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与理想』
22 美的赞歌
你是从天而降,或是从深渊上来,
美啊?你那地狱的神圣的眼光,
把善行的罪恶混合着倾注出来,
因此,可以把你比作美酒一样。
在你的眼睛里含有落日和黎明;
你散发像雷雨之夜一样的清香;
你的吻是媚药,你的嘴是药瓶,
它使英雄气短,它使孩童胆壮。
你来自黑暗深坑,还是来自星际?
命运迷恋你,像只狗盯住你的衬裙;
你随手撒下欢乐和灾祸的种子,
你统治一切,却不负任何责任。
美啊,你踏着死尸前进,对死者嘲讽,
在你的首饰上,恐怖也显得妩媚多娇,
凶杀夹在最贵重的小饰物当中,
在你傲慢的肚子上面妖冶地舞蹈。
炫目的蜉蝣飞向你这一支明烛,
哧哧地焚身,还说:“感谢火焰大恩!”
倒向美女身上的情郎,气喘吁吁,
仿佛垂死者抚爱自己的孤坟。
美啊,巨大、恐怖而又淳朴的妖魔!
你来自天上或地狱,这有何妨碍?
只要你的眼睛、微笑、秀足能为我
把我爱而不识的无限之门打开!
是魔王或天主派遣,你是人鱼或天神,
这又何妨?——眼睛像天鹅绒的仙女,
节律,香和光,唯一的女王!——只要你能
减少宇宙的丑恶,减轻时间的重负!
24 头发
哦,垂到脖子上的浓密的头发!
哦,环形的鬈发!哦,慵懒的清香!
狂喜啊!我要像挥动手帕一样
将头发摇荡,为了在今晚让沉睡在
发中的回忆充满这阴暗的卧房!
无精打采的亚洲,炎热的非洲,
遥遥远隔而几乎消逝的万邦,
都活在你的深处,芬芳的丛林!
像别人的精神飘在乐曲之上,
爱人啊,我的精神在你的发香上荡漾。
我要去到那充满生气的树木和人
都在炎热之下长久昏厥的地方;
结实的发辫啊,请做载我的海浪!
乌木色的海,在你的内部藏有
风帆、桨手、旌旗、桅杆的美梦之乡:
一个喧嚣的海港,可以让我的灵魂
大量地酣饮芳香、色彩和音响;
那儿有驶过金光波纹的航船
伸开巨大的臂膀,要拥抱那
永远漂着暑气的晴天的荣光。
我要把我爱陶醉的头钻进这座
包容另一海洋的黑发的大海;
我微妙的精神,受到摇动的抚爱,
将能再找到你,丰饶的慵懒啊,
找到香甜的悠闲给我的无限安慰!
蓝色的头发,由黑暗撑着的营帐,
你赐我无限的、圆形天空的蔚蓝;
在你一绺绺头发密布绒毛的岸边,
我要热烈陶醉,陶醉在由麝香、
椰子油、柏油混合的香气里面。
长久!永久!在你浓密的长发里,
我要亲手撒布红蓝宝石和珍珠,
让你能够常常听从我的心愿!
你不是我梦中的绿洲?不是我悠然
从其中饮我回忆之酒的葫芦?
30 腐尸
爱人,想想我们曾经见过的东西,
在凉夏的美丽的早晨:
在小路拐弯处,一具丑恶的腐尸
在铺石子的床上横陈,
两腿翘得很高,像个淫荡的女子,
冒着热腾腾的毒气,
显出随随便便、恬不知耻的样子,
敞开充满恶臭的肚皮。
太阳照射着这具腐败的尸身,
好像要把它烧得熟烂,
要把自然结合在一起的养分
百倍归还伟大的自然。
天空对着这壮丽的尸体凝望,
好像一朵开放的花苞,
臭气是那样强烈,你在草地之上
好像被熏得快要昏倒。
苍蝇嗡嗡地聚在腐败的肚子上,
黑压压的一大群蛆虫
从肚子里钻出来,沿着臭皮囊,
像黏稠的脓一样流动。
这些像潮水般汹涌起伏的蛆子
哗啦哗啦地乱撞乱爬,
好像这个被微风吹得膨胀的身体
还在度着繁殖的生涯。
这个世界奏出一种奇怪的音乐,
像水在流,像风在鸣响,
又像簸谷者做出有节奏的动作,
用他的簸箕簸谷一样。
形象已经消失,只留下梦影依稀,
就像对着遗忘的画布,
一位画家单单凭着他的记忆,
慢慢描绘出一幅草图。
躲在岩石后面、露出愤怒的眼光
望着我们的焦急的狗,
它在等待机会,要从尸骸的身上
再攫取一块剩下的肉。
——可是将来,你也要像这臭货一样,
像这令人恐怖的腐尸,
我的眼睛的明星,我的心性的太阳,
你、我的激情,我的天使!
