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五日的大雨不停冲刷着阿尔及尔,最终连海水也被浸透。阴云密布的天穹仿佛永不枯竭,黏稠的暴雨倾泻而下,笼罩着整个海湾。海水如同吸饱水分的灰色海绵,在模糊的海湾轮廓间肿胀起伏。但在绵密的雨幕下,海面却近乎凝滞。偶尔,一道难以察觉的暗涌会使海面升起浑浊的雾气,飘向那些被雨水浸透的环城大道下方的港口。整座城市的白墙都在渗水,蒸腾起另一重雾气,与海上的水汽交融。无论转向何方,呼吸间尽是水汽——空气似乎成了可饮之物。
我行走在这片被雨水吞没的海边,等待着——12月的阿尔及尔于我仍是夏之城。我逃离了欧洲的黑夜,逃离了寒冬的面容。可这座夏之城也已笑靥尽失,只留给我一个个佝偻发亮的背影。入夜后,我躲进灯火刺目的咖啡馆,在那些似曾相识却叫不出名字的脸上,读出了自己的年岁。我只知道他们曾与我共度青春,而今青春不再。
——《重返提帕萨》
在阿尔及尔,我再度行走在滂沱大雨中——这场雨仿佛自我以为永别的那日起就未曾停歇。在这混合着雨水与海腥味的浩瀚忧郁里,尽管雾霭蔽空,行人背影在雨帘中仓皇闪躲,咖啡馆的硫黄灯光将面容照得变形,我仍固执地怀抱希望。况且我岂不知,阿尔及尔的骤雨虽看似永无止境,却会如我故乡的河流般瞬息停歇——两小时内暴涨,吞噬万亩良田,又骤然干涸?果然某日黄昏,雨停了。我又等待一夜。澄澈的晨光从纯净的海面升起,炫目耀眼。天空如被反复漂洗的眼眸,清新透亮,在一次次涤荡中褪至最纤薄明净的质地,倾泻下颤动的光芒,为每栋房屋、每棵树勾勒出鲜活的轮廓,焕发令人惊叹的新生。创世之晨的大地,想必正是在这般光芒中破晓。我再次踏上了通往提帕萨的路途。
这六十九公里的路途,每一寸都浸透着我的记忆与情感。暴烈的童年,巴士嗡鸣中少年的遐想,清晨,鲜活的少女,海滩,永远紧绷的年轻肌肉,十六岁心脏里轻微的暮色惶惑,对生命的渴望,荣光,以及经年不变的天空——永不枯竭的力量与光明,它自身却贪得无厌,连续数月将祭品钉在海滩的十字架上,在正午的丧钟时分逐一吞噬。同样永恒的海,在晨光中几乎不可触及,当道路离开萨赫勒地区青铜色的葡萄园山丘向海岸俯冲时,我又在地平线尽头认出了它。但我没有驻足凝视。我渴望重见舍努阿山——那座从整块巨石中劈出的沉甸甸的山峦,它沿着提帕萨海湾西侧延伸,最终自己也沉入海中。远在抵达之前就能望见它,起初是混同天色的淡蓝雾霭。但随着靠近,它逐渐凝结,最终染上周围海水的色泽,宛如一道突然凝固的滔天巨浪,悬在骤然平静的海面上。更近些,几乎到了提帕萨的城门前,它眉峰般的庞然身躯便显现出来,棕绿相间,这覆满青苔的古老神祇岿然不动,是它子嗣的港湾与避风港——而我正是其中一员。
12月的明媚阳光倾泻而下——人生中仅有一两次的恩赐时刻,此后便可谓圆满——我准确找回了此行所求之物。尽管时光荏苒、世事变迁,这片荒芜自然仍将其独独馈赠于我。站在橄榄遍地的广场,下方村落尽收眼底。万籁俱寂,几缕轻烟升入澄澈的天空。海也缄默,仿佛被连绵不断的清冷光芒淋得窒息。唯有舍努阿山方向传来的遥远鸡鸣,歌颂着白昼脆弱的荣光。废墟所及之处,目光所至,唯有斑驳的石头与苦艾,还有水晶般透明的空气中完美的树木与石柱。晨光似乎凝固了,太阳停驻在无法估量的瞬息。在这光芒与寂静里,经年的愤怒与长夜正缓缓消融。我听见体内几乎被遗忘的声响,仿佛停跳已久的心脏正重新轻柔搏动。此刻苏醒的我,逐一辨认出寂静本身的声响:鸟鸣的低音持续,岩畔海浪短促的轻叹,树木的战栗,石柱无眼的吟唱,苦艾的窸窣,蜥蜴掠过的窣响。我听见这些,也听见内心涌起的幸福潮声。恍惚终于归港,至少这一瞬已成永恒。但须臾之间,太阳已明显升高。乌鸫试啼一声,霎时四面八方爆发出鸟雀的合唱——那么有力,那么欢欣,那么悦耳的嘈杂,那么无尽的狂喜。白昼重新启程,它将载我直至黄昏。
