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

●未知大学 之 主诗集
○未知大学 之 安特卫普
●未知大学 之 浪漫主义狗
○未知大学 之 三

『来自作者继承人的说明』

我们决定出版《未知大学》是出于对波拉尼奥的深切尊重,他十分珍视自己的诗作。同时,也是因为我们在整理文件时发现,这部诗稿已定稿—附有目录、创作日期说明及出处—由波拉尼奥本人整理完毕留待出版。
当前版本完全遵循我们掌握的手稿(只根据电脑中的版本做了极少的修订)。波拉尼奥自己标注日期为1993年。那是工作和奋斗的岁月,但更是写作的岁月:

我的文学道路
阿纳格拉玛(Anagrama),格里哈勒博(Grijalbo),“行星”(Planeta)退稿,可以肯定阿尔法瓜拉(Alfaguara),蒙达多里(Mondadori)也一样。穆什尼克(Muchnik),赛伊克斯·巴拉尔(Seix Barral),“命运”(Destino)说不……所有的出版社……所有的读者……
所有的销售经理……
在桥下,雨中,一个黄金机会
看到我自己:
好像一条蟒蛇在北极,但还在写。
在一个傻瓜的国度写诗。
膝盖上抱着孩子写。
写着写着到天黑
千万个魔鬼轰然降临。
魔鬼必将把我带下地狱。
但还在写。

1990年10月

(该诗未发表,和《未知大学》里的几首诗同收在一个本子里。)
卡洛琳娜·洛佩斯

@reading

我写这本书是为了我自己,不过,就连这一点我也不是很确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只是一些零散的页子,我读了又读,或许也改了又改,坚信自己没有“时间”。但要时间用来干什么呢?我解释不清楚。我写下这本书是为了那些幽灵,他们是唯一有时间的人,因为他们置身于时间之外。在反复阅读,读到最后一遍(正是此时)之后,我发现并非只有时间是重要的,并非只有时间才是恐惧的理由。喜悦也能让人恐惧,勇气也能让人恐惧。在那些年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曾露天居住,没有居留许可,不像别人那样能住在高楼大厦里。当然,我从没有把这本小说送到任何一家出版社去。他们一定会当着我的面关上大门,而我则会丢掉一份书稿。用通常的话说,我甚至从未定过稿。其实,原始手稿的页数更多些:内容不断增加,不断重写,就像生了病一样。我的病呢,就是骄傲,疯狂和暴脾气。这最后两者(疯狂和暴脾气)会把人耗尽,所以我曾整日疲惫,却徒劳无功。我晚上工作。白天,我则写作,阅读。我从不睡觉。靠着喝咖啡和抽烟,我保持清醒。自然,我结识了一些有趣的人,其中也有些是我自己幻觉的产物。我想,那是我在巴塞罗那的最后一年。我蔑视所谓的官方文学,尽管相对于我对边缘文学的蔑视,只多了那么一丁点儿。但我相信文学:也就是说,我不相信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者,也不相信那些急功近利者,更不相信那些冠冕堂皇的窃窃私语。我相信无用的举动,相信命运。那时,我尚没有孩子。那时,我尚读诗歌多过散文。在那些年里(或者说,在那些个月里),我偏爱几位科幻小说作家和几位情色小说作家,往往他们是相互矛盾的两类作家,就像岩洞和电灯一样水火不相容。我读诺曼·斯宾拉德,读小詹姆斯·提普奇(事实上叫作爱丽斯·谢尔顿),读雷蒂夫·德·拉·布雷东纳,读萨德。我也读塞万提斯,读古希腊诗人的作品。在我生病的时候,我重读了曼里克。一天晚上,我构想了一套违法赚钱的机制。一家小型的犯罪公司。事实上,只要不指望一夜暴富而是细水长流,一切就能成事。我的第一个同谋,或者说是计划中的同谋,一位多愁善感的阿根廷朋友,他用一句谚语回答了我。那句谚语大概是说一个人坐监或者住院时,最好是在自己的国家里,我猜这是为了有人探访吧。他的回答一点也没影响我,因为我觉得自己和世界上所有国家的距离感是同等的。后来,当我发现我的计划比在一家砖厂干活还要糟糕时,我放弃了它。在我的床头用一根大头针插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彻底的无政府主义”,用波兰语写的,是一位这一民族的女性朋友写给我的。我曾相信自己活不过三十五岁。那时的我是快乐的。之后,1981年到了,不知不觉中,一切都变了。

