边,似乎过分宣传自己了。我过于讲究献身的准备了。也可以说,我过于专注于粉饰自身了。我将毫不留恋地撤回全新的男人这块招牌。我的身边已经变得与我一样明媚。我们曾经到过的地方,不都自然而然地变得明媚了吗?接下来无需任何话语,只需保持着不紧不慢、极其自然的步调,笔直地向前行走。这条路通往何方?大可以问问不断伸展的植物藤蔓。藤蔓将会回答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伸展的方向,似是阳光普照。”
别过。
为每一种行为寻找理由,难道不是陈旧“思想”的谬误吗?牵强的解释往往会沦落为谎言,我已经受够了理论的游戏。所有概念已被言尽,而我来到这座健康道场,没有任何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