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潘多拉的盒子
▷微明
▷庭院
▷亲这二字
▷谎言
▷货币
▷已矣哉
▷十五年
▷致未归之友
▷苦恼的年鉴
▷机会
▷雀儿
▷寻人
▷男女同权
▷亲友交往
▷叮叮咚咚
▷圣诞快乐
▷维庸之妻
▷冬日烟花——三幕
▷春之枯叶——一幕三场
早在远古便已注定如此。人类绝不会断绝希望。虽然人类常常为希望所欺骗,但“绝望”的观念同样会欺骗他们。说白了,人类即使被推入不幸的深渊,向着最底部不断滚落,也总会摸索到一缕希望的细丝。自潘多拉打开魔盒,这便是奥林匹斯众神定下的命运。有的人煞有介事地演讲乐观或悲观之论,个个散发着逼人的气势,而我们这艘新时代的大船,会将那些人抛在岸上,先行一步启航,且不会遇到任何阻滞。那就像植物藤蔓的蜿蜒生长,又好似超越了意识境界的天然向阳性。
今后,不如放下将他人视作非国民,对其大加谴责的惺惺作态吧。在这不幸的世间,那样只会留下更沉重的阴影。谴责他人者,才是最阴险邪恶之人,难道不是吗?多少政治家见日本战败,就匆忙捏造出搪塞之词,企图耍些小聪明。若世上没有那样的人,自然甚好。正是那些浅薄的借口让日本衰退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今后务必要谨言慎行。若再次出现那样的事态,也许就要被全世界所唾弃。还是戒除吹嘘的习性,成为更单纯的人吧。新造的大船,已经驶出了海面。
我觉得很好。人因死而完整。只要活着,每个人都是不完整的。虫子和小鸟在活着时已是完美,死了却只是一具尸体。它们没有完整与否,只会归于虚无。人类则与之相反。人类怀抱着一种悖论,一个人唯有死了才最有人味。鸣泽小姐与疾病作战,最后死去,包裹在美丽洁白的布匹中,穿过松林间的坡道,若隐若现地下了山。这一刻,正是她年轻的灵魂最为肃穆、最为明晰、最为雄辩的时刻。我们从此将绝不会忘记鸣泽小姐。我朝向光洁的白布,合掌默祷。
可是,你可不要误会了。我虽然说死是好的,却绝不会轻视一个人的生命。另外,我也不是那些情绪化的、软弱无力的“死亡赞美者”。我们与死亡只相隔一层窗户纸,不过是早已不再畏惧死亡罢了。这一点,请你务必不要遗忘。看了我之前的信,你一定认为,在这个全日本都沉浸在悲愤、反省与忧郁的时期,唯独我的周围显得那样闲适明快,这未免过于不合时宜。这也难怪。然而,我也不是白痴,并非从早到晚只知傻笑度日。这是理所当然的。每晚八点半的报告时间,我们能听到各种各样的新闻。就算默不作声地裹着毛毯躺下,也有夜不能寐的时候。但是,我并不想对你诉说那些不言自明的事情。我们是结核病患者,今夜就可能突然咳血,像鸣泽小姐那样去了。我们的欢笑,全都发自潘多拉的盒子角落里的小石头。与死亡相伴的人,比起生死的问题,更在意一朵花的微笑。我们现在全被若隐若现的花香吸引着,上了莫名其妙的大船,委身于无尽的波涛。这条所谓天意之船,将会到达什么样的岛屿,我并不知晓。只是,我们必须相信这段航程。生或者死,好像都不是决定人类幸与不幸的关键了。死者因死而完整,生者站在航船的甲板上合掌默祷。这艘大船,正渐渐远离岸边。
“死是好事。”
这像不像游刃有余的航海老手?全新的男人,绝没有关乎生死的感伤。