——《远走的人》

当我想到我短暂的生命,被吸入到之前和之后的永恒之中-一位只停留一日的过客的记忆-当我想到我所占据的,甚至是我视野所及的渺小的空间,陷入到我所无视,同时也无视我的无穷无尽的空间里,我惶恐,我为自己在这里而非那里而惊诧,因为并没有任何理由我要在这里而非那里,也没有任何理由是现在而非其他时间。是谁把我放在了这里?这个地方和这个时间被指派给我,是遵从了谁的命令和意愿?

帕斯卡尔

房子的正面

生命终止于被镜头拍下的那一瞬间。这几乎是好莱坞的象征。塔拉里面没有房间。它只是房子的正面。

大卫·O.塞尔兹尼克

男孩走近房子。落叶松的小径。投石党。泪珠成行。爱情是伤感主义和性的混合物(巴勒斯)。房子只剩下正面,为了在亚特兰大重建起来,他们把它拆了。1959年。一切都变老了。这并不是一个新近才有的现象。从很早以前开始,一切就变糟了。西班牙人模仿你说话的方式。南美口音。一条棕榈树的小径。一切都缓慢并沾染着哮喘的气息。无聊的生物学家们透过公司的落地窗观察着雨水。 纵情歌唱无济于事。我亲爱的,无论你在哪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做,最终仍未出现的举动已无必要。“只是房子的正面。”男孩朝房子走去。

绿色、红色和白色的格子

此时,他,又或者一半的他,登上一个浪涛之巅。浪是白色的。他乘上了一辆与自己意愿相反的火车。包厢里只有他,窗帘开着,黄昏的景色被贴在脏兮兮的玻璃上。各种一闪而过的、昏暗的、紧凑的色彩在座位的黑色皮革上展开。我们为他营造出一个安静的空间来,以便让他能凑合工作。他点燃一支香烟。火柴盒是褐色的。盒盖上画着一个十二根火柴组成的六面体。标题上写着:用火柴来游戏,盒子的左上角标着一个“2”字,说明这是系列游戏的第二个。游戏的名字叫作“不可思议的三角形赋格曲”。现在他的注意力又停留在一个苍白的物体上,片刻之后,他发现那是一个正开始一片片碎掉的正方形。之前他认为是银幕的东西变成了白色的海浪,白色的词语,还有那扇与永恒的茫茫白色融合在一起的透明玻璃。忽然间,一声叫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短暂的声音让他觉得仿佛一种色彩被一道裂缝吞噬了。但那会是什么色彩呢?一句“火车停在了北方的一个村庄上”,让他错过了对面座椅上滑过的一个个影子。他用手捂住脸,尽量让手指分开,以便监视所有向他靠近的物体。他在上衣口袋里寻找香烟。吐出第一口烟雾时,他想,忠诚就像火车一样刻板地移动着。蛋白石色的云雾笼罩在他的脸上。他觉得“脸”这个词衬托出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有人喊了一声。他盯着自己一动不动停在地上的双足。“鞋子”一词永远不会升腾。他叹了口气,把脸转向车窗,田野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更深邃的光芒。就像我头脑里的光一样,他想。火车在一片树林边上滑过。一些区域可以看出刚刚被火烧过的痕迹。树林边上空无一人,对此他并不感到奇怪。但那个驼背住在那儿,沿着一条供自行车行驶的小道再前行一公里就到了。我对他说,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兔子和像松鼠一样的老鼠。树林被向西的公路和向东的铁路夹在中间。周围是一片片菜园和庄稼,城市边上是一条被污染的河,河岸上是废旧汽车的坟墓和吉卜赛人的营地。再往那边是大海。驼背打开一听罐头,他的背半靠在一棵又矮又破败的松树上。车厢的另一头有人叫喊了一声,可能是个女人,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鞋跟熄灭了香烟。她的衬衫上绘着绿色、红色和白色的格子,长袖,棉质。驼背左手拿着一听番茄沙丁鱼罐头,正在吃饭。他双眼盯着树枝,倾听着火车开过的声音。