在我们所处的艰难时刻,除了不排斥任何事物、学会将白线与黑线编织成一根紧绷欲断的绳索,我还能奢求什么?迄今为止的所言所行,我都能从中辨认出这两种力量——即便它们彼此抵触。我无法背弃滋养我的光明,却也不愿拒绝这个时代的枷锁。若在此处用那些更响亮残酷的名字来对抗“提帕萨”的温柔,未免太过轻易:当代人有一条我熟知的内在之路,因我曾往返其间——它从精神的丘陵通往罪恶之都。当然,人们总可以安歇,在山丘上沉眠,或在罪恶中寄居。但若放弃存在的某部分,就必须放弃自身的存在,就必须放弃真实的生活与爱,只靠代偿度日。因此,这种对生命全然的接纳,这种不愿拒绝任何生命体验的意志,便是我在世间最崇敬的美德。至少偶尔,我确曾践行过它。既然少有时代像我们这个时代一样,要求人同时平等地面对至善与至恶,那么我愿准确无误地保持双重记忆。是的,这世上有美,也有受辱者。无论践行多么困难,我愿永远忠于两者,无一背弃。
我从这里带走的小小钱币,一面清晰可见,是美丽女子的容颜,向我诉说今日所学;另一面已被蚀损,归途中在我的指腹下摩挲。这无唇之口能说什么?不过是那神秘的声音在我体内日复一日诉说——我的无知与幸福:
“我所追寻的秘密,深藏在橄榄谷中,掩于青草与寒凉的紫罗兰之下,环绕着一座飘散葡萄藤气息的老屋。二十余载,我踏遍此谷与相似的幽谷,询问沉默的牧羊人,叩响无人废墟的门扉。偶有几次,当第一颗星辰缀上尚明的天幕,沐浴着细密的光之雨,我以为自己已然知晓。我确实知晓过。或许至今仍知晓。但无人渴求这秘密,恐怕连我自己也不想要。我无法割舍我的族人。我生活在一个自以为统治着那些由石头与迷雾筑成的、富庶而丑陋之城的家族里。他们昼夜高谈阔论,万物在他们面前俯首——唯独他们不向任何事物低头,对一切秘密充耳不闻。承载我的这股力量令我厌倦,有时他们的叫嚷使我疲惫。但他们的不幸即我的不幸,我们血脉相连。我这个跛足的共犯,不也在乱石堆中喧嚷过吗?于是我竭力遗忘,穿行于钢铁与烈火之城,勇敢地向黑夜微笑,呼唤暴风雨,我将保持忠诚。事实上我已遗忘,从此积极而聋聩。但或许有一天,当我们准备死于疲惫与无知时,我能放弃这些聒噪的坟墓,去往山谷躺卧,沐浴同样的光芒,最后一次领悟我所知晓的真理。”
重访青春故地,妄图在四十岁时重温二十岁时的挚爱或狂喜,实属疯狂,且往往要付出代价。但我对此心知肚明。战争岁月终结了我的青春,战后不久,我便曾回到提帕萨。我想,当时是希望重获那份难以忘怀的自由吧。二十多年前,我确实在那里度过了无数个清晨——徘徊于废墟间,呼吸苦艾的芬芳,倚靠滚烫的石头取暖,寻觅那些熬过春天却转瞬凋零的野玫瑰。唯有正午时分,当蝉鸣也被烈日击溃,我才逃离那吞噬万物的贪婪光焰。深夜里,有时我睁眼躺在星河倾泻的天幕下。那时,我真切地活着。十五年后,我重访故地。距浪花几步之遥,穿过长满苦木的田野,沿着被遗忘的城市街道行走,在俯瞰海湾的山坡上,我依然抚摸着那些黄褐色的石柱。可如今废墟已围上铁丝网,仅能从指定入口进入。据说出于道德考量,夜间禁止游荡;白天则会遇见持证的看守。那日清晨,整片废墟恰逢大雨滂沱。
我迷失方向,在湿漉漉的荒原上踽踽独行,至少试图找回那种至今仍忠于我的力量——当认识到某些事物无法改变时,它助我坦然接受。是的,我既不能让时光倒流,也无法让世界重现那张我深爱却早已消逝的面容。