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结束了。谁也不能再把我怎么样。我再无所期望,再也无所忧惧。我就这样安然地处在深渊之中,虽是个可怜的不幸的凡人,但却像神灵一样宁静安逸。
外部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不重要的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亲人、同类或伙伴。我在地球上,却好像身处另外一个星球之上,空降到了这个原非我居住的地方。我所感知到的身边的一切,都是令我心灵痛苦的东西,而我眼睛所看到的周围的一切,那些触动我的种种,要么因其轻蔑而令我愤怒,要么因其饱含悲情而令我难过。所以,让我的思绪远离这些令我徒劳煎熬的种种吧。我将独自一人度过我今后的生活,因为我只有在自己身上才能寻找到安慰、希望和安宁,我不愿也不必再理会别人。就是在这种状态下,我重新开始了严肃而真诚的自我审视,从前我称其为“忏悔”。我把我生命最后的日子用来进行自我研究,提早准备偿还对自己欠的债。让我们沉浸在与我的灵魂对话的快乐之中吧,这是人们无法从我身上带走的财富。如果通过不断的内在思索,能够使我的内心世界更加有序,并赶走那些可能存在的恶,那么我的思索也并非全无用处,就算我在这个世界上业已无用,我也没有虚度最后的时光。我每天的散步,经常充满了令人愉悦的思索,可惜有些没有记住。但凡能再想起来的,我将用笔记下,这样当我重温之时,自然会感到快乐。我会忘掉痛苦,忘掉那些折磨我的人,忘掉我的耻辱,只遐想我心灵的价值所在。
于是,我有了记述我的心灵日常状态的计划,鉴于这个心灵是处在最奇怪的境地中,没有任何人曾经历过这样的处境,我认为最简单也是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如实地记录我每天的散步和产生的遐思,因为只有在那时我的头脑才是放空的,我的思维才可以无拘无束地自由驰骋。这独处思索的时间是一天之中唯一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时间,也只有在此时,我才完全是我自己,没有外界的干扰和妨碍,我能够真实地表达本性之言。
我很快意识到,我的这项计划开始得太晚了。我的想象力已经不再那么活跃,不像从前那样对很多事情充满激情。我也不像以往那般沉醉于遐思的美妙之中,现在遐想带来的更多的是模糊的回忆,而不是新的创造。一种不温不火的萎靡在损害着我的天赋,我的才智在慢慢消退,我的灵魂艰难地挣脱身体的束缚向前跃进。如果我不能重新振作起来,今后我就只能生活在回忆中了。因此,为了在我衰殁之前更好地观察自己,我至少要更早开始。在我失去了对人世间的一切希望,找不到任何可以滋养我心灵的养料之时,我应该逐渐习惯于心灵的自给自足,在我自身内寻找它需要的一切给养。
这蕴含于我自身的资源被我迟迟发掘,它是如此丰富,能补偿我受到的一切伤害。这种进入自我的习惯使我忘记了曾遭受的苦难。我因此也意识到,真正的幸福感实际源于我们自身,一个真正理解和懂得幸福的人,是不会被人逼迫至真正不幸的。
最近四五年,我时常沉浸在灵魂的静思为内心带来的友好而温柔的喜悦感之中。这些在我独自散步的时候时而感受到的欣喜和陶醉应该归功于我的迫害者们:如果没有他们,我永远也不会发掘并感知到我自身蕴含的财富。面对如此丰富的内心世界,我如何才能忠实地展现它呢?我想重忆起那些美好的遐思,可是我却没有把它们描述出来,而是又沉浸其中了。这是回忆导致的必然结果,当不再回忆时,这种状况也就会终止了。
年轻的时候,我把四十岁定为我努力和抱负的一个阶段性终点。我决心坚定,过了这个年龄,不管我处于什么处境,我都会安之若素,不会再为脱离这种处境而做挣扎,我将随遇而安地度日,不再为明天而操心。我的四十岁到来了,我顺利地实行了这个计划,尽管当时我的命运似乎要变得更加安稳,我却毫无遗憾地甚至是满心欢喜地放弃了。我摆脱了这一切诱惑和虚无的期待,完全沉浸在灵魂的放松中。这是我最爱的状态,也是我的天性最持久的状态。我离开了浮夸的世界,抛弃了一切矫饰,再也不用佩剑,不用戴表,不用穿白色长袜,不用佩戴镀金饰物和帽子,一顶简单的假发和一件宽松的呢子大衣就足够了。我的贪念曾经让我很看重这些矫饰,如今它们都被我摒弃了,贪欲也被我彻底从心里清除了。我辞去了当时并不适合自己的职务,而去整页地抄写乐谱,这是我一直的兴趣所在。
我的改变并不仅局限在外部事物上。我感到这种改变还需要一种更艰苦的、也是更为必要的在思想意识上的转变。为了能一次性地成功,我严格地审视着自己的内在,并要在有生之年对其进行校正,以在我临死前达到我所希望的那种境界。