是的!优美之女王,你也难以避免,
在领过临终圣事之后,
当你前去那野草繁花之下长眠,
在白骨之间归于腐朽。
那时,我的美人,请你告诉它们,
那些吻你吃你的蛆子,
旧爱虽已分解,可是,我已保存
爱的形姿和爱的神髓!
33 忘川
靠近我的心,冷酷、固执的恋人,
钟爱的老虎,神态慵懒的怪物;
我要把战栗的手指长久伸入
你那浓厚头发的茂密的丛林;
我要把疼痛的头深深藏在
你那充满香气的衣裙之下,
我要,仿佛闻一朵凋谢的花,
闻闻消逝的爱情留下的香味。
我要睡眠!我愿睡而不愿生!
进入死亡似的朦胧的睡乡,
我要在你光滑如铜的肉体上
撒遍我的毫无后悔的亲吻。
要吞没我消沉的啜泣余悲,
什么也不及你深渊似的床;
你的嘴上栖着强力的遗忘,
你的亲吻中流着忘川之水。
今后我要乐于服从命运,
就像一个命中注定的人;
像顺从的殉教者,无辜的囚人,
由于热狂而更加受到苦刑,
我要从这向无真心实意的、
尖乳房的迷人的奶头上面,
为了熄灭我的胸中的哀怨,
吸啜消愁药和毒芹的甜汁。
40 幻影
Ⅰ 黑暗
命运已将我深深地幽禁,
在无限哀愁的地窖里面;
照不进明亮的蔷薇色光线;
只伴着黑夜,阴郁的女主人,
我像个画家,被嘲笑的神
强迫在黑暗的画布上画图;
像食欲可怕的大菜师傅,
我在烹食着我自己的心,
常有个幽灵,优美而华丽,
辉煌地探头探脑地进来。
当她的全身映入我眼中,
从她迷幻的东方的风采,
我认出这位美丽的来宾,
正是她!黝黑,却光彩照人。
Ⅱ 芳香
读者,你可曾有那么一次
满怀着醉意去悠然品尝、
闻那香囊里陈年的麝香
或是弥漫全教堂的香粒?
深奇的魅力,过去的年华
又回到眼前使我们陶然!
就像是偎在情人的身边
亲手采摘那回忆的好花。
她这柔软的、密密的发丝,
乃是活香囊、闺中的香炉,
升起褐色的、野草的香气,
她那细布的、丝绒的衣服,
渗透着她的纯洁的青春,
像毛皮一样香喷喷熏人。
Ⅲ 画框
就像配上个美丽的框子,
可以使任何画师的杰作
跟那无限的大自然隔绝,
添上难言的奇妙和魅力,
金属和镀金,家具和首饰,
也如此适合她稀世之美;
一切都像是她的画框子,
增强她美的完璧的光辉。
有时,她好像还那样自信,
她认为一切都对她钟情;
她满怀快感,把她的裸体
沉浸在绫罗绸缎的吻中,
她那种或疾或徐的举动,
显出猴子般天真的优美。
Ⅳ 肖像
疾病和死亡把那为我们
燃烧的情火都化成了灰。
这双热烈温柔的大眼睛,
这张使我心灵沉溺的嘴,
像白藓一样强烈的亲吻,
比日光更加热腾的欢笑,
还留下什么?可怕啊,灵魂!
只有退色的三色的素描,
它像我,孤独而死气沉沉,
被时间,那个害人的老头,
每天用粗糙的翅膀磨损……
生命与艺术的黑心凶手,
你怎能从我的记忆之中
抹掉她,我的欢乐和光荣!
54 猫
Ⅰ
有一只温柔、强壮、优美、
可爱的猫,在我头脑里
走来走去,像在它家里。
它叫起来,声音很轻微,
音色是那样柔和审慎;
可是当它念经或平息,
声音又总是丰富、深沉:
其中含有魅力和秘密。
这珠圆玉润美妙之声
渗进我最阴暗的心底,
像和谐的诗流遍全身,
像媚药一样使我欣喜。
它消除最残酷的痛苦,
它包含着一切的狂喜;
不需要任何片言只字,
可以表达深长的妙语。
没有任何琴弓,能紧扣
我的心,这完美的乐器,
触发它的震颤的弦丝,
使它豪迈地高歌,只有
你的声音,天使般的猫,
神秘的猫,珍奇的猫咪,
你的一切,就像那天使,
是那样谐和而又微妙!
