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梅枝❃
图注《源氏物语绘卷·宿木三》局部图,画面被伸出的之字形屋角一分为二,笔直硬朗的下笔风格似在酝酿一种深刻的情感氛围。
二月初十,天空降下微雨,庭前红梅缩放,香气美妙无比。这时萤兵部卿亲王前来拜访。他是为了明石小女公子即将举行着裳仪式,特地来探望的。这位亲王与源氏交情深厚,二人肝胆相照,无话不谈。
正在赏玩红梅,前斋院槿姬派人送来了一封信,其信系在一枝半已凋零的梅花枝上。萤兵部卿亲王知道槿姬与源氏的旧情,见了这信很感兴趣,便问道:“看来这信是她主动送来的,有什么事呢?”源氏笑着答道:“我老实不客气地请她助我调制香剂,她就郑重其事地赶制出来了。”便藏过来信。随信送来的是一只沉香木的箱子,其中装着两个琉璃钵,一个是藏青色的,一个是白色的,里面都盛着大粒香丸。藏青琉璃钵盖上的装饰是五叶松枝,白琉璃钵盖上的装饰是白梅花枝。系在两只钵上的带子也都极其优美。萤兵部卿亲王称赞道:“这钵的模样真漂亮!”再仔细一看,只见里面附有一首小诗:
“残枝花落尽,香气已成空;
移上佳人袖,芬芳忽地浓。”
笔致淡雅,着墨不多。亲王大声吟诵了一遍。夕雾便留住送信的使者,赏赐他丰盛的酒肴。又送他一套女装,内有一袭红梅色中国绸制常礼服。源氏的回信用红梅色染成的上深下渐淡的信纸,在庭中折取一枝红梅,将信系在枝上。亲王恨恨地说:“我正在猜想这封信的内容呢。有什么重大隐情,还要如此秘密?”他很想看看这信。但源氏答道:“并无特别重大的事由。你偏要把它看做隐情,真是岂有此理!”便在另一张纸上将信中的诗写给他看:
“为防疑怪藏来信,
喜见花枝忆故人。”
图1 弦乐合奏 歌川丰国 源氏香之图·梅枝 江户时代(约1844—1847年)
虽非正式盛会,但在梅香淡淡的夜里,源氏弹筝琴、萤兵部卿亲王弹琵琶、柏木弹和琴、夕雾吹笛,以及红梅按拍唱催马乐《梅枝》的场面仍然宏大华丽,展现出平安贵族极有风趣的夜游生活场景。图为众人弹奏乐器的场面,屏风后倾听的许是玉鬘。
图2 绘卷与书法《源氏物语绘卷》文字部分(局部) 平安时代(12世纪)
平安时代流传着众多的和歌和绘卷,辅以优美的书法,就成为源氏为入宫的女儿准备的“嫁妆”之一。源氏对众女书法的品评,足以看出平安时代贵族男女书法的造诣之深。图为《源氏物语绘卷》的文字部分书法。
源氏又幽闭在离开正屋的那间静室之中,专心写字。这时春花已过盛期,天空如洗,风和日丽。各种古歌于脑际浮现,他就不拘一格地用假名写出,或用草体,或用普通体,无不秀美非凡。身边只留二三名女侍,打理磨墨等事。这二三人都有深厚的学识,从古歌集中选取诗歌时,哪些宜于选择,都可同她们商议。帘子尽行卷起,源氏随意地坐在窗前,将册子放在矮几之上,口中衔着笔尖,凝神思考,那优美的姿态,令人百看不厌。每逢册子中白色或红色的引人注目的一页,他就改变执笔的姿势,用心书写。这种姿态也颇优美,知情识趣的人见了,无不为之神往。
正在这时,忽闻女侍来报:萤兵部卿亲王驾到。源氏大吃一惊,急忙穿上常礼服,又命铺设蒲团,请亲王来此相见。这位亲王风度翩翩,拾级而上,态度从容。众女侍在帘内偷看。两人见面,相互寒暄了一番,礼数恭谨,态度优雅。源氏向他略表欢迎,说:“近日闲居无事,不胜寂寞。大驾光临,正值良时!”萤兵部卿亲王便拿出源氏所嘱的书册。源氏马上翻开披阅,见其书法虽不是特别优秀,但页页整齐,笔笔挺秀,也不失为佳作。诗歌也很别致,选取了极富特色的古歌。每首不过三行,汉字极少,体裁风流别致。源氏惊叹道:“如此高明,诚非我始料所及,看来我等唯有搁笔了!”亲王笑着答道:“我既厚颜加入群贤之列,拙作自然托福增光了。”