我身上正在进行着一场大变革,另一个精神世界正在向我敞开,我开始察觉到人们对我的那些荒谬的评判是多么的荒唐。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受多少伤害。我越来越需要一种新的追求,异于以往的不真实的虚荣。这种虚荣好像一团雾气,刚刚飘过来我就已经感到恶心了。我希望在我今后的生命中,走的路能够比前半生更加笃定和踏实。长久以来,这一切都让我感觉是时候要做一次大的反思了。我于是开始行动,不忽略任何一件我经历过或者与我相关的事,只为了更加深刻和透彻地反思。
就是在这段时期,我开始彻底与世隔绝,并且从此时起爱上了孤独。我正在潜心撰写的作品只能在隐居的状态下完成,它需要我长时间安静地思索,不受纷乱的社会的干扰。因此,那段时间我不得不换了一种生活方式,但是随后我就发现这种生活方式是如此适合我,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这般生活,即使偶尔被迫中断,我也会急迫而心满意足地回到那种状态中去。后来,人们故意把我孤立起来,本是想让我感到痛苦,却恰恰适得其反,成就了我自己无法获得的幸福。
我一直在思索:难道我就要因为他们这些人的夸夸其谈而摇摆不定吗?我都不确定他们如此大力鼓吹的、致力让别人都信服的这套理论是不是他们自己真正相信的。他们的狂热已经蒙蔽了他们的学说,他们表现出的想要让人相信他们所言之物的这种关切,已经让人无法看懂他们到底相信什么。我们会相信政党的领袖有虔诚的信仰吗?他们宣传的那套都是针对别人的,而我需要的是针对自己的指导思想。趁现在还来得及,我要全力探寻,好为余生寻找一套固定的行为准则。我已经处在一个成熟的年龄上,有着健全的心智,但也正在走向衰落。如果我还继续等待,即使我再深思熟虑,我那时的才智也不及现在了,我的头脑将不再活跃,我那时能做的将会比现在最好的状态差很多。所以,抓住此刻吧,现在正是我外在和身体上的变革期,也是我精神和思想上的变革期。我这次将问题思索清楚后,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就知道应该怎样度过我的余生了。
我在数年间缓慢地执行了几次这个计划,每次都集中精神全力以赴。我强烈地感觉到,往后生活的平静和我的命运都与此相关。我先是感到自己深陷迷宫,到处都是困难与阻碍、曲折与黑暗,以至于多次都想过要放弃;我几乎要放弃我徒劳的尝试,改用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去思辨,避开那些我费尽心思想要搞清楚的原则。但是我并不是这样谨慎的人,我觉得我并不适合成为这样的人。如果我以谨慎为原则指导我的思索,就好像在海上航行——风暴肆虐,没有船舵,没有指南针,没有人提醒,却要找到那个注定无法到达的港口。
我经过一番认真的思考,坚定了自己的原则,不再被那些骗人的说辞、无法解决的异议和超越我能力范围甚至是人类精神范畴的困难而动摇。我自己的原则建立在我为其构建的最牢固的基础之上,受到我良知的妥善庇护,任何学说都无法将它动摇,也无法搅扰我内心的安宁。我的精神萎靡颓废,意志消沉,我忘记了建立自己信仰和所持信条的理性思考能力,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从中推导总结得出的结论,因为这是我的情感和我的理智共同认可的,从今以后都要一直坚守。就让所有的哲学家们都来对我指手画脚、横加指责吧,他们会浪费时间、白费力气。在我有生之年,我都要坚定立场,以此为准则。
我处在这种宁静的心绪中,很高兴地发现,我感受到了在自己所处的境地中所需要的希望和安慰。我被旷日持久的孤独感与凄苦包围,当今整整一代人又以一触即发的敌意和卑鄙的行为不断地打击我,我也会感到低落。渺茫的希望和诸多疑虑让我动摇和气馁,搅扰着我的灵魂,使我悲伤。当头脑无法让我心安时,我就需要回忆以前的疗伤方法。于是,我就又找回了信心。因此,我不再接受冒出来的新主意,这些披着美丽外衣的点子可能会是招致不幸的错误,只会打扰我内心的平静。
我记得曾在一本哲学著作中看到,撒谎就是隐藏本应该展示的事实。根据这一定义我们可以推断出,对一个并非必须公之于众的真理缄口不言并不是撒谎;但是在同样的情况下,一个不满于无法说出真相的人说了相反的话,算不算撒谎呢?根据这本书中的解释,这个人不算撒谎。好比说给一个我们不欠他钱的人一枚假币,这确实欺骗了他,但是不能算作是诈取钱财。
这里出现了两个需要思考的问题,每一个问题都特别重要。第一,既然我们并非总是有义务说出真相,那么我们究竟什么时候、在何种情况下应该向他人告知真相?第二,是否存在可以无恶意欺骗的情况?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很明确,我很清楚,在很多书中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因为书中的道德标准再严苛,作者也不会因此付出什么代价。然而在社会中答案却是肯定的,因为书中的道德被认为是无法实践的一纸空文。让我们搁置二者的矛盾,按照我的原则解决这些问题吧。