献身绝不是带着绝望的感伤了结生命。大错特错。献身是让自身得到最华丽的永恒。人类有了这般纯粹的献身,方能获得不朽。献身不需要准备什么。就应在今日,此时此刻,以现在的姿态献出一切。执锹镐的人便以穿农服、执锹镐的姿态献身。切不可欺瞒自己的姿态。献身不允许犹豫。人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必须献身。琢磨如何献身才显得完美是最无意义的事情。这便是他强而有力的谆谆教诲。我听着他的讲话,好几次面红耳赤。我总把全新的男人挂在嘴边,似乎过分宣传自己了。我过于讲究献身的准备了。也可以说,我过于专注于粉饰自身了。我将毫不留恋地撤回全新的男人这块招牌。我的身边已经变得与我一样明媚。我们曾经到过的地方,不都自然而然地变得明媚了吗?接下来无需任何话语,只需保持着不紧不慢、极其自然的步调,笔直地向前行走。这条路通往何方?大可以问问不断伸展的植物藤蔓。藤蔓将会回答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伸展的方向,似是阳光普照。”
别过。
我自认为,自己不加掩饰地尽数写下了幼时至今所作之恶。那是二十四岁的秋天。我坐在偏房的小房间里,眺望着杂草丛生的开阔废园,彻底失去了笑容。我又一次想到死。若说这是做作,它的确是做作。那皆是我的自以为是。我果然将人生视作了一场戏。不,我将戏剧视作了人生。(中略)可是人生并非戏剧。谁也不知晓第二幕将会上演怎样的场景。有的人带着‘毁灭’的使命登场,却直到最后都没有退场。我想留下一封小小的遗书,坦白自己的幼年及少年时代,告诉人们世上也存在这般肮脏的孩童,那封遗书却让我极为挂念,成了我身处虚无中的微弱灯火。我没能死去。我唯独对那篇《回忆》,感到了难以释怀的不满。既然都写到这里了,干脆全部写出来吧。将我迄今为止的全部生活,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吧。那些事情,这些事情。我有许多想要写下的东西。先写了镰仓那件事,可是不行。还遗漏了一些。我又写了一篇,依旧不满意。只得叹息,再写下一篇。迟迟画不上句点,只能不断勾勒小小的逗号。那恶魔永远在向我招手,我已经快要陷落了。这只是螳臂当车。
——《十五年》
我总是渴望富有秩序的生活,渴望洗净身体里的酒精与尼古丁,干干净净地躺在洁白的床单上,可我始终是个肮脏的醉汉,徘徊在人烟稀少的街头巷尾。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若在这里用两三句话解释,却显得过于自以为是了。也许,这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所有日本知识分子的问题。也许那是一个极其重大的问题,纵使我列出所有作品也无法解答。
我否定了沙龙艺术。驳斥了沙龙思想。简而言之,我受不了沙龙这种东西。
那是知识的妓院。不,若是真的成了妓院,倒能从中发现真实的宝玉。那是知识的赃物市场。不,哪怕是赃物市场,也并非不能找到真金白银的戒指。沙龙是难以比喻的东西。干脆,就这样说吧。那是知识的“大本营发表”。那是知识的“战时日本报刊”。
战时的日本报刊通篇没有一个字值得相信(但我们还是相信了它,并准备为之赴死。父母濒临破产、捉襟见肘,道出昭然若揭的谎言时,孩子难道会揭穿他们吗?只会默默认命,同生共死)。那些报刊上都是极力狡辩的文字,尽管如此,报纸的角落里还是会每天刊登并非谎言的报道。那就是讣告。羽左卫门在疏散地去世的消息并非谎言。
沙龙比那些战时的日本报刊还要恶劣。在那里,连人的生死都是谎言。太宰不知在沙龙中几度死亡,又几度翻身,甚至没落了。
请让我说出这句话:我一直在与沙龙的伪善交战。同样,我也一直是个肮脏的醉鬼。无论走到哪个沙龙,他们的书架上都不会有我的著作。
那些能够认识到自己不行的人,光就这一点就值得尊敬。一知半解的人永远自以为是。正是这些人,最爱谬传天才的诚恳。也是这些人,反倒支持俗人的伪善。日本到处充斥着一知半解的人,甚至可以说,他们覆盖了整片国土。
再软弱一些吧!伟大的人并不是你!什么学问,全都抛到脑后吧!