Ⅱ
从它金色、褐色毛皮上
发出甘美的香气,某夜,
我只将它抚摸了一次,
我就沾染上它的芳香。
它是家宅的守护精灵;
在它的王国中的万物
都受它裁判、统治、鼓舞;
它是个妖精?是个神灵?
当我的眼睛像被磁铁
引向我的爱猫的身上,
随后,安详地回转眼光,
眺望自己的内心之时,
我看到它苍白的瞳孔
冒出火焰,真令人惊奇,
这盏明灯,活的猫眼石,
在凝视着我,动也不动。
59 秋之歌
Ⅰ
我们就要陷入寒冷的黑暗,
再会,短促夏季的强烈之光!
我已经听到凄然着地的枯枝
簌簌地落在院中的石子路上。
我心中将恢复一切严冬:愤慨、
怨恨、战栗、恐惧、重劳役的繁忙,
我的心将变成红通通的冰块,
就像落进北极地狱中的太阳。
我倾听落地的薪枝,全身发抖,
搭刑架之声也没有如此凄凉。
我的心灵像一座崩圮的城楼,
禁不住撞锤那样不停地猛撞。
在单调的着地声中,我像听见,
某处有人慌忙忙钉棺材之声……
为谁?——昨天是夏季;眼前是秋天!
这神秘的声音像出殡的钟声。
Ⅱ
我爱你的淡绿目光,温柔的美女,
可是今天我却逃脱不了忧伤,
你的爱情,你的香闺,你的壁炉,
都不及照耀在大海上的太阳。
然而,爱我吧,好人!像慈母一样,
哪怕她的儿子不肖而且忘恩;
爱人啊,妹啊,给我一点像夕阳,
或是像秋光艳丽的片刻温存。
时间不长!坟墓等着;它真贪婪!
啊,请让我把头枕在你的膝上,
一面惋惜那炎炎的白夏,一面
欣赏晚秋的柔和的黄色的光!
61 午后之歌
媚眼迷人的魔女,
尽管你凶恶的眉毛,
赋予你奇怪的相貌,
不像天使的风度,
我爱你,轻佻的女郎,
我的可怕的热情!
像祭司一片诚心,
崇拜着他的偶像。
你的粗硬的发丝
有沙漠、森林的清香,
你的头,瞧那种模样,
就像谜语和秘密。
你那吐香的肌肤,
像香炉烟气腾腾;
你像黄昏般迷人,
温暖黝黑的仙女!
效力最强的迷汤,
也不及你的慵情,
你那抚爱的本领,
能够使死者还阳。
你那多情的纤腰,
爱你的背脊和双乳,
你那懒洋洋的风度
使椅垫神魂颠倒。
有时,为了要平息
你那神秘的热狂,
你装着认真的模样,
滥用亲吻和咬啮。
你先用冷嘲的微笑
折磨我,褐色的女郎!
再把月亮似的眼光
向我的心头照耀。
我把莫大的欢喜、
我的命运和才华,
放在你缎鞋之下,
你的丝光的脚底,
你是色彩,是光华,
治愈我灵魂的伤痛!
在西伯利亚黑暗中,
发生赤热的爆炸!
63 献给我的弗朗西斯卡的赞歌
为一位博学而虔诚的制女帽妇女而作
我要用新弦歌颂你,
哦,在我内心的
孤独中嬉游的小动物!
你来披上花环吧,
哦,你能涤除一切
罪孽的温柔的女人!
具有磁力的女人,
我要饮你的亲吻,
像饮慈悲的忘川。
每当罪恶的暴风
在一切路上狂吹,
女神啊,你就显圣,
像苦海遇难的船
看到了救星……我要
向你的祭台献心!
充满美德的水池,
永远的青春之泉,
请让我哑口能言!
污秽的,你把它烧光;
粗糙的,你把它磨光;
懦弱的,你使它坚强。
我饥饿时的食堂,
我夜晚时的灯火,
请永远给我掌舵。
请给我增添力量,
你这撒满香料的、
令人舒畅的澡堂!
在我的腰部闪光吧,
哦,曾用天上的圣水
浸过的纯洁的腰带;
闪着珠光的杯子,
咸味的面包,美餐,
神酒,弗朗西斯卡!
65 忧伤与漂泊
请问,阿加特,你的心可有时高飞,
远离这污浊城市的黑暗的海洋,
飞往另一座充满壮丽的光辉、
碧蓝、明亮、深邃、处女似的海洋?
请问,阿加特,你的心可有时高飞?
大海,茫茫的大海,安慰我们的劳累!