普遍、抽象的真理是最宝贵的财富。没有真理,人类如同失明。它是理性的眼睛。人们也正是通过它学会做人,成为其应当成为的,做其应该做的,并有所追求。个别的真理并不一定是好的,它可能是恶的,更多的是无足轻重的。对于人们来说,有必要了解的、与其幸福相关的真理可能并不多。然而不论多少,对于人们来说,这是一种一经发现便可占为私有的个人财富,并且他人不能随意侵占,但拿走它也并不是罪不可赦的,因为它来自公共财富,共享与交流并不会让其给予者有任何损失。
那些毫无用处,既不能用来传授学问,也不能用来应用于实践的真理,怎么会是一种应该给予的财富呢?更何况这些真理本身都不是一种财富。所有权是建立在有用性的基础上的,对于没有任何用途的东西就无所谓所有权。我们可以对一片贫瘠的土地声明所有权,因为我们至少可以居住在这片土地上。但如果是一件无用无益的事,不涉及任何人的利益,无关乎真假,它对任何人都没有影响,也不会使人产生兴趣。在道德层面上,没有什么是无用的,物质层面也是如此。没有任何好处的东西不会引起任何义务问题。要达到产生义务的条件,首先它应该是或者可以成为有用的。因此,应当被知悉的真理是能激发正义和公平的,而将之用于没有任何意义的事物上,或是用于即使知道了也毫无用处的空无之物上,无疑是亵渎了“真理”这个词的神圣意义。因此,不具备有用性的真理,不能视为应该被知悉的东西,那么,对这种真理沉默或隐瞒的人就不能称之为撒谎。
不说真话与说假话是完全不同的,但其产生的结果可能一致。因为,在没有产生任何实际效果时,二者的结果毫无疑问是一样的。凡是当真相无关紧要时,其对立面的错误也是无足轻重的。同理,那些说了与事实相反的谎话并不比隐瞒事实后果更严重;因为,对于无用的真相,错了并不比不知情更糟糕。让我相信海底的沙是红色或者白色,并不比不知道它的颜色更为重要。既然不义之举仅仅存在于对他人犯下的错误中,那么在不伤及任何人的情况下怎么能算不义之举呢?
但是这些简单的结论还不足以揭示答案。为了使答案更明晰,我应该做一个必要说明,来为人们的实践提供种种可能性。因为如果公布事实的必要性仅仅建立在其可用性之上,我们将如何判定这一可用性呢?通常情况下,有人获利就有人受到损失,个人利益也总是与集体利益相对立。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如何行事?是不是要牺牲不在场者的利益来维护与我们对话者的利益呢?如果对一方有利而对另一方有弊,是应该沉默还是说出真相呢?当集体的利益和个体的利益冲突时,应该怎样处理?我能确定自己已经了解了所有事物之间的关联,并能公平公正地传播真理吗?此外,当我们审视自己对他人所承担的义务时,我们是否充分考虑了应该为自己和真理本身所承担的义务呢?如果我在欺骗他人的时候并没有对其造成损害,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么做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影响呢?是不是只要不行不义就永远清白无罪呢?
如此多令人困惑的讨论,可以简单归结为:无论发生什么,哪怕冒险,也要遵循事实。正义本身存在于事物的真相之中。谎言总不长久,谬误总会骗人;一个人如果说了人们不应当遵守或信奉的标准,不论这个真理会造成何等结果,只要说了,就应当为此受到指责,因为他没有加入自己对真理正确的判断。
问题告一段落,但却并未解决。问题不在于“始终说真话好不好”,而是在“有没有始终说真话的义务和必要”。根据刚才的定义来看,得出的答案也是否定的:是否应当讲出真相要看情况,有时即便沉默或隐瞒也并非不正当之举。我发现这样的情况确实存在。问题的关键在于找到对这些情况进行判断及确定的内在准则与规律。
我见过大家谓之诚实的人。他们把诚实用在一些无聊的闲谈中,他们会如实地列举地址、时间、人物,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杜撰,不编造任何的情境,不做任何夸大其词的描述。对于所有与其利益没有利害关系的事情,他们的讲述都保持最不可违背的真实性。然而,一旦涉及与他们自身私利密切相关的事物,他们会竭尽全力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说。如果谎言能派上用场,他们才不管不顾呢。他们的说辞即使听着不对劲儿,也让人无法辩驳,只能接受。这就叫作老谋深算:诚实,再见了。
而在我眼中,诚实的人却与他们恰恰相反。对于完全没有利害关系的事,他们毫不在意他人严格尊重的事实,他们可以编造事实来取悦一个姑娘,但并不会由此进行任何不公正的判断,不会对任何活着的或是逝去的人产生有利或是有弊的影响。然而,一切违背公正和事实,会给他人带来利或弊、钦佩或是鄙夷、赞赏或是谴责的言论,他们心里从来没有想过,既不会去谈论,也不会落在笔头上。他们是绝对诚实的人,即使在违背自己利益的时候也是如此。不过在闲谈中,他们则不愿意诚实到底。他们从不企图欺骗任何人。对其有利或有弊的事实,他们都一视同仁地坦然面对,从不为自己的利益或是攻击对手而说谎。因此,我所谓的诚实人与他人眼中的诚实人的区别是,后者对所有与其无关的事实都绝对忠实,但也仅止于此,而前者并不总是忠实于事实,但是当需要为真理而献身时,却能义无反顾。