我唯一的真爱

有人在墙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唯一的真爱。”她把香烟放在双唇之间,等着男人为她点燃。她皮肤白皙,有雀斑,头发是桃花心木的棕红色。有人打开了后车门,她安静地坐了进去。他们驶过别墅区空无一人的街道。大部分房子在一年之中的这个时节都没有人住。男人把车停在了一条狭窄的小街上,周围的房子都是单层的,每家都有着一模一样的花园。她去洗手间时,他准备了咖啡。厨房的地上铺着棕色的小瓷砖,上面绘有阿拉伯式的图案,看上去像个健身房。他拉开窗帘,对面的房子没有一家亮着灯。她脱掉丝绸外衣,他为她又点上了一支香烟。她脱掉内裤前,男人把她趴着放到松软的白色地毯上。她听见他在柜子里找着什么东西。那是一个嵌在墙上的柜子,红色的。她从双腿下面,倒着观察他。男人冲她笑了笑。这时,有人在街上走着,只有一辆辆汽车停在相应的位置上。大道上,街区最好的饭馆很久前就关张了,那闪着光的招牌像个吊死的人似的垂在那里。脚步声消失在下行的街道上,远处闪烁着几盏车灯。她说:不。听,有人在外面。男人走到窗前,之后,光着身体朝床边走来。她的脸上有点点雀斑,时而在装睡。他充满柔情地从门框外看着她。有人为我们创造了一片宁静。他把脸贴在她的脸上,直到她被弄疼了,一把推开他。她似乎叫了一声。然而,从街上什么也听不见。他们睡着了,身体还贴在一起。有人走开了。我们看见他的背影,他脏兮兮的裤子和一双鞋跟已经磨损的靴子。他走进酒吧,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到吧台前,仿佛觉得浑身都在灼烧。他的一举一动让酒吧里的其他人捉摸不透,引起了他们的不安。这就是巴塞罗那?他问。夜晚,所有花园都是一个样子;白天,又是另一番印象,仿佛欲望能通过那一株株花草、一座座花坛和一条条藤蔓疏散蔓延。“你们很爱护你们的汽车和花园”……“有人为我们创造了一片特殊的宁静”……“先是由内及外,而后环形地波及四周”……“他的屁股上被划得满是道子”……“月亮藏在了这片地区唯一的一座大楼后面”……“这就是巴塞罗那?”……

完美

《哈姆雷特》和《新生》,两部作品都洋溢着年轻人的气息。天真,英国人说,您爱读“不成熟”的东西。银幕上只有笑,无声的笑,让观众诧异,仿佛他听到了自己的窒息。“每个人都有能力死”所表达的和“每个人都会死”不同。不成熟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里,尚可以找到惊讶,游戏,堕落,纯洁。“词句是空的”……“如果您拿开手枪,或许我们还可以商量”……作家在十月初游泳池旁写下了这些威胁性的词句,平均每天只有三小时的睡眠。天真,几乎就像想毁掉一切的萝拉·穆列尔的形象。(但她无法毁掉她根本不曾拥有的东西。)一个冲动将诗推向了侦探们称为完美的东西,尽管代价是神经在廉价的房间里被击得粉碎。没有出口的小巷。地窖,唯一的优点就是它的整洁。但除了《新生》和《哈姆雷特》,谁又曾在此逗留!“我在露营地的游泳池边写作,十月,人越来越少,苍蝇越来越多;月中时将会空无一人,就连打扫卫生的人也会不见踪影;苍蝇将成为这一切的主人,直到将近月末。”