爱邻人如爱自己。除非做到这一点,否则将一事无成。
我若说出这番话,那些一知半解的沙龙人士又要开始讨论此种思想云云了。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回音。
我说的沙龙究竟是什么?被称为外国文学艺术发祥之地的沙龙与日本的沙龙存在着什么样的根本差异?与皇室、王室直接关联的沙龙,与企业家或官僚有关系的沙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不同?你们的沙龙为何只是猴儿戏?我大可以在此逐一细细说明,可是若在这种地方下功夫,也许会招来你们的另眼相看,甚至酿成太宰也被迎进沙龙、适得其反的后果,所以我将不会白费这些力气。这有什么,就算我不说,懂的人自然都懂。
那位喜欢海怪的画家勃克林,想必各位都知道。他的画总是带着一点青涩,谈不上很好,唯独那幅名为《艺术家》的画不一般。茫茫大海上有座孤岛,岛上长了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树荫下藏着一个肮脏怪异的生物,在吹奏小小的笛子。他藏起了自己污浊的身躯,忘情地吹奏笛子。美丽的人鱼聚集在孤岛的海边,陶醉地倾听笛声。若她们看见了隐藏起来的吹笛手,一定会惊声尖叫。于是,艺术家将自己的身体深深隐藏起来,只送出了悠扬的笛声。
这幅画既体现了艺术家悲惨而孤独的命运,又蕴含着为艺术献身的唯美和高洁,总而言之,艺术就体现在那家伙身上。
我敢断言,真正的艺术家都是丑陋的。那坐在咖啡店里卖弄风雅的男人是个假货。诸位想必听过安徒生《丑小鸭》的故事。在一窝娇小可爱的小鸭子中,混入了一只丑陋的小鸭,于是它成了别人虐待和嘲笑的对象。令人意外的是,原来它并不是一只小鸭,而是一只小天鹅。巨匠的青年时代,无一例外都是丑陋的。他们绝没有适合在沙龙张扬的可爱风趣。
高雅的沙龙是人类最可怕的堕落。那么,最先要谴责的究竟是谁?那就是自己。是我。是自称太宰治的、莫名做作的男人。过上有秩序的生活,睡在洁白的床单上,如此甚好,(这是绝对无法否定的魅力!)可是,在他独自付出努力获得这般境地的瞬间,也许会突然变了个人,开始出入此前如此憎恨的沙龙,不仅是出入,甚至自己开设小小的沙龙,成为一知半解之人的老师。毕竟他是个极度软弱又缺乏原则的人,而且虚荣心极强,一旦被人煽动,就会得意忘形,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后来,我裹上绑腿,有生以来头一次走遍了津轻的每个角落。从蟹田到青森,衣衫褴褛地仰面躺在小蒸汽船的顶棚上,被小雨淋湿了也一动不动,大口嚼着蟹田的特产蟹脚,仰望阴云密布的天空时,那种寂寞让我至今难忘。最后,我在这场旅行中找到了“津轻的笨拙”。那是拙劣,是愚笨,是缺乏文化表现之法的困惑。我在自己身上,也发现了同样的感觉。但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那是一种健康的状态。从这种笨拙中,也许会生出全新的文化(我对文化这个词感到毛骨悚然。以前应该是写作“文花”)。也许会生出全新的爱的表达。我返京时,内心已经感到了对自己血脉中的纯粹津轻气质的自信。换言之,我发现津轻并不存在文化,因此我这个津轻人也丝毫不算文化人,并为此感到神清气爽。从那以后,我的作品似乎发生了一些改变。我发表了《津轻》这部类似于旅行记的长篇小说。接着,我又出版了名为《新释诸国话》的短篇集。接着,我又写了以鲁迅的日本留学经历为题材的长篇小说《惜别》,以及短篇集《御伽草纸》。当时我就算死了,也可以说作为一名日本的作家,留下了很不错的业绩。其他的人,都没有如此勤奋。
《潘多拉的盒子》
作者寄语:
这篇小说采取了在某“健康道场”治病疗养的二十岁男子写给其亲友之信件的形式。书信形式的小说在报纸上连载也许前例较少,因此看了头四五回,读者可能感到困惑。不过,书信的形式承载了更多的真实感,一直以来无论在外国还是日本,都有许多作者进行过尝试。
关于《潘多拉的盒子》一题,将在明日刊登的第一回连载中阐明,此处便不再赘述。
这段寄语着实无甚文采,但打招呼无甚文采之人,写的小说往往趣味十足。
(昭和二十年秋,《河北新报》连载之际,作者寄读者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