但是人们或许会问,这种可以随意编造事实、不严格遵循真理的行为,同我所推崇的对真理的热爱如何能在诚实之人身上并存呢?所谓对真理的热爱会不会因为这样的掺杂而变得虚伪?不,它是纯粹而真实的:它是热爱正义的流露,绝对不会是虚伪的,尽管有时会表现得令人难以置信。正义与真理在这种诚实人的意识中是近义词,没有太大区别。他们内心钦佩的神圣真理绝不局限于无关紧要之事或是无用无益之人。他们对真理的理解在于忠诚地实事求是,不论是正面还是负面的评论,荣誉抑或谴责,称赞或是指责。他们不是虚伪的,也不针对任何人,因为受其公平心的约束,他们也不愿意不公正地损害任何人的利益,即便是对自己有好处;因为他们的道德心不允许他们这样做,且他们不会将不属于自己的占为己有。他们最珍视自己的尊严,这是他们最不能舍弃的财富,以失去这样的财富为代价满足他人的利益对他们来说才是真正的损失。因此他们会偶尔对无关紧要的事毫无顾忌地撒谎,并不是为了损害他人或有利于己,甚至自己并不认为这是在撒谎。而对于所有的历史事实、对于所有指导人们的行为标准、正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准则和有益的智慧,他们都小心地保证自己和其他人在这些方面不出差错。他们认为,此外所有的谎言都不能算是谎言。如果《尼德的神殿》这本书是有益的,那么关于古希腊手稿的谎言就只是无可指责的杜撰;如果说这本书是有害的,那么古希腊手稿的故事就是十恶不赦的谎言。
通过这些思考,可以看出我所主张的诚实更多是以正义感和公正感为基础,而非事实的真相;在实践中我更多地遵循的是道德的指引,而非抽象的真假。我经常编撰出一些无稽之谈,但是我极少说谎。遵循这些原则的过程中,我给别人留下了不少口实,但是我从未有损他人,也没有谋取任何不属于自己的利益。仅仅在这一点上,我认为说真话是一种美德。其他方面,真相对我们来说仅仅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存在,无害亦无益。
对于这些区别,我并不觉得满意,自信绝对无可指责。在仔细权衡我应该给予他人的关心时,我是否充分考虑到了应该给予自己什么?如果说对他人应当公正,那么对自己当然也要真诚,这是诚实人应当给予自己的尊重。当交流的词穷迫使我求助无害的杜撰时,我不应该这么做,因为根本不应当为了取悦他人而贬低自己。出于对乐趣的追求,我会在真实的事物上添加虚构的点缀,更错的是,我通过无稽之谈美化事实真相,这实际上是对真相的一种歪曲。
但是令我更加难以为自己开脱的,是我选择的“献身于真理”的座右铭。这一座右铭比任何人都更加令我严守事实真相,随时为之牺牲我的利益和改变天性,但这还不够,还要为它克服我的软弱和天生的胆怯。在任何情况下,我都要有勇气和力量来坚持真理,我的嘴不讲述无稽之谈,我的笔不妄写杜撰之事。这就是在选择了这一令我骄傲的座右铭之后我一直告诫自己的,并且时刻重复直到铭记在心。我的谎言从不因欺骗而生,它们皆源于软弱,但是这不能成为我原谅自己的借口。软弱的灵魂可以让我们避免做坏事,然而只有目空一切和勇敢的胸怀才能让我们传播伟大的美德。
如果没有洛西埃教士的启发,我可能永远不会有这些思考。大概加之利用为时已晚,但至少纠正我的错误,扶正我的意志算是正当时。因为从今以后一切都取决于我自己。无论是在学习这件事情上,还是所有其他类似的事情上,梭伦的准则都适用于所有年龄段的人,任何时候开始学习明智、真实、谦逊和不要自视过高都不晚,即使这些是从自己的对手身上学到的。
我发现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最快乐的温情时光和最强烈的欣喜却不是记忆中最深刻和最常想起的。这短暂的快乐和热情的时光,不管怎样强烈,即使仍然鲜活,都仅仅是生命线上零星散落的几点。它们数量稀少、转瞬即逝,无法形成一种持续的状态。我内心所怀念的幸福并不是由短暂的时刻构成的,而是一种单纯持久的状态,其本身并不激烈,但是它持续的时间愈长,它的魅力愈大,而最终达到一种无上的幸福。
世间万事万物都是不断变化的。没有什么会保持一种永久不变的静止状态,我们对于外界事物的情感同外界事物一起经历必要的变化。我们的情感并非总与事物的发展同步。我们总会想起一去不复返的过往,或是预感往往不确定的未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内心坚守不变,在这世上我们拥有的仅仅是不断成为过往的快乐,至于能够持久的幸福,我不确定是否存在。在我们最快乐的时刻,希望这一刻永远持续,时间也不会就此停留。幸福过后,我们陷入空虚,只好对过往惋惜遗憾,期望未来再次经历此刻。这种不安的状态,怎么可以称之为幸福呢?