二十七岁

唯一可能的场景是那个男人在树林的小路上飞奔。不知是谁眨了眨眼睛,眼前浮现出一间蓝色的卧室。此时的他二十七岁,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他抽着烟,一头短发,穿着蓝色牛仔裤,深色衬衫,外面套着连帽夹克,脚下是一双靴子,配上稽查专员的眼镜。他坐在窗边,身旁坐着一名刚从安达卢西亚回来的工人。他在萨拉戈萨车站登上了一列火车,朝后方望了一眼,一位列车员被烟雾笼罩着,直到膝盖。他抽着烟,咳嗽,把额头靠在公共汽车的小玻璃窗上。此时,他走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手上拎着一个蓝色的包,夹克的领子立了起来。天很冷,每一次呼吸都喷出一口烟雾。工人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他点燃一支香烟,望着平原,而后又闭上了眼睛。下面一个场景泛着淡淡的黄色,冷冷的,电影原声带中,几只鸟儿盘旋着。(他自娱自乐地说:“我是一只鸟笼。”接着,他去买香烟,走出了镜头。)黄昏时,他坐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玩着填字游戏,读着报纸上的国际新闻,看着天上驶过的飞机,他舔了舔嘴唇。一个明亮而寒冷的早晨,一家酒店的窗前,有人在黑暗中咳嗽了一声。他咳嗽了一声。他走到大街上,立起夹克的领子,扣上所有的扣子,除了最后一颗。他买了一盒香烟,抽出一支,在一家首饰店的橱窗前,他停了下来。他留着短发,走路时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嘴上叼着烟。这是那个额头靠在小玻璃窗上的男人的第一个长镜头。接下来是一条条狭长的走廊,很少时候能看到它们通向何处。窗子脏兮兮的。他现在二十七岁,走下公共汽车。前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银幕像软体动物蠕动似的缓缓拉开了。

孤独是人类自私天性的一个侧面。你深爱的人有一天会对你说不再爱你了,而你却无法理解。

远走的人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孩子纯真无邪的手势在空中滑落。我写道:“一群赶回去工作的服务生”,“被风卷起的沙子”,还有“9月脏兮兮的玻璃窗”。现在我可以背向她了。驼背是为你引路的星星。白色的房子零零星星地散落在大山的裙摆上。空空的公路,枝叶间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那一切是我干的?就在她已不再渴望亲吻的时候,我吻了她?(好吧,距离这里好几公里的地方,有人在鼓掌,而这就是我的忧伤。)昨天,我梦见自己住在一棵大树的树洞里。没一会儿,大树开始像旋转木马一样地转起来,我觉得墙壁向我这边挤压过来。我醒来了,房子的大门敞开着。月光照在驼背的脸上……“孤单的词语,在镜头中远走的人,像空洞的大树似的孩子”……“无论你走到哪里”……我停在了这些该死的“孤单的词语”上。没有章法的写作。他们是四十多个人,每个人都靠救济金生活。每天早晨,安达卢西亚人读过报纸后,都会大声笑起来。8月渐盈的凸月。9月,我将孤身一人。10月和11月,我会去捡松果。

作家说:“我当不了悲观主义者,也当不了乐观主义者,因为一切都已被无尽的等待所决定,其表现就是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东西。”我无法成为科幻小说作家,因为我已丢失了自己大部分的纯真,而我还没有疯掉……双手停在了未完成的几何图形上:写出来的东西自我削减,就像爱情和友情自我削减,噩梦中反复出现的院子……一时间,我仿佛觉得这一切就是“内心”……或许正因为如此,我孤身一人,三年来一事无成……