源氏所写的书册,既无法隐藏,便拿出一同欣赏。写在平整的中国纸上的草体字,萤兵部卿亲王看了觉得特别出色。其中又有高丽纸,纹理细腻,轻柔可爱,色泽并不艳丽,略有优雅之感。上面写着流畅的假名,笔笔正确,处处用心,其优美无可比拟。观赏的人仿佛要跟着书家的笔尖而流下感动的泪水,真是让人百看不厌的佳作。又有本国所制的彩色纸屋纸,纸面上信笔写着草体字的诗歌,亦十分优美动人。萤兵部卿亲王看了源氏这种随意挥洒,爱不忍释,都不想再看别人的作品了。
左卫门督所写的书册,一味冠冕堂皇,锋芒毕现,但笔法不够端正,略有矫揉造作之嫌。抄写的诗歌也都选用奇特之作。女子的作品,源氏不愿取出来。特别是前斋院槿姬的作品,绝不肯轻易示人。而众少年所写的苇手册子,潇洒风流,各具其美。夕雾所作的模仿水流之势,畅快淋漓,处处芦苇杂生,很像有名的难波浦上的景色。如水一般的文字与仿佛苇草模样的文字交错综合,十分美观。其中又有数页,一反华丽之风,将文字加以巧思,写成怪石嶙峋的样子。萤兵部卿亲王看了大感兴趣,说道:“这真是前所未见。写出这种文字,要费不少工夫呢!”原来这位亲王对各种技艺都感兴趣,是一风雅之人,所以赞赏有加。
同一种香剂的调制方法,虽然于各处广泛流传。但因各人趣味不同,配合分量略有差异,因而香气亦浓淡有别。这种研究,非常有趣。萤兵部卿亲王觉得各香剂互有长短,难以断然评定。唯有前斋院槿姬送来的“黑方”,幽雅沉静,与众不同。至于“侍从”,则认定源氏所制最为优胜,香气斯文可爱。紫姬所制的三种香剂之中,“梅花”的气味新鲜芬芳,配料分量稍强,有一种珍奇的香味。萤兵部卿亲王称赞道:“即便在这梅花盛开的季节之中,风中传来的香气,怕也不能胜过这种香味吧。”住在夏殿里的花散里,听说各位夫人制香,互相竞争,觉得自己何必也挤在一起,与人争长竞短。可见她在这等小事上也是谦虚退让的。因此她所制的夏季用的“荷叶”,香气格外幽静,芬芳可爱。住在冬殿里的明石姬,本想调制一种冬季用的“落叶”,但又想这香若比不上别人,未免乏味。因此想起:从前宇多天皇有一种别致的熏衣香调制法,公忠朝臣得其秘传,再加精心研究,制成名香“百步”。她便依照此方调制,香气十分馥郁,异乎寻常。萤兵部卿亲王以为此人用心最为巧妙。然而依照他的评判,各人都有优点。因此源氏讥笑他说:“你这评判者真是面面俱到啊!”不久雨晴月出,源氏太政大臣与萤兵部卿亲王举盏对酌,共叙往事。这时月色朦胧,柔媚可爱,微雨初晴,凉风阵阵。梅花之香与衣香相互混合,形成一种不可描述的香味,飘扬在各处殿宇之中,令人心情异常清雅。事务所里的人都在准备明日的管弦之会,在各种弦乐器加上装饰。又有许多殿上人在这里演习吹笛,音色甚为动人。内大臣家的两位公子头中将柏木与弁少将红梅,前来参拜之后,即将离开,源氏却将两人拉住,命人取过各种弦乐器来,将琵琶交与萤兵部卿亲王,筝琴由源氏自己弹奏,和琴赐予柏木。弦乐合奏,音节华丽,异常悦耳动听。夕雾吹奏横笛,其曲调与春季时令相宜,清音响彻云霄。红梅按拍,唱起催马乐《梅枝》,歌声美妙异常。这人幼年之时,曾在掩韵游戏之后即席吟唱催马乐《高砂》。如今又唱《梅枝》,萤兵部卿亲王与源氏太政大臣等人都来助唱。虽非正式盛会,却是极有趣味的夜游。
萤兵部卿亲王向太政大臣敬酒,献诗云:
“饱餐花香心已醉,
忽闻莺啭意如迷。
在这里‘我欲住千年’呢!”源氏将酒转赐给柏木,并赠诗云:
“今春饱餐香与色,
日日盼君来看花。”
柏木接了酒杯,又交给夕雾,亦赠诗云:
“请君彻夜吹长笛,
惊起高枝巢里莺。”
夕雾答诗云:
“春风有意避花树,
玉笛安能放肆吹?”
大家笑道:“放肆吹确乎太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