但是如果有一种状态,我们的心灵找到了足够坚实的依靠,能够自由而放松地栖息,不需要回忆过往,也不需要跨越未来;时间也不再是问题,时间流逝不问期限,没有任何断续的痕迹,没有任何其他失望或是快乐的情感,没有幸福或是痛苦,没有渴望或是害怕,只有对存在的感知,而这一种感知足够将之充实。只要这种状态持续,这时候的人就可以被称为是幸福的,这并不是像生活中贫乏而有限的不完全的幸福,而是满足、完美和充实的幸福,不会在内心留下任何需要填补的空虚。这就是我在圣皮埃尔小岛冥想时经常处于的状态,我或是躺在随水流漂动的船上,或坐在湖水涌动的岸边,或是站在一条美丽的小河旁,或停留在流过沙石的汩汩小溪边上,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会有怎样的愉悦享受呢?没有任何自身以外的事物,只有自身和自身的存在。只要这样的状态持续下去,我们就可以像上帝一样实现自我满足。从其他的情感中脱离出来而只感受自身的存在感,这是一种珍贵的满足感和平静感,这一点就足以宝贵和美妙,为此我们应该摆脱所有不断打扰我们内心平静的情欲和情感。但是大多数人,因为经常被冲动鼓动,很少了解并完整地体会这一状态,对之仅有模糊粗浅的概念,而不能真正体会其魅力,掌握其真谛。在目前的社会情况下,很多人贪婪地追求生活甜蜜的刺激,他们的需求日益增长,他们要承担的义务也就越来越多。然而,我,一个被人类社会抛弃的不幸者,一个不能为自己或他人做任何有用有益之事的人,却能够在这种状态下领悟到了真谛,得到了命运的补偿,而且这是他人无法夺走的。
如果我和刚来到这世上一样,自由,渺小,孤独,我可能只会做善事,因为我心里没有任何做坏事的种子。如果我像上帝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无所不能,我可能会像他一样仁慈善良。力量和自由成就杰出的人,软弱和奴役只能造就小人。如果我拥有盖吉斯的万能戒指,我便可以不再依赖别人,而让别人依赖于我。我常常在心里想,我会用这个戒指做什么呢?因为,正是在靠近权力的情况下,人才会有滥用权力的欲望。它会是满足我欲望的大师,万能而不被任何人欺骗,接下来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结果呢?不过是让所有的人都满足罢了。永远驱使着我的念头是为大家的幸福而努力,帮助他人的炙热欲望在我的心中熊熊燃烧。如果我能做到公平公正而毫无偏袒,善良而不软弱,或许我能避开盲目的怀疑和无法平息的怨恨。因为,当我看到人们的本来面目,洞穿他们的心灵,我发现没有多少人值得我爱,也没有多少人值得我恨。看清他们的面目后,我从心底里可怜这些人。因为我知道,他们对自己造成的损害远比给别人带来的伤害要大。
我从所有的这些思考中获得的结论就是:我从未真正属于这个社会,这里到处都是羁绊、责任和义务,我独立的本性使我总是无法拥有共存者需要的顺从和对压迫的服从。只要能够自由行事,我还是很好相处的,而且只会做善事;只要我感到枷锁的存在,不论是来自客观事物还是他人,我就会变得叛逆和倔强,这时的我就不好相处了。需要违背自己意志的事,我不会去做,无论如何都不会。但因为我的软弱,我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意志。我克制自己的行动,因为我在行动上会变得软弱,我的力量会带来负面的效果,我的疏忽可能会使该做的事情成为罪恶。
我认为,人的自由不只在于可以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还包括可以不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这就是我一直坚持的主张。为此,我还受到同辈人的非议。他们活跃、躁动、富有野心,既不喜欢别人拥有自由,自己也完全不希望拥有自由。只要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更确切地说是控制别人的意志,他们就一生甘于做自己所不情愿的事。即使能发号施令,控制他人,也无法改变他们身受奴役的事实。他们的错误不在于把我当作一个无用之人排除在社会之外,而在于把我当成一个有害分子并将我放逐。我承认,我做的好事不多,但是我这一生中也没有产生过做坏事的念头。试问,这个世界上,有谁比我做的坏事还要少?
树木和花草是大地的装饰和衣裳。光秃秃的田野上,一望无际的都是石头、烂泥和砂石,再也没有比这更凄凉的景象了。但是,大自然让大地穿上新装,重获生机。在河水的灌溉下,在鸟儿的歌声里,大地向人类呈现了一幅生机勃勃的三界和谐相处、充满生趣和魅力的景象。对人的眼睛和心灵来说,这是世界上唯一永远不会感到厌倦的画面。
欣赏者越敏感,这种和谐的场景越能使其受到触动,沉醉其中。温柔而深沉的遐思占据了所有的感官,人沉浸其中,陶醉在辽阔的大自然里,与其融为一体。一切具体的事物都仿佛消失了,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感受到的都是整体。除非一些特别的情况限制了思维和想象力,他才会重新认真观察这个他所倾心拥抱的宇宙的细节。
当我的心因忧郁而痛苦,很自然地,我逐步沉沦,在身心的能量散失之前,试图保有尚存的那些余热和能量。我漫无目的地在树林和山间游荡,不敢思考,生怕会加剧我的痛苦。我不去想那些令人难过的事物,把注意力集中于周围具有美感的东西上。我的目光在一个又一个物体上停留。在如此多样丰富的事物中,将目光长时间停留在某一个物体上,的确很难。