好吧……一个个词句出现了,我想说的是,我片刻不曾合上眼睛,也没有思考,但一个个词句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就像空荡荡的候车大厅里的霓虹灯广告似的。

路上的清泉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风穿过树梢。镜头里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伙子。他独自走在一条乡间公路上,嘴不停地动着。我看见一群人张着嘴却无法说出话来。雨滴挂在松针上。有人在树林里奔跑。你看不到他的脸。只有一个背影。纯粹暴力的形象。(作家出现在这个场景中,双手放在胯骨两侧,眼睛盯着屏幕外的什么东西。)风雨穿过树梢,就像一条疯了的窗帘。风犹如空无一人的海滩上的一个幽灵:它穿行着,卷起睡衣,在沙子上拖动着,直到它消失在一阵哮喘中,又或许是一个长长的哈欠中。“就像一只由上而下炸开的爆竹”……“一种诗意的说法,说你已经不再爱那一条条被巡逻车照亮的小巷”……“警官那带着加利西亚口音的忧伤声音”……“你这个年龄的男孩是那么叛逆”……“很遗憾”……“有一种舞,会变成双唇的舞动”……“嘴唇发出无声的词句”……路上井中的清泉。你看见一个躺在树林里的男人,你继续跑着。这个时节初熟的野生桑葚,就像与你邂逅的热情的双眸。

宛如一曲华尔兹

车厢里,一位姑娘孤身一人,望着车窗外。窗外,一切都向远处延伸开去:犁耕过的田地,树林,白色的房子,村庄,郊外,垃圾箱,工厂,狗,还有一群挥着手臂说再见的孩子。萝拉·穆列尔出现了。1980年8月。我梦见张开嘴却说不出话的脸庞。那些人试图讲话,却做不到。他们那一双双蓝色的眼睛看着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之后,我走在一家酒店的走廊里。我神志清醒,不停地冒汗。萝拉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正在游泳池边读爱伦·坡的故事,其他女孩在谈论金字塔和丛林。我梦见自己在一些街区看雨,那些地方我能辨认出来却从未去过。我走在一条孤独的长廊上。我看见张着嘴却说不出话的一张张面孔,而后,他们闭上了双眼。我神志清醒,不停地冒汗。1980年8月?一位十八岁的安达卢西亚姑娘?守夜人为爱而疯狂?

寂静在院子中徘徊,没有留下任何墨迹,没有留下任何将来我们会称之为作品的东西。寂静坐在长凳上读着信件。鸟儿像是在沙哑地嘶叫,像女人那低沉的声音。我已不求获得全部的爱的孤独,亦不求爱的平静,甚至不求镜中之花。寂静在空空的走廊里,在已经无人收听的广播中发出光芒。寂静就是爱,一如你的声音是一只鸟儿。没有作品为动作的迟缓和障碍辩护。

夏日

有一种秘密的病叫作丽萨。它像所有的病一样,是卑鄙的,在夜里出现。在那块用一种神秘语言组成的编织物上,书写着和其他语言同样的意思:这个外国人“情况不妙”。而我,希望她通过某种途径获知这个外国人“正饱受痛苦”,“在异国他乡”,“几乎无望写什么史诗”,“什么都无望”。病痛将我带到奇怪的、静止的卫生间,那里的水靠一个即兴的装置运作。卫生间,梦,从窗子延伸出去直到大海的长发。病痛就是一道航迹。(作家出现了,没有穿衬衫,戴着黑色墨镜,在某地的夏日,同一只狗和一个背包一起休憩。)“某地的夏日”,给人以不平静之感的词汇,尽管它折射出的形象永远是安静的,就像固定镜头前的一具棺木似的。作家是个脏兮兮的男人,衬衫的袖子高高卷起,搬运着垃圾桶,短发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他还以服务生的形象出现在镜头中,回酒店的路上,走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风席卷着沙砾”……“几乎无望”……病痛被埋在了没有眺望任何地方的灯塔下。灯塔是黑色的,大海是黑色的,作家的外套也是黑色的。