由巨大的风琴、那哀怨的飓风
伴奏着、嗄声歌唱的大海,是什么魔鬼
赋予她催眠曲似的崇高的作用?
大海,茫茫的大海,安慰我们的劳累!
把我带走吧,马车!把我载去吧,快艇!
离开!离开!这儿的泥浆是我们的眼泪!
——难道这是真情?阿加特忧伤的心
常这样说:“离开悔恨、痛苦和犯罪,
把我带走吧,马车!把我载去吧,快艇!”
芬芳的乐园,你跟我们远远隔开,
在你那碧空之下,全是爱与欢乐,
人们喜爱的一切,全都值得喜爱,
那儿,人心都沉湎于纯洁的享乐!
芬芳的乐园,你跟我们远远隔开!
可是,充满童稚之爱的绿色乐园,
那些赛跑、唱歌、亲吻,那些花束,
在山后颤动的小提琴的丝弦,
在黄昏的树林中的葡萄酒壶,
——可是,充满童稚之爱的绿色乐园,
充满秘密欢乐的纯洁的乐园,
是否已远得超过印度和中国?
能否用哀叹的叫喊召它回还,
能否用银铃的声音唤它复活,
充满秘密欢乐的纯洁的乐园?
87 不可补救者
Ⅰ
从碧空掉进任何天眼
都难透视的那铅色冥河
泥水之中的一个观念、
一个形态、一个存在;
受到对畸形之爱的诱惑,
从事冒冒失失的行旅,
在噩梦的惊涛骇浪里
像泅水者一样挣扎、
逆着像一群狂人似的
不断歌唱、在黑暗中
不断回旋的巨大的漩涡,
凄惨苦战的一个天使;
想逃出爬虫群栖之处,
寻求光明、寻求钥匙,
在徒劳的摸索之中
中魔术的一个不幸者;
在张开放磷光的大眼、
使黑夜更黑、使其他一切
都看不清的、那些黏滑的
妖魔鬼怪的监视之下,
在地底湿气冲鼻难闻的
深渊之旁,没有灯光,
走下一座没有扶手的
永劫阶梯的一个亡魂;
陷进北极的坚冰之中,
像掉进水晶网里,正寻思
从何处苦命海峡落进
这座狱中的一只航船;
——这都是不可补救的命运的
明显的象征,完美的画面,
令人想到恶魔的工作
常常做得非常出色!
Ⅱ
变成自己的镜子的心,
这就是明与暗的相对!
摇曳着苍白的星光的、
又亮又黑的真相之井,
含讥带讽的地狱灯塔,
恶魔的恩宠的火炬,
唯一的安慰与荣光
——这就是“恶”中的意识!
他的妻子走到广场上大声叫嚷:
——“既然他当我是值得崇拜的美人,
我就要装扮得像古代女神的偶像,
我要像她们那样,让我全身装金;
“我要陶醉于乳香、没药、甘松油脂、
屈膝跪拜之礼、食物与葡萄酒,
看我能否从爱慕我的人的心里
把敬神的诚意僭越地含笑消受!
“等我耍够这种亵渎神明的玩笑,
就把纤弱而有力的手贴紧他胸膛,
我的指甲,将像美人鸟的利爪,
抓开一条血路,直达他的心脏。
“仿佛抓住一只扑扑颤抖的小鸟,
我要从他胸中掏出鲜红的心,
为了供我钟爱的猫吃个大饱,
把它扔在地上,怀着轻蔑之情!”
宁静的诗人举起虔敬的双臂,
向着显现出壮丽宝座的上天,
他明晰的精神发出无限光辉,
给他遮住狂怒的群众的场面:
——“祝福你,天主,你赐与的苦闷,
就是治疗我们的污垢的灵药,
这就是最优良、最纯粹的香精,
引导坚强的人趋向神圣的喜悦!
“在一群圣天使的真福的品位里,
我知道,你给诗人保留一个席位,
你会邀请他去参加宝座天使、
德行天使、主权天使的永恒宴会。
“我知道,痛苦是唯一的高贵之宝,
现世和地狱绝不能加以侵蚀,
要编我的神秘的花冠,那就需要
依靠一切时代和整个世界的助力。
“可是,古代巴尔米拉失去的宝石,
人所不知的金属,海底下的珍珠,
即使由你亲手镶嵌,也不足成为
这顶闪烁、光亮、美丽冠冕的饰物;
“因为,只有从原始光的圣炉之中
汲取来的纯光,才能将它精制,
凡人的肉眼,不管怎样光辉炯炯,
总不过是充满哀怨的昏暗的镜子!”
——《1 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