我喜欢这种视觉消遣活动。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眼睛的转动和跳跃会分散我的注意力,让我放松,感到愉悦,把烦恼暂时放到一边。事物的特性,自然的美,大大增强了这种乐趣,使我着迷。浓郁的芬芳,鲜艳的色彩,优雅的形状,它们争相吸引我的注意力。只需拥有一颗喜乐之心,尽情地去享受和体会这种奇妙的感觉就可以了。而对美妙场景熟视无睹的人,他们中有的是因为缺乏天生的敏感,大部分人是因为心有旁骛,只想着如何去占有打动他们的事物。
我逃避世人,寻找孤独,想象力不再活跃,思考也越发减少,然而,我生性活泼,没有麻木不仁和萎靡不振。出于强烈的本能驱使,我开始把注意力放在周围的事物上,尤其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东西上。矿物界本身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可爱之处,它把丰富的宝藏掩埋于地下,是为了远离人类的目光,以免引发人类贪婪的欲望。矿物作为巨大的财富埋藏在地下,是准备有朝一日在人心败坏到对他们容易到手的东西失去兴趣时,才让他们取用。而要得到这笔财富,需要精巧的工艺和艰辛的劳动,得吃不少苦头才行。他们得挖掘大地的深处,冒着生命和健康的危险去找寻想象中的宝藏。而大自然向他们提供的实际财富,他们早已学会享用,并不会真正去追求。他们远离太阳和白昼,把自己活生生地埋在地下,而不是痛快在阳光下生活。田园耕作的美好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矿坑、矿井、熔炉、锻炉、铁砧、铁锤、弥漫的煤烟和熊熊燃烧的煤火。矿工们被矿井里有毒的气体折磨得有气无力,面如菜色。矿井里黝黑的铁匠,令人恐怖的施工景象取代了外面宽厚的大地、成荫的绿树、似锦的繁花和湛蓝的天空。那里没有坠入爱河的牧羊人,更没有身强体壮的农夫。
我承认,要装出一副博物学家的样子是很容易的:捡一些沙子和石头,放进口袋里,再摆放到工作室里就可以了。喜欢搞这类收藏的人一般来说都是一些热衷于显摆自己的无知的富人。若想在矿物学的研究中有所收获,需要成为化学家和物理学家;需要在实验室做一些艰辛的耗资昂贵的实验;需要花费大量的金钱和时间;需要成天与煤炭、熔化锅、锻炉和蒸馏罐打交道,冒着损害生命和健康的危险,在令人窒息的煤烟和蒸气中度日。在这些令人忧伤和疲惫的研究里,反而滋生的是骄傲之心,而不是知识。那些偶然发现了某些小小的化合物便自我吹嘘,以为参透了大自然活动的奥秘的平庸化学家,不是很常见吗?
我永远都记得,有天我去陪审官克列克先生在罗贝拉山上的林场采集标本。那天我一个人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坡上,穿过一个又一个林子,越过一块又一块石头,最后来到一个隐蔽的僻静的去处,见到了我一生中最原生态的画面:在一片黑松林中生长着高高的山毛榉,其中一些因枯死而横竖在地上,交错层叠构成了一个难以跨越的路障。从这路障阴森可怕的空缺之处望去,只看见一些高高矗立的岩石和陡峭得令人不敢直视的悬崖。山中不时传来雕、猫头鹰和白鹭的号叫声,几只不多却常见的小鸟的鸣叫才缓和了这冷寂而恐怖的气氛。我发现了七叶石芹、小圆叶花、鸟窠花和几种翅果属植物及其他几种花草,这使得我心情愉快,兴味盎然。我不由得被这些发现强烈地震撼了,以至于我忘了眼前的这些植物和我的植物学了。我感到自由自在,坐在石松和苔藓上开始遐想起来,想象自己是在一个被全世界遗忘的避难所,在一个我的迫害者们找不到的地方。一丝骄傲感在这遐想中产生了,我把自己比作发现新的岛屿的大旅行家。我满足地对自己说:毫无疑问,我是人世间第一个穿过山川峡谷,来到这里的人。我几乎把自己当成另一个哥伦布了。正当我因这个美妙的想法而开心时,我听到离我不远处传来某种熟悉的咔咔声。我凝神一听,咔咔声连续不断,越来越密。带着惊讶和好奇,我站起来,穿过树林,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定睛一看,发现在离我二十步之遥的峡谷里掩映着一家制袜厂。
我很难描述这一发现所带来的既激动又矛盾的心情。我最先感到很开心,因为我还处在人类社会中,而不是自认为的孤独一人。然而这种开心的感觉如闪电般转瞬即逝,紧接着我感到很痛苦。我绝望地意识到,即使在这种偏僻的山林中,甚至在阿尔卑斯山中,我也依然摆脱不了人类,逃离不了那些想迫害我的人的残酷的魔掌。我估计,在这家制袜厂里,说不定就有两个人参与了蒙特莫兰牧师陷害我的阴谋,而这个牧师正在远远地操纵着这一切。不过我急忙让自己从这种悲观的想法中走了出来,并且顿觉好笑,这种天真而幼稚的自负心没少给我带来苦头。
我每次采集植物标本的经历,那些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当地的花草,那些植物促使我产生的想法,那些穿插其中的趣事,所有这些都在我看到标本时历历在目,它们已经鲜活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我再也看不到那些美丽的风景、那些森林和湖泊、那些悬崖和山峦,以及所有那些曾经令我如此欣悦、深深打动我的东西了。人虽不能至,但我只要一打开标本集,便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这些美妙的地方。册子里的植物标本足以让我回想起当初的景致。这个标本集记录了我的采集历程,它以新的魅力呈现当时采集的情景,就如同幻灯片一样,以丰富的色彩播放着,使往日重现。