“强大”一词又意味着舒服,一个轻浮的、没有混乱的世界,一个你熟悉并且无法脱离的世界。就像文身。

后记

在我所失去的,无可挽回地失去的东西之中,我只想恢复日常写作的闲暇,那一行行的文字能够在我的身体已经撑不住时,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拽起来。(有意思,外国人说。)献给人,也献给神。就像达尼埃尔·比加为了给自己鼓劲儿,在北欧的一座桥上朗诵莱奥帕尔迪的诗句一样,但愿我的文字也能如此。

巴塞罗那,1980

刀子的亮光

在一首诗中,《停滞的形象》,为何智利人此刻是唯一的游客?我猜,事实上,那并非夜晚,而是黄昏时分,文森特·马托雷尔广场的拱门下,我们大可想象那个智利人是在那样的情形下被恶棍抢劫了。智利人被抢劫?不,是智利人遇到了强盗,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剩下的故事完全遵从两个人物的自然反应:一个攻击,另一个望风。而这另一人,智利人,则甘拜下风,通过自我牺牲,完成了蜕变。湿乎乎的面庞勾勒出一抹微笑。远处,拱门和两个青少年的身影之间,刀子的亮光闪动着。一层水雾渐渐遮住了好奇的目光。头迟迟地没有撞到地上。见鬼,在将自己的思想集中在一个微笑上之前,智利人这样说道。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劫匪,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广场尽头。没有钱。一张脸满是汗水,终于,左边的面颊得以在地面上休息。

在任何地方你都不会感到安全
你已经检视你的各种可能而如今
你在空虚中等待幸运一击
冰冷的温柔新体,于是
你真实的身体不会到达任何地方
但你披甲的影子或许会逃离
现在你的各种可能名叫没可能
你已经不再炫耀见识过危险
幸运一击也无法点燃这盏灯
你在诗歌的秘密中
而在任何地方你都不会感到安全
在词语或冒险中都不行
在你的诺言后藏着大写的诺言
一个孩子将重新走过战争
被你想象的冰冷反射
甚至被危险所爱,到来
你绝对空虚的瞬间看那里
树木间你的影子唤起尸体一具

——《冰山》

一场梦之后(我在梦里推演前一天看过的电影)我对自己说秋天只能是金钱。
仿佛脐带是把你与姑娘和风景连接的金钱。
我永远不会有的金钱,用排斥把我变成隐士,荒野中的人物突然脸色苍白。
“这里可以成为我的地狱。”万花筒伴随年日的倦怠沉着转动。对她而言,最终,没有地狱。仅仅是不愿住在这儿。简单的解决方式引导我们的行动。情感教育只有一句口号:不难受。那脱离的可以称作荒野,表面像人的石头,地质构造学的思想者。
被条纹分割的屏幕展开,是你的眼睛展开在条纹周围。荒野研究天天展开,就像“涂抹”这个词。一道被涂抹的风景?一张前景中的脸?两片吐露其他词语的嘴唇?

——《赫罗纳秋天散文》

在万花筒里,好像回声,回响着所有他曾经所是的声音,他称之为耐心。
耐心在第三次大战前的赫罗纳。
一个温良的秋天。
房间里她的气味几乎消散……
香水名叫“瞬间屠杀”……
一位名医已经为左眼动了手术……

想要接近那个陌生女人就不能再当隐形人。她说,用她一切行动在说,唯一的神秘是未来的信赖。隐形人的嘴唇正挨近镜子?
让我离开这文本,我想说,给我看清晰简单的东西,清晰简单的呼喊,恐惧,死亡,她和家人吃晚饭的亚特兰蒂斯时刻。
赫罗纳的秋天:美术学校,电影院广场,加泰罗尼亚失业指数,三个月的西班牙居留许可,奥涅尔河里的鱼(鲤鱼?),不可见,作者望着城市之光,在光芒以上是一条灰色烟气飘在金属蓝的夜色里,背景是群山的侧影。

