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为,自己不加掩饰地尽数写下了幼时至今所作之恶。那是二十四岁的秋天。我坐在偏房的小房间里,眺望着杂草丛生的开阔废园,彻底失去了笑容。我又一次想到死。若说这是做作,它的确是做作。那皆是我的自以为是。我果然将人生视作了一场戏。不,我将戏剧视作了人生。(中略)可是人生并非戏剧。谁也不知晓第二幕将会上演怎样的场景。有的人带着‘毁灭’的使命登场,却直到最后都没有退场。我想留下一封小小的遗书,坦白自己的幼年及少年时代,告诉人们世上也存在这般肮脏的孩童,那封遗书却让我极为挂念,成了我身处虚无中的微弱灯火。我没能死去。我唯独对那篇《回忆》,感到了难以释怀的不满。既然都写到这里了,干脆全部写出来吧。将我迄今为止的全部生活,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吧。那些事情,这些事情。我有许多想要写下的东西。先写了镰仓那件事,可是不行。还遗漏了一些。我又写了一篇,依旧不满意。只得叹息,再写下一篇。迟迟画不上句点,只能不断勾勒小小的逗号。那恶魔永远在向我招手,我已经快要陷落了。这只是螳臂当车。
——《十五年》
那些能够认识到自己不行的人,光就这一点就值得尊敬。一知半解的人永远自以为是。正是这些人,最爱谬传天才的诚恳。也是这些人,反倒支持俗人的伪善。日本到处充斥着一知半解的人,甚至可以说,他们覆盖了整片国土。
再软弱一些吧!伟大的人并不是你!什么学问,全都抛到脑后吧!
爱邻人如爱自己。除非做到这一点,否则将一事无成。
我若说出这番话,那些一知半解的沙龙人士又要开始讨论此种思想云云了。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回音。
我说的沙龙究竟是什么?被称为外国文学艺术发祥之地的沙龙与日本的沙龙存在着什么样的根本差异?与皇室、王室直接关联的沙龙,与企业家或官僚有关系的沙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不同?你们的沙龙为何只是猴儿戏?我大可以在此逐一细细说明,可是若在这种地方下功夫,也许会招来你们的另眼相看,甚至酿成太宰也被迎进沙龙、适得其反的后果,所以我将不会白费这些力气。这有什么,就算我不说,懂的人自然都懂。
那位喜欢海怪的画家勃克林,想必各位都知道。他的画总是带着一点青涩,谈不上很好,唯独那幅名为《艺术家》的画不一般。茫茫大海上有座孤岛,岛上长了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树荫下藏着一个肮脏怪异的生物,在吹奏小小的笛子。他藏起了自己污浊的身躯,忘情地吹奏笛子。美丽的人鱼聚集在孤岛的海边,陶醉地倾听笛声。若她们看见了隐藏起来的吹笛手,一定会惊声尖叫。于是,艺术家将自己的身体深深隐藏起来,只送出了悠扬的笛声。
这幅画既体现了艺术家悲惨而孤独的命运,又蕴含着为艺术献身的唯美和高洁,总而言之,艺术就体现在那家伙身上。
我敢断言,真正的艺术家都是丑陋的。那坐在咖啡店里卖弄风雅的男人是个假货。诸位想必听过安徒生《丑小鸭》的故事。在一窝娇小可爱的小鸭子中,混入了一只丑陋的小鸭,于是它成了别人虐待和嘲笑的对象。令人意外的是,原来它并不是一只小鸭,而是一只小天鹅。巨匠的青年时代,无一例外都是丑陋的。他们绝没有适合在沙龙张扬的可爱风趣。
高雅的沙龙是人类最可怕的堕落。那么,最先要谴责的究竟是谁?那就是自己。是我。是自称太宰治的、莫名做作的男人。过上有秩序的生活,睡在洁白的床单上,如此甚好,(这是绝对无法否定的魅力!)可是,在他独自付出努力获得这般境地的瞬间,也许会突然变了个人,开始出入此前如此憎恨的沙龙,不仅是出入,甚至自己开设小小的沙龙,成为一知半解之人的老师。毕竟他是个极度软弱又缺乏原则的人,而且虚荣心极强,一旦被人煽动,就会得意忘形,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后来,我裹上绑腿,有生以来头一次走遍了津轻的每个角落。从蟹田到青森,衣衫褴褛地仰面躺在小蒸汽船的顶棚上,被小雨淋湿了也一动不动,大口嚼着蟹田的特产蟹脚,仰望阴云密布的天空时,那种寂寞让我至今难忘。最后,我在这场旅行中找到了“津轻的笨拙”。那是拙劣,是愚笨,是缺乏文化表现之法的困惑。我在自己身上,也发现了同样的感觉。但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那是一种健康的状态。从这种笨拙中,也许会生出全新的文化(我对文化这个词感到毛骨悚然。以前应该是写作“文花”)。也许会生出全新的爱的表达。我返京时,内心已经感到了对自己血脉中的纯粹津轻气质的自信。换言之,我发现津轻并不存在文化,因此我这个津轻人也丝毫不算文化人,并为此感到神清气爽。从那以后,我的作品似乎发生了一些改变。我发表了《津轻》这部类似于旅行记的长篇小说。接着,我又出版了名为《新释诸国话》的短篇集。接着,我又写了以鲁迅的日本留学经历为题材的长篇小说《惜别》,以及短篇集《御伽草纸》。当时我就算死了,也可以说作为一名日本的作家,留下了很不错的业绩。其他的人,都没有如此勤奋。
我总是渴望富有秩序的生活,渴望洗净身体里的酒精与尼古丁,干干净净地躺在洁白的床单上,可我始终是个肮脏的醉汉,徘徊在人烟稀少的街头巷尾。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若在这里用两三句话解释,却显得过于自以为是了。也许,这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所有日本知识分子的问题。也许那是一个极其重大的问题,纵使我列出所有作品也无法解答。
我否定了沙龙艺术。驳斥了沙龙思想。简而言之,我受不了沙龙这种东西。
那是知识的妓院。不,若是真的成了妓院,倒能从中发现真实的宝玉。那是知识的赃物市场。不,哪怕是赃物市场,也并非不能找到真金白银的戒指。沙龙是难以比喻的东西。干脆,就这样说吧。那是知识的“大本营发表”。那是知识的“战时日本报刊”。
战时的日本报刊通篇没有一个字值得相信(但我们还是相信了它,并准备为之赴死。父母濒临破产、捉襟见肘,道出昭然若揭的谎言时,孩子难道会揭穿他们吗?只会默默认命,同生共死)。那些报刊上都是极力狡辩的文字,尽管如此,报纸的角落里还是会每天刊登并非谎言的报道。那就是讣告。羽左卫门在疏散地去世的消息并非谎言。
沙龙比那些战时的日本报刊还要恶劣。在那里,连人的生死都是谎言。太宰不知在沙龙中几度死亡,又几度翻身,甚至没落了。
请让我说出这句话:我一直在与沙龙的伪善交战。同样,我也一直是个肮脏的醉鬼。无论走到哪个沙龙,他们的书架上都不会有我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