这些就是植物学让我如此热爱的原因。它把我的想象力放飞到那些令人心醉的事物上,我享受那草原、河流、森林、原野,以及独处和宁静;我从植物学上获得的丰盈喜悦感被不断强化在记忆中。一直以来,我以温柔和真诚对待人们,人们却对我迫害、仇恨、蔑视、侮辱、以怨报德。然而,植物学让我忘记了这些。正是对植物的研究,使我又重新生活到那些朴实和善的人之中;使我重新找回了年轻的心灵和纯真的乐趣,并再次享受这种感觉;使我在世人从未有过的悲伤命运里,时常感到无比幸福。
在经过了长时间的毫无结果的探索之后,我发现所有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处在一个只有地狱的魔鬼才能创造出来的极度不公并且荒诞无稽的体系中。我看到,只要是与我相关的,人们的理性便消失无踪,心中也不再秉持公正;我还看到,这整整一代人在我的迫害者的指引下,都疯狂地置身于一种盲目的愤怒中,共同攻击我这个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任何人、也没有做过任何坏事的不幸之人。我在这个社会上徒劳地打着灯笼寻找正直之人,然而,现在只好把手中的灯笼熄灭,并大声喊道:“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于是我终于认清,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孤身一人,我明白了我的同代人只不过是一些要依靠推动力才能行动的机器人,我不能用衡量正常人的行为标准来衡量他们。无论我怎么去猜测他们的意图和情绪,也理解不了他们对待我的行为方式。因此,他们内心是怎么想的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现在在我眼中是脱离人类、没有任何道德观可言的家伙。
当我们遇到恶事时,我们更多在意的是这些恶事背后的动机而不是其造成的后果。屋顶上掉下来的一片瓦可能比一块恶意扔过来的石头让我们伤得更重,但是前者却没有害人的动机。有目的的伤害有时候可能会落空,但是蓄意的动机却是确确实实的。在命运遭受的打击中,肉体的痛苦往往是最轻的。当那些不幸的人不知道该将自己的不幸归罪于谁时,便会怪罪于命运,他们把命运想象成一个坏人,好像命运拥有双眼和心智,故意折磨他们。一个输光了钱的赌徒会莫名恼怒,不知道应该对谁发泄。他臆想这是一个叫命运的家伙在故意捉弄他,并以此作为愤怒的宣泄点,大动干戈地去对付这个想象中的敌人。一个智慧的人,只会将自身经历的一切不幸看成是客观随机事件导致的结果,因而并不会产生不合情理的冲动行为。他因痛苦而呻吟,但并不会冲动和愤怒,他受到的打击只有肉体的伤害,并不会作用到心灵上。
我们分析到这里就已经很深入了,但是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如果就此止步,就好像我们拦腰斩断了恶行却保留了其根部的完好无损。这个根并不存在于我们的身外之物上,而是在我们自己的身上。因此,我们要想办法将其完全拔除掉。这就是我在开始反观自己时的感受。我尝试用理性去解释我所遭遇到的这一切,却发现这一切都是荒唐的,我明白了,既然我对这一切针对我的动机、手段和方法都无从解释,那么我也没有必要把它们当真。我应该把我命运中遭受到的这些小枝节看作是一个纯粹必然的结果,我不应该去猜测其成因和动机或是发展趋势。我应该不假思考地、不去反抗地完全屈从于它,因为一切的反抗都是毫无意义的。我在这个世界上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当作一个纯粹被动的存在,我不应该徒劳地与命运抗争。以上就是我对自己所说的话。我的理性和我的心灵都明确了这一点。但是,我的心灵有时还会小声嘀咕。为什么呢?我找寻原因,最终发现了:这声音来自我的自尊心,它之前因那些人对我的所作所为而愤慨,现在对我的理性得出这样的结论也愤愤不平。
不管人们对我的看法如何,他们都无法改变我。虽然他们拥有权力,善用阴谋,但我仍然可以不用顾忌他们而继续做我自己。确实,他们对我采取的行动影响了我现在的生活。他们在人们和我之间制造的樊篱使得我的晚年生活缺乏必要的生存物资和协助。在这种状况下,金钱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我已经不能花钱买到我所需要的服务了。在我和这些人之间,既没有交易,也没有相互的支持,更没有什么往来。孤身一人处在他们中间,我的资源只有自己。而在我的年纪,这种处境中,这种资源越发微薄。他们带来的这种伤害是巨大的,但是自从我能够承受住苦难并且不再为此愤慨,他们对我便失去了一切效力。其实,人真正感到有所需求的时候并不多,我们只是忧心长远,想象又过于丰富,才感到需求繁多。正因如此,我们总是感到焦虑与不幸。对于我来讲,我不去想明天我是否会受苦,只要今天我平静地度过就行了。我不会为预期可能遭受到的伤害而难过,只有切实感受到的痛苦会影响我的心情。这样来说,痛苦于我也不算什么了。