一个朋友这样说起共同生活了七年的伴侣:“她是我的守护神。”

陌生女人,不管怎样,仍对我微笑,抛开所有秋天坐在我身边。当我期待喊叫或某个场景,她只是问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为什么 要这样?
屏幕变得苍白,像个阴谋。
作者在黑暗的房间里停下他的工作,少年们不再斗争,车灯闪耀好像被大火触发。屏幕上我只看见两片嘴唇,拼读出他的亚特兰蒂斯时刻。
死亡也有若干发光体系统。我用不上(我为自己感到遗憾,可就是用不上)约翰·瓦利的多触手式太阳系之爱,举个例子,就像能接受一种情形的清醒目光不能成为面对另一情形的另一种清醒目光,诸如此类。即使能够,随之而来的自由落体也无法帮我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我和陌生女人之间的空间,被我拙劣命名为赫罗纳秋天的空间,冒着一切危险将我们分开的空白带。

他的脸孔,在他周围分解,被他的眼睛审视重整,那理想的万花筒。

天堂,有些时候,出现在万花筒的总体排列中。一个充满灰色斑点的垂直结构。如果我闭上眼,在我脑子里会有无数头盔的闪光起舞,长矛林立的平原颤抖,你把那称作煤玉。同样,如果我除去戏剧化的效果,就会看见自己走过电影院广场去往邮局,在那里一封给我的信也没有。
不用奇怪,作者光着身子在他房间中央走来走去。褪色的海报裂开就像他在头脑里汇集的词语。然后,几乎没有过渡,我会看见作者靠在屋顶平台上看风景;或者坐在地上,背靠白墙,与此同时隔壁房间里正在折磨一位少女;或者站着,在桌前,左手在木桌边缘,扬起视线望向场景外的一点。不管怎样,作者展开自己,光着身子无所事事,周围海报环绕,仿佛一声歌剧似的呼叫中,上演他在赫罗纳的秋天。
阴沉的黎明。坐在扶手椅上,手里一杯咖啡,还没洗漱,我按以下方式想象主人公:他闭着眼,脸色极其苍白,头发脏乱。他躺在火车道上。不。他只是把头靠在其中一根枕木上,身体其余部分在铁轨一侧,躺在灰白的乱石上。奇怪:他左半身给人的印象是梦中人才有的放松,而右半身却显得僵硬,漠然,像个死人。在这幅图画的上半部我能看出冷杉(是的,冷杉!)山坡和山丘上一组粉红的云,俨然黄金世纪的黄昏。

现在你滑向那计划。你来到河边,在那里点一支烟。街尽头,在街角,有个电话亭,那是街尽头唯一的光。你往巴塞罗那打电话。陌生女人接听。她告诉你说她不去了。你说“好吧”,几秒钟后,她学着你刚才的声调说“好吧”,你问为什么。她说周日要去阿雷亚,你说等你到巴塞罗那再给她打电话。你挂了电话,出人意料的冷风吹进电话亭,你正在想:“就像是自传。”现在你沿着弯曲的街道走着,赫罗纳的晚上会这么亮,你想着,只有两个清洁工在打烊的酒吧外聊天,街尽头一辆正消失的汽车闪光。我不该喝酒,你想着,我不该睡觉,我不该做任何事来分散注意力。现在你停在河边,埃菲尔建造的桥上,隐藏在铁架中。你触摸自己的脸。在另一座桥,名叫双唇桥的那座,你听见脚步声,但当你寻找时却看不见人,只听见某人走下阶梯时的低语。你想:“原来陌生女人无所谓,原来唯一不平衡的是我,原来我做了一个美梦。”你说的梦刚从你面前经过,在你同意暂停的微妙瞬间—因此你暂时变得透明,就像玻璃硕士—,梦见在桥的另一头出现,一群阉人,商人,教师,家庭主妇,赤身裸体在手心展示睾丸和切开的阴道。多奇怪的梦,你想。毫无疑问你想振奋一下。