也许我会孤身一人、病痛缠身、卧床不起,可能会死于贫穷、寒冷或是饥饿,没有任何人会在意。但是如果我和别人一样,并不为自己的命运感到难过和痛苦,那又怎样呢?在我这个年纪,难道不正是应该学习不要过于在意生与死、健康与疾病、富有与贫困、荣誉与诋毁吗?一般上了年纪的老人什么都担心,而我却什么都不担心,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安然处之。这种平常心的练就并不是我的智慧的杰作,而是拜我的敌人所赐。让我们学着接受这些好处吧,算是他们对我的伤害的一种补偿。他们造就了我对困境的漠然视之,这给我带来了更多的益处,让我可以免受他们的伤害。如果我不经历困境,我也许会害怕面对打击,而我一旦征服了困境,我就不再有任何担忧了。
我是一个感性的人,被感觉支配着,不管我做什么,都摆脱不了它对我的影响。只要事物作用于我的感官,我的心灵自然会受到感动,不过这种影响只是暂时的,并不会像引发它们的感觉那样持久。一个充满恨意、令我厌恶的人会让我感到强烈的不安,但是只要他从我面前消失了,这种感觉也就没有了。我看不到他,就不会再去想这件事了。我没有必要知道他是不是会再对付我,反正我是不会再理会他了。当前未能令我感知到的痛苦不会对我产生任何的影响。那些迫害者,我看不到就相当于不存在。我知道,我的这种心态会对那些迫害我的、想控制我命运的人更加有利,那就让他们随心所欲吧。我宁愿承受着他们的折磨,不加任何反抗,也不愿意时刻惦记着如何保护自己才能不受到他们的打击。
这种感官对我心灵的影响是我生活中唯一的折磨所在。那些我不见任何人的日子里,我便不会去想我的命运。我既感觉不到命运的存在,也不会为此而痛苦;没有干扰和阻碍,我的生活幸福而满足。但是我很难逃脱一些感性的刺激,即使我尽量不去想它,有时候我看到的一个悲伤的眼神或表情,听到的一句恶毒的话,遇到的一个不怀好意的人,也会让我感到悲伤。在这种情况下,我能做的就只有尽快忘记然后逃走。这样,我心灵的烦扰便随着它的搅扰者一起消失了。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内心便又恢复了宁静。如果还有事情让我感到焦虑,那就是担心在散步的路上遇到新的引起我痛苦的人。这是我仅有的忧虑,但是却足以损坏我的幸福。我居住在巴黎市中心,一出家门,我就希望能够享受独步田野的乐趣。但是,在可以尽情自由享受大自然之前,仍有一段很远的路要走,而在这条路上我会遇到很多让我心情郁闷的人或物。就这样,在我到达我的目的地之前,有很长的时间都在焦虑中度过。好在至少人们还是让我走完了整个路途。逃脱这些恶人的时刻是美妙而刺激的。当我终于站在树底下,身边是绿茵茵的草地,我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人间天堂,内心涌动着强烈的美好之感,似乎我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
幸福是一种永恒的状态,似乎不是为世人而创造的。任何事物都不会有一个恒定的状态,地球上的所有事物都处在持续的运动中。我们身边的一切都在改变,我们自己也在改变,没有人能担保将来仍会喜欢现在所喜欢的事物。因此,我们对于幸福生活所设定的任何计划其实都是不现实的。当幸福来临的时候,就享受精神的愉悦,而不要想着把它锁在身边,那是愚蠢的行为。我很少看到快乐的人,也许没有,但是我常常看到一些愉快而满足的心灵。在所有经历的事中,这也是最让我感到满足、最触动我的。我觉得这是感官上的感觉支配内心感受的结果,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反应。幸福并不全通过外在表现,为了理解它,必须去品读幸福之人的内心,可以从其态度、口吻、步伐等观察出来,而且幸福能够感染传递给他人。看着所有人都沉浸在节日欢乐的海洋中,内心怎么能不感到快乐与美好呢?这些快乐非常强烈,却又转眼即消逝在生活的迷雾中。
我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身边没有兄弟、近邻、朋友,没有社交,只有我自己。这些人联合起来,把我这样一个如此随和、充满深情的人无情地放逐了。他们反复提炼着对我的仇恨,寻思着哪种折磨对我这敏感的灵魂最为残忍,并且粗暴地中断了和我的一切联系。虽有人性之恶,我依然热爱人类。他们只要停止如此待我,我仍会报之以挚爱。然而这些人执意这般,他们于我便成了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了。可是,我断开了和他们的联系、离开了这一切之后,我又是谁呢?这是我需要寻找的答案。不幸的是,探寻这个问题首先要从我当前的处境着手,这使我不能绕过他们来直接剖析自己。
已经十五年了,我一直陷在当前的奇怪处境之中,至今仍感觉像是一场梦。我总是被一种厌腻感折磨着,像置身在一场噩梦中,似乎我就要醒来,摆脱这一切痛苦,可以重新和朋友们在一起。是的,毫无疑问,我须完成一种超越,在睡梦中完成从生到死的超越。我从正常的生活秩序中脱离了出来,进入到一片难以理解的混乱之中,身边的一切都难以辨别;我越是思考自己的当前现状和所在处境,就越是糊涂。
唉!我怎会预料到等待我的是这般的命运?我又怎会想象到今天自己被弃于如是境地?我可以就此推想到,有一天,这个并无变化的我一定会被认为是个怪物,是个凶手,是个毒害大众的人,是社会的渣滓,是被人憎恶的人,所有路过的人都朝我吐口水,整整一代人都恨不得把我活埋才痛快。面对这场莫名其妙的阴谋,最初之时我深感震惊。我感到烦躁不安,无比愤怒,陷入了一种兴奋谵狂的状态中,足有十年之久。在此期间,我不断犯错,做下蠢事,我的种种不谨慎的行为被我的命运裁控者们巧加利用,使我的命运终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