现实。从某个难以解释的角度来说,家里似乎被某种在我离开期间没有的东西改变了。所有东西变得更加清晰,比如,我感觉我的扶手椅变得清晰,闪亮,还有厨房,尽管满是粘在油痂上的灰尘,仍给人以亮白的印象,仿佛一眼就能看透。(看什么?没什么:亮白后的白。)同样,所有的东西也更加界限分明。厨房是厨房而桌子只是桌子。某一天我会试着解释,但在那时候,回来两天后,我把手或肘倚在桌上,感到一种锋锐的痛苦,仿佛在咬着什么无可挽回的东西。

屏幕上:主人公的背影。他坐在地上,耸起膝盖;面前,好像被他摆在那儿研究,我们看见一个万花筒,一面模糊的镜子,一个陌生女人。
被观看的万花筒。激情是几何学。菱形,圆柱,脉冲角。激情是坠向深渊的几何学,从深渊底部被观看。
被观看的陌生女人。乳房因热水泛红。早上六点,男人的画外音还在说要送她去火车站。没必要,她说,她转过身背对镜头。她动作精准地将睡衣放进行李箱,合上,拿起一面镜子,照了照(此处观察者将会瞥见她的脸:双眼睁大,充满惊恐),打开行李箱,收好镜子,合上箱子,淡出……
这希望我不曾寻找。这未知大学的无声殿堂。

智利诗歌是气体
没什么可补充。伙伴闻起来像屁。
谁他妈会在乎我写的东西?
谁会需要哪怕一丁点我写的东西?
除了我自己,已经被我写的东西毁掉。
挫折。穷困。堕落。焦虑。
伤害。溃败。

——《宣言与定位》

拉丁美洲诗歌
有点吓人,先生们。空虚和惊恐。
蚂蚁的风景
在虚空。但在深处,有用。
我们来阅读和观看他们的日常流动:
就在这里,墨西哥和阿根廷,
秘鲁和哥伦比亚,智利,巴西
和玻利维亚的诗人
执着于各自权力的份额,
进入临战状态(常态),时刻准备捍卫
他们的城堡抵御空无
或年轻人的攻击。时刻准备谈判,忽视,
诉诸暴力(语言的),让叛逆元素
从一切选集消失:
几只老布谷。
这种行动是我们的大陆的忠实反映。
贫穷又虚弱,我们的诗人们
是这情形的完美上演。

就是在那儿,10号厢,我第一次看见劳拉赤裸,而我只是挤出个笑容拍拍她肩膀问她哪个开关出蒸汽。那些桑拿厢,准确地说应该叫单间,是毗邻的两小间有一道玻璃门相隔;前一间里会有个长沙发,那种老式的长沙发让人想起精神分析和妓院,一张折叠桌和一个衣帽架;第二间才是真正的蒸汽浴室,有冷热水淋浴和紧贴着墙的瓷砖长凳,凳子下藏着蒸汽管道。从一间到另一间是很神奇的,特别是当一间已经充满蒸汽到看不见人的时候。于是我们就打开门进入有长沙发的那间,那里一切清明,而我们身后,就像梦的丝丝缕缕,泄漏的蒸汽云朵迅速消失。我们躺在那儿,手拉手,倾听或试图倾听健身房里隐约传来的声响,身体渐渐凉下来。等快凉透了,浸入沉默,我们终于能听见地板和墙壁传出的隆隆声,热水管道和某个秘密角落里维持浴室运转的锅炉猫一般的呼噜声。总有一天我会迷失在这里,劳拉说。

迷失的少年好像美洲豹在淋浴的迷宫里

他的眼睛显得模糊,灰色的眼睛好像雨中的水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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